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煒

　　媽媽喜歡花。所以我們家布滿了花。好多好多的花。有的我認得，有的我還叫不出名字。但她們都認得我。

　　春節那些天是媽媽最忙碌的日子。因爲那陣子的花太多了。春天的花。芍藥啦，大麗花啦，春蘭啦，都是一些生機勃勃的意象，在枝頭，春意鬧。

　　小時候最喜歡桃花。因爲覺得媽媽喜歡她，所以我也喜歡。媽媽總是很細心地照料她，用一個小小的噴霧器給她的枝條噴水，一絲不苟。

　　枝條上有一些緑色的嫩芽，還有一些淺紅的花苞。

　　開花了。小惟你快過來。

　　媽媽在桃花低下唤我。我跑到媽媽身邊，抬起頭來看。呵，春光明媚的日子，桃樹的枝條横在我頭頂上，眼前開滿了桃花。那些粉紅色的桃花，很美很嬌小。那些白得泛黄的精緻的花蕊，在風中一顫一顫，搔得我的心癢癢的。

　　媽媽站在桃樹旁，桃花映紅了媽媽的臉。桃花是最燦爛的春光。媽媽。我的媽媽，像桃花一樣。

　　我側過臉去，透過桃花的花瓣，去看天空上的太陽。柔和的陽光，送來暖洋洋的春風，像一只温暖的大手，撫摸着我的心。輕輕的，温柔的。

　　春風能催醒許多事物。林林總總的花都陸續地開放。

　　春風也會吹走很多東西。是時間把她們捎走了。

　　桃花在春風下飄落一串串的小花瓣。是春天的眼泪。粉紅色的眼泪。我是不是應該跟着一起哭呢。

　　時光流逝總是傷人的，她就這樣從一朵一朵花開花落的間隙裏流走了。慢慢的。很快到春末夏初的時候，院子裏已經繁花似錦。我不想長大。但我長大了。

　　花開了。小惟你快過來。

　　媽媽親手種出來的一樹杜鵑花。那一朵朵艷麗的紅花。像火的顔色，像驕陽。每一朵都是五片花瓣，一樣的鮮紅大氣，在烈日下張揚着。媽媽引以爲榮的花。

　　但我長大了。媽媽知道麽。

　　媽媽的花，跟我太熟絡了。魚兒生在水裏，她哪會珍惜水呢。我生在花的海洋裏，却認爲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不懂珍惜。我開始厭倦媽媽的花。我竟然不愛媽媽的花了。我寧願蹲在草叢裏，去逗弄那些夏日裏的小野花。

　　我的心被菖蒲牽着了。菖蒲的花，是一只只鮮活的蝴蝶。白色的蝶翼，藍黄相間的羽衣，在風中摇擺。摇啊摇啊摇，摇落一路金色的陽光。

　　小惟喜歡菖蒲的花。小惟要學蝴蝶飛走了。小惟。要追趕着陽光，一直盛開呀。

　　還有山指甲啊，花生草啊，金針啊，百色梅啊，如此繁多的野花，我本應樂此不疲。但有時追隨着她們，却又會感到一絲莫名的寂寞。小惟喜歡的花，小惟追求的花，難道就是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烏合之衆麽。畢竟是野花。

　　開始想念媽媽的花了。

　　驀然回首，却發現，林花謝了春花，太匆匆。那一樹火紅的杜鵑，只有滿枝頭墨緑細長的葉子了。我背棄了媽媽的花。現在她們背棄我了。

　　她們即使没有背棄我。但她們不願看我了。不願在我面前開花了麽。像火，像驕陽的紅花。

　　我是不是該哭泣呢。

　　花開了。小惟你快過來。

　　媽媽仍舊這般唤我。但已是秋天了。橘紅，橙黄，還有泛黄的緑色。秋天帶來的色彩。只有南方的秋天才有的繽紛。

　　但那不是花。媽媽看得清麽。媽媽不再看得清了麽。

　　那是葉子。僅僅是葉子。

　　我站在媽媽身後。我已經長得比媽媽高了。媽媽離我很近，我隱約地發現媽媽的白發。一絲絲的清晰的白發。媽媽長白頭髮了。我的媽媽。

　　秋天是離别的季節。花開到盡頭，要黯然凋零了麽。花都給葉子染上絢彩，欲借此向我道别麽。我開始追憶那桃花，那杜鵑花。但她們都已經不在了。

　　時光飛逝，最能刺痛人的心。

　　花會死麽。我問媽媽。我是不是要流泪了呢。

　　小惟。媽媽輕輕地説。不要去考慮死。因爲死與我們毫無關係。當它没有來以前，我們離它很遠。當它來了，我們都已經不在了。永遠只是擦肩而過的陌路人。

　　小惟。媽媽輕輕地説。花亦不會憂慮死亡。即使是牽牛花，朝開夕謝，她也不會把時間花在顧影自憐上。窮盡一生的時間，要燦爛地開放。

　　小惟。媽媽輕輕地説。你要一直燦爛地綻放下去。

　　誰人曾説，秋天是花自飄零水自流的季節。但秋天也有她的花。媽媽依舊活力充沛，她又折來一枝粉緑色的枝條，並插在泥土裏。

　　邊緣上有不規則蕨齒，粉粉的大葉子，連紋路都是特别粗大的。就是這樣倔犟的一棵草，在百花落盡的秋天裏，居然生根長葉。

　　居然開花。

　　開花了。小惟你快過來。

　　媽媽唤我來看花。就是那一株秋海棠。粉緑肥厚的葉子，襯托着一小串淺紅圓潤的小花。如小包包一樣的小紅花，還有金黄色的花蕊從裏面探頭出來呢。在看我呢。

　　海棠是秋風裏的一個希望。

　　直到秋風把白蘭樹的葉子都吹黄了。南方的葉子也墜地了。冬天到了。媽媽終於閒適下來。

　　不再有花開了。

　　即使是南方，冬天的寒風亦是凛冽的。碧雲天，黄葉地，西風緊，無邊落木蕭蕭下。生命在此刻蕭條了。木棉花樹，鷄蛋花樹，紫荆花樹，無一不在大把大把地灑枯葉。滿天飛舞起金色的蝴蝶。一只。兩只。三只。

　　惡劣的冬天。不再有花開了。

　　還有花會開。媽媽，小惟真正長大了。小惟不再愛哭了。冬天的確是嚴酷的，但它無法泯滅所有的希望。總會有留下來的種子。昨日的鮮花雖然不在，但那份情愫已然暗暗銘記在心底，在明天某個片刻倒出來，要從頭品味。

　　既然冬天來了，接踵而來的是明年的春天。還有種子在等待明年春天的破土重生呢。小惟就是那顆能頑强地度過冬夜的種子。小惟要發芽了呢。

　　小惟。會一直燦爛地綻放下去。

　　等到春天。等到春天我要輕輕地唤我的媽媽。告訴她：

　　花開了。媽媽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