汪莉

　　一

　　我祖母是整個族落裏最老的女人，祖母的身體已經老得不能動彈，唯有眼睛仍是如鷹一般敏鋭。

　　祖母很少同我説話，她從來不屑跟女人説話。盡管她也是女人。

　　我同樣也不同祖母説話，實際上，我並不喜歡她。

　　由於固執，我們彼此僵持。我總是在無形中刻意疏遠她。其實我們原本可以互相依賴，只是，這個族落裏的一老一小怎麽樣也找不到一個和諧的方式來相處。

　　只因我們都是女人，都是倔强的女人。

　　一日，祖母破天荒的差人把我叫到她的屋子，祖母眼睛裏鋭利的光芒似乎有些黯淡。祖母説，迷姬，你是個奇怪的女人，命中注定，劫數難逃。祖母的聲音很低沉，却足以威懾我心房。

　　我很奇怪祖母今日的言行，我很期待她繼續説下去，並能爲我指點迷津。但我没有發出任何聲音。祖母的嘴唇微微顫抖了幾下，然後便緊閉，重又恢復了往日堅硬的綫條。

　　沉默半晌後，祖母便厭惡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我，目光陰鬱地説，你出去吧。

　　在她的目光裏，我以爲我是不祥之物。

　　祖母是個女巫樣的女人，任何靈魂都可以附着到她體内。

　　二

　　我知道我生得很美，是這個族裏最美的女人。

　　與我同齡的女人都已嫁作他人婦，平庸的重復着老一輩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們説這就是命運，人要認命。

　　我不屈服於這樣的命運。

　　後山是我從小到大一直玩耍的地方。可笑的是，除我以外，没人敢靠近後山。其實後山很美，漫山遍野都盛開着潔白的花兒，我不知道那些花兒叫什麽名字。我一直想知道。

　　那些花兒一年四季都競相開放。

　　白色，在我們這個族落裏，被認爲是最不吉祥的顔色。而山上那些叫不上名來的白花，也自然成了不祥之物。傳説在人將死去的一刹那，看到的最後景象便是後山那蒼茫炫目的潔白。所有的族人都奔走相告，後山上的花兒，是妖魔之花，是魔鬼的化身，專攝人魂魄。

　　其實我發現，每個死去的人臉上最後的表情，都是安寧而祥和的微笑。

　　我第一次去後山時只有8歲，那次去是因爲我想要探索微笑的奥秘。從那時起，我便認定後山是我靈魂的最終歸依。

　　我無比喜歡白色。

　　三

　　自那次談話後，祖母便拒絶與我説話，直到她死去。

　　她終於死去了。

　　我是這個族落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的孫女，没有人敢對我不敬。

　　很多男人想娶我爲妻，我對那些想娶我爲妻的男人説，我不要牛羊，不要布匹，我只要後山上的花兒，誰若能送我一束，我便嫁給誰。

　　我現在是個22歲的老女人了，却一直没有收到一束後山上的白花。所有的男人都不約而同的對我敬而遠之。

　　22歲的女人在我們族裏，應該有了一大群孩子，最大的孩子應該有7歲左右。22歲的女人應該面容憔悴、皮膚粗糙、乳房下垂、眼睛失去應有的華彩。

　　我知道我仍是身形輕盈，面若桃花。

　　幾乎每天我都要到後山玩耍一陣兒。

　　我最喜歡披散着我瀑布般的烏發，卧在花間，蟲唧鳥鳴在耳邊縈繞，沁人的幽香在心中盪漾。我將那些白花的花瓣一片片撕下，蓋在我的眼睛和臉頰上，花瓣外的世界像這天地一樣，一片潔白。我就像是卧在雲彩上面，隨微風輕輕飄向遠方。

　　餓了，就隨手拿起一片花瓣放入口中，用恬淡的心境咀嚼，唇齒留香。

　　所有的族人都以爲，我們的部落就是整個世界。没有人知道世界外是否還有個世界？

　　我很想知道。

　　四

　　我發誓我是在無意中發現了那女子，我絶没有想要偷窺她的意思，只是我忍不住每天都來到這座山上，看那女子獨自怡然自得。

　　最初見那女子，她雖未施任何粉黛，却仍是眉若翠羽、膚若白雪、腰若束素、齒若含貝。一時間，我驚爲天人。相形之下，我便如同人間污物。

　　我對她不能有任何非份之想，我是要做大事的人，絶不能糾纏在兒女私情之中。

　　看得出那女子很喜愛這漫山白色的蔻丹花，我也很喜歡蔻丹，這花莫名的白得有幾許凄凉。

　　正看得痴迷之際，在那女子驚覺的一回頭中，她便發現了我。我驚慌得不知所措。那女子遠遠看着我，有幾分好奇，有幾分詫异，她的目光肆無忌憚的上下打量我，雖然目光灼灼，却單純如初生的嬰兒在打量這個奇妙的世界。爾後，她忽然肆意的大笑起來，那笑聲如跌落的玉石般響亮清澈，在山間逥盪良久。

　　在笑聲中，我倉惶而逃。

　　五

　　我是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所有的人都這麽認爲，包括我自己。

　　男人就應該有遠大的抱負，就應該憂國憂民，就應該爲自己的家族撑起一片榮譽的天空。我一直以爲我是個不平凡的男人，所以我必須飛黄騰達，没有退路。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這座開遍蔻丹的大山，這裏遠離集市，環境清幽，非常適合静心讀書，我便將書房遷於山下。

　　很長一段時間裏，那女子碎玉般的笑聲總是莫名在我腦海里響起。依然間，那女子的容貌仿若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很清楚，絶不能讓一個女子亂了我的心性，擾了我的清静。

　　只是，仍是在夜裏輾轉反側，我的前程，那個女子……

　　那女子一定是异族人，她的穿着全然不同於漢族女子，漢族女子衣衫嚴密，斷不肯裸露半點肌膚，而那女子大膽的裸露出兩條玉臂及粉藕般細嫩修長的雙腿，她赤着雙足，纖細的足踝上戴了一串銀質的鈴鐺，在風中細微的叮當作響。

　　這女子。

　　六

　　我很驚异地發現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男人，他完全跟我族落裏那些粗曠的男人不同，他很細緻，氣質儒雅，最奇怪的是他一身長布衫。我猜想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原來後山那邊還有别的世界。

　　其實我那天不該笑，而我却笑了。我很後悔讓他在我的笑聲中倉惶而逃，讓他在我的視野裏一點點消失。他一定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我非常想問問他，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模樣，還有這開遍山野的花兒，叫什麽名字。

　　我還是每天都到後山上去玩耍一會兒，隱隱中還有所期待，只是那個男人再也没有在我的視野中出現過。

　　我便開始遥望那個男人離去的方向，没有道路，没有亮光。幾次我想順着那方向去探尋，但是，我害怕。所以，我仍是在原處等待。

　　七

　　我開始莫名的想念起我的祖母。

　　在想念中，她並不嚴厲，她很和藹的對我微笑。這也許是我一直盼望的。

　　祖母對我説，睡吧，孩子。我便乖乖的睡下了。

　　祖母説，我們這個族落裏只有兩個女人到過後山，只有兩個女人想象過外面的世界，一個是我，一個是你。

　　我很詫异的看着祖母。我費力的想要睁開眼睛，但只是徒勞。

　　我説，祖母，能讓我問那個男人幾個問題嗎？

　　那個男人便真的像初次見面那樣出現在我面前，臉上帶着羞澀的笑。

　　我問他，能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模樣嗎？

　　他説，很大，天有多大，那世界就有多大。他説，外面的世界很累也很美，但没有這山美。

　　我問他，你知道這後山上的花叫什麽名字嗎？

　　他説，叫蔻丹。

　　蔻丹，好美的名字。

　　他問我，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説，迷姬。

　　八

　　我突然間驚醒了，没有祖母，没有那個男人。

　　這白花原來叫蔻丹。我是這個族裏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道這花叫蔻丹的女人。

　　我終於嫁出去了。

　　嫁給我這個族裏一個小我五歲的男子，因爲他像我一樣想過外面的世界，也因爲他敢於冒着衆叛親離的危險陪我上後山，敢於送我一束蔻丹。

　　婚後，我們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只是在勞作的間隙中，我仍不忘回頭看看後山，看看那漫山遍野的潔白。

　　很快我便懷孕了，我體驗着即將爲人母的興奮，我的男人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這樣的日子其實也很温馨。

　　我一直有個心願。我的愛子，無論男女，都要在後山上的蔻丹花叢中降生。

　　我的男人答應圓我心願。

　　忽然想起那些同族女子們説的，這就是命。

　　九

　　我有許多年没有到那山上去了，自從被那女子發現後。

　　只是那女子總會在我眼前出現，一副恬淡的樣子，飄飄若仙。

　　奇怪的是，多年前，我竟然有一次在夢中與她相遇了，她告訴我她的的名字叫迷姬，我告訴她那些白花叫蔻丹。

　　如衆人所願，如我所願，我確實不負衆望，順利考取了功名，加官進爵，光宗耀祖。

　　然後，我理所當然的娶了一位大家閨秀爲妻，我們看起來門當户對。

　　只是閑時仍會感到莫名的空虚，偶爾會在宣紙上胡亂寫些句子。蘭若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終於有一天，我下定决心，抛開所有的公務、私事，獨自一人再次來到那座山上。

　　蔻丹依舊，人去山空。

　　自此，我心願已了，心便放下了。

　　十

　　一陣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讓我痛不欲生，我知道我快要分娩了。

　　我讓我的男人火速抱我上後山。

　　他輕輕地把我放到蔻丹叢中，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想要生下我的希望。他在一邊手忙脚亂，不知所措。

　　他説，你流了好多血，他説，我不要孩子了。他開始念念有詞，那是我們族落特殊的咒語，具説可以保佑平安。我虚弱的撫摸他的頭，説，我没事。

　　孩子終於出來了。他欣喜的告訴我説是個女孩，像我一樣美麗。

　　我用目光愛撫着這個粉雕玉琢的嬰兒，用耳朵深情地聆聽她嘹亮的啼哭。她充滿了生命力。

　　我對我的男人説，就叫她蔻丹。

　　男人萬分焦急地説，姬，不能再説話，我馬上給你找巫師來，你流了太多的血。

　　我的女兒，我生命的延續，她叫蔻丹。我願意用我的美貌，用世上所有美好的祝願來换取她的幸福。

　　我從我出生的地方走到了後山，也許，她可以從她出生的地方，走得再遠一點，再遠一點……

　　我微笑着注視着懷中的女兒，沉沉睡去。

　　十一

　　這漫山遍野的蔻丹花，在一夜之間，全部變得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