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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203號病房
沉子
一
半夜一點鐘,朱小娥被大兒子馬强兩口子送進醫院。朱小娥不舒服已經有兩三天了,她自己悄悄到菜市場對面的小診所去看過,醫生説她有點感冒,給她開了藥,還打了針,可病却没見好。朱小娥想着大孫子還有幾天就要參加高考,實在不願意聲張,她要堅守陣地,指揮小保姆,把後勤工作做好。高考可是大孫子人生的一道坎,邁過去了,很多事都會順順利利,要是有個閃失,朱小娥比任何人都難受。大孫子可是她一手帶大的。朱小娥有六個兒女,她只帶了老大馬强的兒子——大鵬,其他的孫子孫女們,只在放暑假的時候,隔三差五到她這裏住上幾天。
朱小娥本來想打幾天針,吃上點藥,再好好睡一覺就没事了。不就是個感冒嗎,誰知道晚上起夜竟然倒在衛生間裏,要不是孫子大鵬還没有睡,朱小蛾恐怕情况不妙。
朱小娥被大兒子馬强兩口子連夜送進了市第一人民醫院,在心腦血管科的重症監護室住了一晚。朱小娥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大問題,就是胸口悶得慌,老喘不上氣。醫生給她輸上氧,她感覺舒服多了。她睁着眼看着馬强兩口子,想讓他們快點回去睡覺,没等朱小娥發話,圍在朱小蛾身邊的兩三個護士,很快把馬强兩口子趕出了病房。
住進醫院的第二天下午,朱小娥被轉進203號病房。203是心腦血管科一間普通雙人病房,在護士站的斜對面。朱小蛾床頭的病歷卡上寫着“心肌梗塞待查”,朱小娥知道“心肌梗塞”是什麽病,可她覺得自己根本没那麽嚴重,要不是昨晚在衛生間摔倒,哪裏要到醫院來,還住搶救室。
朱小蛾三十年前患瞭高血壓,年輕時没太在意,頭疼就吃兩片泥群地平片,頭不疼就忘了吃。孩子太多,朱小娥没那麽多閑功夫操自己的心。等孩子們大了,結婚生孩子,朱小娥又忙着帶孫子。這輩子朱小娥就没好好疼過自己。就説這降壓藥吧,究竟有多少種,朱小娥肯定弄不清楚,她只知道泥群地平片最便宜,一個月只要幾塊錢就行。她吃了二十多年的泥群地平片,直到老頭子去世的那一年,她大病一場,住了十幾天的醫院,出院後醫生給她另開了降壓藥。醫生説泥群地平片副作用大,降壓效果也不太穩定。新换的降壓藥要五塊錢一片,朱小娥怪心疼的。雖説二小子做生意發了大財,對朱小娥出手也很大方,一給就是七八千元,朱小娥還是覺得錢用在自己身上心疼,用在孫子孫女們身上,她捨得,而且非常高興。新學年開學,朱小娥會給九個孫兒孫女一人一包利是。學期結束,她又會讓孩子們把奬狀拿來,一張張對着發奬金。孩子們圍作一堆,争着向朱小娥邀功請賞,鬧得房子都要抬起來。朱小娥這個時候最受用,她左手一張張地接奬狀,右手沾了唾沫,從茶幾上一叠一百元的鈔票中數錢。
朱小娥轉進203號病房,是馬强老婆拿的主意。在搶救室呆了一晚的朱小娥一直迷迷糊糊,她老睡不塌實。那麽多儀器,滴滴答答響個不停,還有空調聲,枕邊的氧氣瓶也咕嘟咕嘟的,朱小娥那顆心始終懸在半空中,怎麽也下不來。她怕花錢:這樣一天恐怕要幾百元,真是冤枉呀,爲啥非要住在這個病房,反正有醫生有藥,睡走廊不是也挺好嗎,走廊的床一定便宜。等馬强的老婆一早進來幫朱小娥梳洗餵粥的時候,朱小娥對大兒媳婦説:“我住這屋子害怕,昨兒一晚我都没睡,馬强的老婆知道婆婆想什麽,婆婆心疼錢,她勸了婆婆一會,可朱小娥執意説她不想住在這間病房裏。婆婆一臉的哀求,一臉的疲倦,馬强老婆看了心裏難受,最後她答應婆婆,去向醫生要求换到普通病房。醫生很爽快,説查完房再看看,有空床位就給她换。醫生向馬强的老婆透露,如果想去高級病房,馬上就可以讓病人住過去,那裏安静,凉爽,各方面的服務都很好。馬强的老婆問了一下收費標準,她猶豫了,300元一天的床位費,要是讓婆婆知道,别説治病,恐怕病還得加重兩分。要是讓老二知道,有高級病房不讓她媽住,那個混小子一定會駡她這個嫂子一通。馬强的老婆雖説猶豫了一下,可還是决定讓婆婆住普通病房,最好是兩人間的,實在没有兩人的,三人的也可以,反正馬老二也不一定有時間上醫院來。
二
住進203號病房的朱小娥,打發走一直守着她的大兒媳婦之後,塌塌實實地睡了一個下午覺。四點多她才醒來,雖然頭有點重,耳朵像塞了棉花似的,但是胸口已經没那麽悶了。朱小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爬起來,彎腰想穿鞋去厠所。隔壁床躺着的女人叫住她:“大媽,别起來,有事叫護士。”朱小娥很聽話地把脚縮回床上,扭頭四處找可以摁的鈴,誰知轉了兩下頭,眼裏冒出金花,胸口即刻覺得壓得慌。朱小娥趕緊躺下,隔壁床的陪人幫朱小娥摁了鈴。護士很快進來,問清朱小娥的情况,然後讓一個護工過來幫朱小娥接尿,護士告訴朱小娥,這幾天最好不要隨便下床,如果没有陪人,可以叫醫院請一個護工,護工的費用在住院費之外另交,每天三十塊。
好不容易撒完尿的朱小娥,出了一頭的汗,她没有回答護士需不需要請護工。朱小娥心裏想,這也太貴了,不就是自己起來撒個尿嗎,有什麽不行的,躺在床上拉,難受不説,還難爲情,屋裏還有個男人呢。
護工端着尿盆走了之後,朱小娥很真誠地謝謝鄰床的病友,朱小娥告訴病友她姓朱。接着她又問鄰床的病友貴姓。剛才幫她摁鈴的老先生告訴朱小娥,病床上的是他夫人,姓蔣,他自己姓袁。朱小娥趕緊側過身子,一連聲:“謝謝蔣大姐,謝謝袁大哥。”朱小娥本想稱呼大媽、大爺的,後來覺得不妥。這兩人絶不像自己這樣的退休女工,更不像農村進城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應該是老幹部之類,年齡大概六十多一點,肯定比自己要年輕,其實叫他們大哥大姐也一樣不合適,問題是朱小娥一下子不知道怎樣稱呼他們。鄰床的女人偏了偏頭,對着朱小娥微笑着説:“不用客氣,叫我們老蔣、老袁就行。”朱小娥“嘿嘿”兩聲,叫不出口。她和周圍一幫老人來往,都是“張姨、李姨、大媽、大爺”這樣叫,要不就跟着小孩子叫“××的奶奶、××的爺爺”。從來没有用“老”來稱呼人。朱小娥覺得“老張、老李”應該是在單位上對非常尊敬而且比較熟悉的人的稱呼。朱小娥不好意思地對她的鄰床説“見笑了,大妹子,我退休二十年了,不習慣,要不叫你大妹子吧?”鄰床的女人换了一個舒服點的姿勢望着朱小娥:“行啊,行啊,叫什麽都可以。”
吃晚飯的時候,馬强兩口子領着他們的兒子馬大鵬,還有大鵬的兩個姑姑來到203號病房。朱小娥一見馬大鵬,就把她兒子媳婦怨上了:“你們兩口子也真是的,都啥時候了,讓大鵬來醫院干啥,要是影響他高考,我跟你們没完。”馬大鵬趕緊彎下腰拉着奶奶的手:“奶奶,不誤事,要是不讓我來,更看不進書!”朱小娥聽孫子這麽一説,緊綳着的臉放鬆了一點。兩個女兒你一句,她一句數落起朱小娥:“媽,你看你,要顧着自己一點,别瞎操心,大鵬有他爸媽管着呢。”馬强的老婆聽了兩個小姑子的話挺不高興的,好像老太太生病是他們大鵬給累的。誰不知道老太太一直血壓高、心臟不好,要不是她和馬强這麽些年照顧着,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大鵬替他媽媽出了一口氣:“大姑、小姑你們是來看奶奶的,還是來教訓奶奶的。”兩個姑姑趕緊打圓場:“哎呀,大鵬,奶奶没白疼你。”
朱小娥看着兒子、女兒、孫子拎着大袋小袋的東西説:“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麽多,來看看就行啦,花那麽多冤枉錢干啥。”大鵬幫奶奶把他和爸媽帶來的牛奶、蘋果放進櫃子裏,大鵬的小姑姑馬霞,把她拎的大袋子打開,是一個挺漂亮的瓷罐,她在床邊坐下,小心地把罐子揭開:“媽,你喝點湯吧,是花旗參炖土鷄。”朱小娥心疼那些參,當着三丫頭馬英的面她又不好説什麽,她知道花旗參八成是自己拿給四丫頭的那些。去年過年的時候,二小子從香港給她買了一斤野生花旗參,老二説這種參能增加人的扺抗力,讓她没事泡水喝。朱小娥想着四丫頭馬霞的兒子經常鬧病,拿了一多半給她,剩下的她經常用瘦肉炖給大鵬一個人喝。
朱小娥被大鵬和他媽媽扶着坐起來,開始一口一口地喝湯,一邊喝一邊向她的孩子們介紹鄰床的病人和她的先生。馬强没等母親説完,很熱情地招呼起來:“蔣局長,您好,您也在這兒住院?”朱小娥聽兒子叫蔣局長,咽下一口湯後對她的鄰床説:“哦,是蔣局長,我叫蔣局長順口多了。”馬强告訴媽媽,蔣局長,大名蔣丹雅,是市里人事局的局長,在位的時候,人家稱她“鐵娘子局長”,她先生是電廠的廠長。蔣局長笑着直摇頭:“那都是過去的事……過去的事,得罪了不少人。”
朱小娥兩個女兒看着哥哥跟鄰床的病人聊上了,就小聲和朱小娥商量,從明天開始,朱小娥的晚餐由姊妹倆輪着送,早餐和中餐在醫院食堂訂。她們還告訴朱小娥,剛才進病房前去過護士值班室,她們幫朱小娥請了一個護工。説起護工,四姑娘馬霞冲着大嫂説上了:“嫂子,你也真是的,自己回家了也不落實個人陪着咱媽。”朱小娥瞪了小女兒一眼:“你嫂子昨晚一宿没睡,又熬了今天一個上午,我勸她回去的。你們别給我請什麽護工,花冤枉錢……”馬强的老婆擰了一把毛巾,替朱小娥擦了一下嘴和臉:“媽,别理她,老四就是逮着誰説誰的本事。”馬霞被她媽和嫂子搶白了兩句,老大不高興,借着收拾罐子碗的當口,轉過身和她姐姐嘀咕起來:“呆會兒打電話給二哥,,讓他找找這裏的院長,給咱媽請個專家來瞧瞧,病房也應該换一套單人間的,這樣舒服些。”老三馬英白了妹妹一眼:“什麽時候你都多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媽的脾氣,張揚兩下,老太太一準不高興,媽媽的事聽大嫂的最好。”
朱小娥喝完了參湯,在床上躺下來,大鵬拉着奶奶的手,讓奶奶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病,早點出院,陪他進考場。朱小娥很堅定地告訴孫子,她過幾天就出院,高考那天,她一定陪他進考場。
因爲晚上九點半還有一個家庭教師幫大鵬補數學,朱小娥催馬强帶老婆孩子快回家,馬强老婆要留下來陪朱小娥,朱小娥不讓,朱小娥説大鵬要考試,早餐一定要吃好,没人給大鵬做早餐怎麽行。馬英對朱小娥説:“媽,你看我的毛巾牙刷都帶來了,我陪你吧!”朱小娥勉强同意,説只陪一個晚上,明天不用。朱小娥心疼她的兒女們,在醫院睡一晚,第二天上班肯定没精神。
馬强帶着老婆孩子先走一步,出門時,馬强向蔣局長、袁廠長很熱情地打招呼,大鵬也跟着父親向他們兩人道再見。他們一家三口走了之後,馬霞坐在朱小娥的床頭和她聊天,馬霞告訴朱小娥,她想買一輛小汽車,兒子童童進了全市最好的“陽光小學”,學校離家太遠,一早一晚騎車接送,很不安全,馬霞説她和丈夫商量了很久,打算買一輛十七八萬的國産車,就是錢不太够,她又不好意思再向二哥開口,買房子的時候,二哥送了她二萬塊,還借給她十萬。朱小娥知道馬霞對她説買車的事是想向她借錢。她的六個孩子,馬霞最嬌氣最乖巧也最會算計,從小就在父母兄長姐弟之中尋找關照,不等馬霞開口,朱小娥就説:“老四,買車好,錢不够,媽給你先墊點,五萬够不?”馬霞把朱小娥的手揉來揉去:“媽,女兒這麽大了還跟你開口要錢,是不是很没用?你千萬别跟他們幾個説啊,特别是二哥……”朱小娥用指頭點着馬霞的腦袋説她鬼精靈。馬英端着熱水從門外進來,她剛才給朱小娥洗碗筷打熱水去了。進門聽見馬霞最後一句,她樂了:“你們倆又有什麽好事,怎麽就不能告訴二哥呢?”馬英把熱水放在地上,擰了毛巾,幫朱小娥擦臉。袁廠長也拎個桶準備去打熱水,馬英趕緊支使妹妹,讓馬霞幫袁廠長弄熱水,袁廠長哪裏肯讓馬霞幫忙,馬霞對馬英攤開雙手,聳了一下肩膀,蔣局長躺在床上説:“别見怪,馬霞姑娘,你袁叔叔就這麽個人。”馬霞可没怪袁廠長,馬霞怪馬英多管閒事。
朱小娥讓馬霞早點回去,太晚了不安全,馬霞拎了罐子準備走,朱小娥對馬霞説:“剛才媽跟你説的那事,就這麽定了,你們兩口子多看看,瞭解行情。”馬霞出了門又回過身來對朱小娥嬉笑着説,“還是媽最疼我。”
馬霞走了之後,朱小娥嘆了一口氣,馬英趕緊追着問:“媽,哪裏不舒服?”朱小娥説有點累。馬英在朱小娥床邊坐下,輕輕地幫母親捶腿。醫院有規定,病房裏不準關燈,亮晃晃的光綫刺着朱小娥的眼,迷糊了一會,她對馬英説:“你問問袁廠長,他那種床去哪兒弄的。” 袁廠長正在架着他的摺叠鋼絲床,馬英起身搭了一把手,袁廠長告訴馬英,到護士站登記,交一百塊押金,再預交三天一共六十元的陪床費,就可以領一張這樣的床。馬英猶豫了一下,她本想靠在朱小娥的脚邊凑合一晚,不想羅羅嗦嗦地辦這些手續,也不想亂花錢,省得朱小娥嘮叨。可是朱小娥先發話了,要馬英弄張床來,馬英怕媽媽着急,只得不太情願地走出病房,到護士站去交錢“買床”。在護士站,馬英知道每晚十點,是護士的查房時間,凡未經申請批準陪床的病人家屬,一律被趕出病房,也就是説,只有在護士站買了床的陪護,才有資格在病房睡覺。馬英犯了嘀咕,昨晚大嫂在醫院怎麽過的夜,難道她晚上買了床,早上又把床退啦?這也不像大嫂的爲人呀。其實馬英哪裏知道,馬强的老婆,昨晚在護士站和重症監護室之間的走廊上,踱來踱去過了一晚,重症監護室是不能陪床的。
馬英把摺叠床架在門口靠墻的地方,與朱小娥的病床并排。馬英坐在摺叠床上,繼續輕輕地捶着朱小娥的腿。一會兒,病房裏就有均匀的呼吸聲。馬英看看表,十點半,她拿出手機給先生發了短信,告訴他自己晚上不回家,在醫院陪母親。又給二哥發了一條,告訴母親住的醫院、科室和病房。母親住院已經一整天了,二哥没露面,馬英心裏有些不太高興。大弟當兵在外,小弟留學美國,他們不能來探望母親,這是情理之事。二哥實在不應該,生意再忙,應酬再多,來一趟醫院,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大哥是怎麽通知二哥的。二哥没來,二嫂可是閒人一個,她總該過來瞧瞧生病的婆婆吧。不一會二哥回了短信,他告訴馬英,他帶老婆前兩天就離開了家,現在拉薩,如果媽媽没什麽大礙的話,他得過兩天才能回來。馬英知道二哥這幾年房地産生意越做越大,他和二嫂的大哥聯手,在好幾個城市投資興建各類住宅小區,西藏鐵路通車在即,精明的二哥説不定又瞄上了西藏啦。
馬英在將近十一點的時候,把自己放在鋼絲床上,可是很久都睡不着。袁廠長好像也没睡塌實。馬英在想,這家的孩子怎麽不來陪護,讓老頭子來遭這個罪,看樣子,已經陪了好幾天啦。馬霞的身影也在馬英的腦子裏跳出來,她這個妹妹,人太精,愛算計,還有點勢利眼。大嫂人那麽好,對母親又貼心,可馬霞總是挑大嫂的刺;二嫂人尖刻霸道,除了二哥,她從不把馬家的人放在眼裏,馬霞却特别買二嫂的帳。剛才馬霞和母親嘀嘀咕咕的,八成又想着母親口袋裏的幾個錢了,也難爲媽媽,六個孩子,各有脾性,現在每個人的狀况又大不相同,一碗水,端平了還真不容易。
這一晚,馬英没怎麽合眼,兩點鐘的時候,給母親接了一次尿,袁廠長起來也給他老伴接了一次。早上六點半,做清潔的護工挨間病房開始清掃整理。馬英趕快把床收拾好,她發現袁廠長已經把床弄到陽臺上去了,這位老伯動作還真輕。
朱小娥這一晚睡得還不錯,女兒收拾摺叠床的聲音弄醒了她。朱小娥告訴馬英,昨晚她夢見馬英他們死去的爸爸了。老頭子坐在家裏的摇椅上喝茶聽京戲,問他話他不搭理人。馬英幫朱小娥梳着頭發問道:“媽,你很想爸爸是嗎?”朱小娥半天没吱聲……
走廊上吆喝着開早餐,馬英見袁廠長出門還没回來,就對蔣局長説:“蔣姨,我幫你去拿早餐吧。”蔣局長慢慢坐起身,輕輕地摇了兩下頭:“你袁叔叔出去買早餐去啦,——小籠包子。”朱小娥等馬英出去拿早餐時對她的鄰床説:“蔣局長,你有福啊,老伴對你真好……”蔣局長用手拈去幾根落在被單上的頭發笑笑説:“朱大媽,你才叫福氣,孩子們都有出息,對你又孝順。”朱小娥聽了心裏很受用。“昨天你已經見着三個了,還有三個兒子。老二做生意,忙得要命;老五在海南當兵;最小的兒子在美國讀博士。”朱小娥説完了自己的兒女,接着問蔣局長兒女的情况,蔣局長告訴朱小娥,她只有一個女兒,移民去了澳大利亞。
正説着話,袁廠長和馬英端着早餐進了病房。馬英給朱小娥打回來昨天下午訂的肉絲麵條,袁廠長帶回來的是酸奶和湯包,馬英自己的早餐没有着落。朱小娥説她吃不了這麽多面,讓馬英幫着吃半碗,袁廠長也很客氣地遞過來兩只湯包。馬英説她等會上班的時候在路上隨便買點就行,話還没説完,三位老人齊聲阻止,説趕着上班哪有時間。馬英拗不過,吃了兩只湯包,夾了幾筷子子面,喝了半碗麵湯。朱小娥挺滿意地將剩下的面慢慢挑着吃了。馬英等朱小娥吃完面,幫她用熱毛巾擦了臉,然後囑咐朱小娥好好聽醫生的話,抓起自己的包,同蔣局長兩口子道一聲再見,趕着上班去了。
三
朱小娥又像第二天上午一樣,做了三個檢查,心電圖、B超、抽血。馬霞兩姊妹請的護工一上班就用輪椅推着朱小娥,坐電梯,走過道,到離醫院病房很遠的功能檢查科。朱小娥不明白,醫生爲什麽給她做這麽多檢查,檢查費一定非常貴。昨天上午,護士長把繳費單放在她的床頭,她看了一下,第一個晚上是1050元,馬强繳了3000元,一晚就用了三分之一,不知道昨天用了多少。
九點多,朱小娥做完檢查被推回203病房,護士很快過來給她掛上吊瓶,蔣局長也掛着吊瓶,跟朱小娥的差不多。等護士出門之後,護工進來,守在朱小娥的床邊,一會問要不要墊高枕頭,一會又問要不要喫水果,要不要撒尿,她的熱情讓朱小娥有點緊張。
袁廠長接了一個電話,他和妻子輕聲説了兩句,然後麻煩朱小娥和守着她的護工照顧一下蔣局長,安排好之後,匆匆地離開203號病房。
護士長把昨天的帳單送了過來,朱小娥讓護工幫她看看,護工告訴朱小娥,昨天的費用是九百五十元,三千元的住院費還剩一千元。朱小娥直摇頭,嘆口氣説:“太貴了,真是病不起呀!”護工告訴朱小娥,住院都是這樣,頭幾天要做很多檢查,等檢查做完了,每天的藥費和床位費就没這麽多了。朱小娥還想問些什麽,一個抱着一大捧花的姑娘和一個提着果籃的小伙子走進來。朱小娥心想,這花真好看,不過送花給病人很不划算,不能吃、不能用、也不能當醫藥費;水果嗎,還行,只是裝在籃子裏,再包上玻璃紙一定很貴。這些肯定是蔣局長他們老幹部喜歡的東西。
抱着花的姑娘,進門就朝朱小娥的床邊走過來。“朱伯母,老總讓我們來看看您,喜歡這些花嗎?”姑娘一邊説一邊把花放在床邊的立櫃上,然後側身坐在朱小娥的床沿。朱小娥瞧着姑娘,小巧、白嫩,眼睛特别靈氣,看着人,人就覺得受用。姑娘告訴朱小娥她叫方晶晶,叫她晶晶或者小晶子都可以,是馬總公司的辦公室主任,跟她一起來的是公司的司機小陳。朱小娥覺得用“小晶子”稱呼這姑娘挺順嘴的,就説:“我叫你小晶子吧!”叫方晶晶的姑娘很高興,她叫司機小陳把他手上的提的袋子拿過來,然後從袋子裏拿出兩扎子錢遞給朱小娥:“伯母,馬總叫我們送兩萬塊錢過來,馬總説等他辦完事再回來看伯母。”朱小娥伸手接過錢,不知往哪兒放才好。方晶晶從袋子裏又抽出一個大牛皮信封,將兩萬塊錢鼓鼓地裝好,然後壓在朱小娥的枕頭底下。朱小娥心裏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高興的是二小子馬健有能耐會賺錢,也會孝順當媽的:難過的是這麽多錢竟然讓一個外人來轉給老媽,好像這個小晶子比自己和馬健的關係還要近。
方晶晶在203號病房呆了半個小時左右。幫朱小娥把錢放好後,説了些安心養病之類的話,然後又解釋了一通爲什麽昨天没到醫院來的原因,他們走錯了地方,爲這事馬總把他們幾個都狠狠地批了一頓。方晶晶反復地請朱小娥原諒他們,朱小娥哪裏説的出原諒的話來,只會一連聲地説:“小晶子,看你説的,你們那麽忙,來看我這個老太婆,謝謝還來不及呢。”朱小娥真的就滿心感謝起方晶晶來,好象兩萬塊錢是方晶晶送給她朱小娥似的。
朱小娥和方晶晶説話時,一個護士進來幫蔣局長换上一瓶新藥。蔣局長没有招呼護工叫人,是她自己撑着起來摁的紅燈。朱小娥挺欠意的,自己光顧着説話了,都没有介紹一下。朱小娥對方晶晶説:“這是蔣局長,和我的病差不多,比我早進來幾天。”蔣局長客氣地點點頭,説謝謝小方姑娘的百合花,香了一屋子。朱小娥好像自己被人稱贊一樣高興。
方晶晶走了之後,照顧朱小娥的那個護工一個勁地夸朱小娥有福氣,兒女們一個個都很孝順她。朱小娥聽了很喜歡,讓護工把水果籃拆了,拿了那串黄得漂漂亮亮的香蕉給蔣局長吃,蔣局長笑笑説:“朱大媽你慢慢吃,我有。”朱小娥可不管那麽多,她催護工把香蕉放到蔣局長的立櫃上,蔣局長不能動,只能説:“朱大媽,你别這樣。”朱小娥没接茬,她讓護工幫着借把刀子來,護工很快拿了一把水果刀過來,切了兩個橙子,朱小娥又勸蔣局長,蔣局長勉强吃了兩片,説自己血糖高,不能吃太多水果。朱小娥吃了半個,怕倒牙,也不敢多吃,剩下的全讓護工吃了。借着護工出門還刀洗抹布的空擋,蔣局長叮囑朱小娥把錢放好,説醫院很亂,病人經常不見錢物。朱小娥很感激,她告訴蔣局長,她會小心放好這些錢的。
中午開餐的時候,袁福民廠長還没回來,蔣丹雅有些着急,她不停地看表,嘴裏也開始反復嘮叨:“這老頭子怎麽還不回來。”她已經請朱小娥的護工接過一次尿,現在又有點忍不住了,况且開餐的時間也到了,再麻煩人家請的護工,心裏很不自在。
馬霞又提了瓷罐來給朱小娥送湯。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的緊身恤衫,米白的A字中裙,挺精神的。進門就咋呼起來:“哎呀,好漂亮的花呀!老媽,誰送的?”朱小娥笑笑:“這丫頭,也不問媽好些没,問上花了。”馬霞對着蔣丹雅説:“蔣局長,你看我媽嫉妒起花來。”一邊説一邊打開瓷罐準備讓朱小娥喝湯。朱小娥讓護工去幫她自己和蔣丹雅打飯,護工離開後,她告訴馬霞,二哥馬健讓他公司辦公室姓方的姑娘來看她,花和水果籃就是她送來的,馬健還讓方姑娘給她送了兩萬塊錢來。馬霞一聽這麽多錢,趕緊問朱小娥把錢放在哪裏。朱小娥告訴馬霞,錢就放在她的枕頭底下壓着呢,馬霞告訴朱小娥醫院人多雜亂,不安全,錢不能這樣放着。朱小娥把身體放得舒服些,出了一口氣説:“枕着這麽多錢,不敢睡覺,脖子疼了一上午。”馬霞把兩萬塊前從枕頭底下抽出來,然後麻利地塞進自己包裏,正塞着,護工端着兩份病號飯進來,馬霞稍稍用了點力,將拎包的拉練拉上,然後從護工手上接過飯菜放在立櫃上,再扶朱小娥慢慢坐起來,靠着墻,準備喫飯。
袁福民廠長這時匆匆進來,一臉的汗,衣領敞着,一看護工正找地方放飯菜,他趕緊收拾小櫃,騰出空地,擺好碗筷。手頭一邊做着活,嘴裏一邊十分愧疚地對蔣丹雅説:“出去實在太久啦,你一定着急了是嗎?”没等蔣丹雅回答,袁福民廠長又趕緊向朱小娥致謝,完了再多謝護工,都謝過了才又問蔣丹雅要不要便盆。蔣丹雅早就憋着尿,看朱小娥正喫飯,不説要也不説不要,只説快喫飯吧。袁福民廠長另拿出一個飯盆來,將打來的一份飯、兩份菜分了一部分放在飯盆裏,然後把床摇起來,讓蔣丹雅斜靠着,將飯盆放在她面前,再把剩下的飯菜端起來,兩人一起喫飯。馬霞要把自己帶來的湯分一點給他們喝,袁福民廠長忙不迭地拒絶,他讓馬霞好好照顧她媽就行了,不必顧及他們。
護工問馬霞還要多長時間才走,馬霞説半個多小時吧,護工向馬霞告假,説想回去打個尖,把昨晚剩下的飯熱熱吃了,省得再花錢買盒飯。没等馬霞點頭,朱小娥就發話了:“快去吧,出門在外的,能省點就省點。”馬霞拍了一下朱小娥的腿,説她一輩子都是菩薩心腸。
朱小娥胃口不太好,勉强喝了一碗湯,挑了幾勺子飯,吃了大半個肉餅,馬霞再勸她,她也吃不下去了。馬霞覺得上好的石斛炖瘦肉湯,倒了可惜,只得自己抓起罐子,三下五除二喝個精光。收拾好碗筷,馬霞和朱小娥商量,兩萬塊錢她先拿去,朱小娥出院後再幫馬霞凑三萬,就等於馬霞向朱小娥借了五萬塊錢買車,到年底手頭鬆動了一起還給朱小娥。
馬霞一個字都不提住院費的事,朱小娥幾次想開口,最終還是忍住没出聲。兩個女兒的經濟狀况一般,朱小娥想這次住院不管花多少錢,老大馬强先墊着,出院後自己再把錢還給馬强。朱小娥手頭很有些積蓄,一是她和老頭子幾十年存下的工資,還有老頭子去世時單位給的撫恤金,再就是馬健、馬强這幾年給的零用錢,加起來差不多有二十萬。
這邊朱小娥母女倆悄悄説着錢的事,那邊袁福民老倆口低聲談着一個叫邱宇的男孩,袁福民告訴蔣丹雅,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高考了,小宇很緊張,他去找了小宇的班主任,班主任老師告訴他,小宇最後一次模擬考試的成績跌幅很大,老師和小宇談過,小宇告訴老師他晚上睡不好覺,老想着死去的爺爺和奶奶。袁福民拍着蔣丹雅的手背説:“造孽呀!孩子真可憐,我們是有外孫不能認啊。”
邱宇實際上是袁福民女兒的私生子,袁福民就一個女兒,女兒大學畢業那一年交上了一個男朋友,因爲家境、長相、學歷、工作單位都不合蔣丹雅的意,硬讓蔣丹雅給拆散了。蔣丹雅在墨爾本的一所大學爲女兒申請了碩士學位,逼着女兒出國留學。四個月後,女兒大着肚子回家,蔣丹雅把女兒弄到省城,生下了邱宇,女兒繼續出國讀她的碩士學位,孩子給了袁福民妹妹倆口子,讓他們當孫子帶。去年袁福民的妹妹和妹夫在一起車禍中喪生,邱宇一下子成了孤兒。袁福民和蔣丹雅商量了好長時間,想讓女兒回來認下邱宇,但又怕破壞女兒的婚姻和家庭。女兒現在有一對雙胞胎,是兩個可愛的女孩子,已經十一歲了。
爲了小宇這孩子,蔣丹雅背着人哭過很多次,現在要高考了,孩子身邊一個人都没有,他一定感到孤獨和恐懼。蔣丹雅一直想把小宇接到自己那裏,可是這半年來總是斷斷續續地住院,這個心願又完成不了啦。不過從明天開始,還是讓老頭子回去給小宇做一頓飯吃,這樣孩子心裏也有個依靠。
朱小娥不知道蔣丹雅的煩心事,朱小娥有自己的不開心,她要説給女兒聽聽,她從兩萬塊錢説到方晶晶姑娘,説到這個姑娘好象比自己和兒子關係還要親,兒子的錢居然要她來給。馬霞知道二哥的一些情况,這個方晶晶跟二哥確實不同尋常。去年二哥倆口子鬧離婚,罪魁禍首就是她。二哥無端端地把公司1%的股份給了姓方的姑娘,好幾百萬呢。二哥對她這個妹妹出手都没有這麽闊綽,姓方的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臉蛋漂亮點,酒量大一點,能幫二哥應酬客户嗎,天知道她是怎樣應酬二哥的。看今天這架勢,好象二哥已經批準讓她往馬家摻合了,竟然到醫院來探視我們的老媽來,還帶着見面禮呢。
馬霞用手機給二哥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二哥,媽媽多謝他公司漂亮的方主任,方主任親自送來的兩萬元錢已經收到。四十個字的短信,讓聰明的馬霞的二哥聞到了酸味,馬健很快把電話打到馬霞的手機上,調侃了妹妹幾句,又對妹妹照顧母親表示感謝。馬霞把手機給朱小娥,馬健在電話裏向媽媽問好,囑她安心養病,最後不忘問朱小娥對方小姐的印象如何。朱小娥照實説方姑娘漂亮、會説話,,接着責怪馬健,怎麽讓外人到醫院來送這麽多錢。馬健用自己在外,擔心母親住院缺錢之類的話來回答。朱小娥心疼電話費,不想説太多,把電話還給馬霞。
六姊妹中,馬霞和馬健的關係最親密,兩兄妹從小就説的來,馬健的婚姻危機,馬霞没少操心,這次馬霞看出點二哥的苗頭,當着媽的面,又不便多説,馬霞只在電話裏叮囑二哥别急噪,小心點。馬霞知道,她們家的二嫂和二嫂的娘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因爲二哥的起家靠的是二嫂的大哥,他們現在還是生意上的合伙人,所以二嫂在她自己家和馬家都以霸道、尖刻出名。
不到一點鐘,護工準時回到203號病房,馬霞拿了瓷罐,背好包,準備回去。朱小娥不放心,叫住馬霞悄聲説:“大中午的,一個人騎單車不安全,要不叫大哥來接你。”馬霞雖説帶着錢有點緊張,但她絶不想讓大哥知道她向媽媽借錢的事,更不想讓大哥知道,她把二哥給媽住院的錢先拿去用了。在朱小娥叫住馬霞,悄聲對她説讓大哥來接她時,馬霞趕緊對朱小娥説:“媽,今天錢的事,你别對大哥説,省得他羅嗦我們倆人。”朱小娥點點頭,看着馬霞走出203病房的門。
四
下午這一覺,朱小娥睡得很輕,她怕護工大意,藥水快滴完了。不到三點,護士給拔了針,蔣丹雅的針也拔了。天氣十分悶熱,護工弄了一把扇子給朱小娥扇着,那邊袁福民廠長也拍着一把大葵扇。病房裏静悄悄的,外面的知了很煩人地叫着。打了兩天的針,朱小娥没覺着怎麽好,胸口還是悶悶的。從吃完中飯開始,隱隱地覺得心口有點疼,她想叫護工去喊醫生來看看,轉念又想别太多事,睡一會也許就好了。
她閉着眼,開始認真地想孫子大鵬離高考還有幾天,她自己最遲哪天出院,還没等她想清楚,病房裏有人“伯母,伯母”地叫着,朱小娥睁開眼,一個小伙子,兩個姑娘正站在她的床頭呢,小伙子好象是上午來過的司機,兩個姑娘朱小娥不認識。小伙子介紹説:“朱伯母,他們倆是馬總公司銷售部的員工,小伙子特意指着抱一束花的姑娘説是他的女朋友。朱小娥很認真地記着司機的話,記着他女朋友的名字,她知道他們一定希望她把他們來看她的事告訴馬總聽,他們可是冲着馬總來看望她的,要不然他們哪會認識她,哪會把她這麽個老太太當回事。朱小娥很客氣地謝謝他們,努力地叫着剛剛記住的女孩的名字,説花實在太好看了,還是姑娘們留着比較合適,放在她這裏怪可惜的,司機小陳的女朋友趕緊把花放在上午那束花的旁邊,然後對朱小娥説;“伯母,聽小陳説,您很喜歡百合花,,我們特意去找了這種淡黄的百合,它的香很清甜的。”朱小娥再一次非常感謝來探望她的人。朱小娥胸悶得厲害起來,實在不想説話,但她的笑容還是不敢懈怠。她不能讓馬健的員工覺得老總的媽媽不近人情。還好。三個人没呆多久就告辭了。朱小娥舒了一口氣,繼續把眼睛閉上。屋子裏真的很香,這種香不刺鼻子,比大鵬小時候的奶香還好聞。
袁福民廠長拍着大葵扇對朱小娥説;“朱大媽,你可真有福氣,你這個二小子一定做得不錯,員工們挺有人情味的嗎。”“是呀,我家二小子這幾年生意確實做得不錯,對我也很好。”朱小娥本來還想多説幾句馬健的好話,一來覺得躺着説話費勁,二來怕蔣局長心裏不舒坦。住進病房兩天一夜了,没見着有人來看蔣局長,進203病房的除了醫生護士,都是來看她朱小娥的。人家是市里退休的人事局長,我朱小娥只不過是一個退休在家的的老大媽。朱小娥正想把二小子的話題岔過去,坐在旁邊的護工接上了腔:“袁廠長,你上午出去的時候,朱大媽的二兒子已經讓人來過了,送了兩萬塊錢到病房裏來。養個這樣的兒子還是值。”護工很周到地又給朱小娥扇了幾扇子,“朱大媽,你就不要再看帳單了,好好養病,讓兒子給錢。”
蔣丹雅從吃完中午飯就没説過話,她今天狀况不佳,早上醫生查房時告訴她,建議她做心臟搭橋手術,費用可能要十萬元,錢雖然算不上大問題,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最主要的是時間。小宇這孩子讓人放心不下,老頭子身體也不太好,她想等小宇高考完之後,天氣轉凉的時候,去省城的醫院做。朱小娥的兒女們都來看望媽媽,連孩子公司的員工都出動了,可她蔣丹雅却没人來探視。唯一的女兒遠在國外,有個外孫又不敢認;工作時只有上級和下屬,退休了連個説話的朋友都没有,没生病的時候不覺得,一生病,没個人來看她,這讓蔣丹雅的内心失去了平衡,人活一世究竟圖個啥?
三點多的時候,馬强過來了,他告訴朱小娥醫院通知他來繳費,他讓母親把單據都給他。朱小娥把馬健託人送來兩萬元錢的事告訴了馬强,然後又説她讓馬霞把錢帶回去了,放在醫院不安全,至於馬霞向她借錢買車的事,朱小娥只字未提。朱小娥對馬强説:“住院費你先墊着,等出院後媽再從你二弟給的錢裏拿來還給你。”朱小娥不説錢的事没關係,一説錢,馬强就黑着臉不高興:“嗎,錢誰給不都一樣嗎,我没二弟賺錢本事大,拿幾千塊錢給媽媽付住院費還是不成問題。”朱小娥没想到她的話傷了大兒子。這倆兄弟從小就好鬥,誰都不服誰,大了還這樣。其實究竟誰比誰有本事,朱小娥心裏最清楚。書是老大讀得好,錢是老二賺得多;老婆是老大的賢惠,房子是老二的寬敞;孩子是老大的招人疼,車子是老二的氣派;對她這個媽,兩個兒子都孝順。
朱小娥發現馬强不高興了,趕緊順着兒子説:“媽媽老了,巴不得你們兄弟姊妹都有本事。”馬强也没真生氣,聽朱小娥這麽一説,彎腰去拍她的頭:“媽,好好治病,别亂想。”説完,拿了單據繳費去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大鵬領着一個男孩進了203號病房。一天没起身的朱小娥和蔣丹雅都爬了起來。一個叫着:“大鵬,你不好好復習功課,又來這兒干什麽,叫你别來,别來,你怎麽不聽話呢?”一個説:“小宇,誰告訴你舅姥姥住院啦,你怎麽知道跑到這間病房來?”大鵬站到朱小娥床頭很幽默地説:“這兒真好,是鮮花盛開的地方,誰這麽浪漫,給我奶奶送這麽漂亮的百合花?”朱小娥見到大鵬後精神了許多,她斜靠在床頭,問孫子功課怎樣,身體怎樣,喫飯睡覺好不好。大鵬告訴奶奶,他一切都很好,就是希望奶奶早點出院,朱小娥告訴孫子,過兩天她一定能出院,她要送孫子參加高考。
蔣丹雅要小宇把袁福民坐的那張凳子搬到她床頭來,然後叫小宇坐下。她把小宇的手拉過來,拍幾拍,一邊拍一邊説:‘小宇,明天開始,住到舅姥姥家去,讓舅姥爺陪你。”小宇説:“舅姥姥,我不用人照顧,舅姥爺應該在醫院照顧你,等我高考完了,我也來陪你。”蔣丹雅笑了:“傻孩子,嘴不笨嗎。誰讓你到醫院來的,舅姥爺嗎?怎麽同朱大媽的孫子一起呢?”小宇告訴蔣丹雅,大鵬是他最好的朋友,大鵬到醫院看奶奶,大鵬説到了奶奶的同室病友——退了休的人事局長,大鵬説蔣局長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老太太,蔣局長不就是我的舅姥姥嗎,小宇對着蔣丹雅開心地笑着,然後攤開兩手説:“很抱歉呀,舅姥姥,我没買禮物來。”
袁福民和護工一道在走廊盡頭領病號飯,病房裏祖孫四人圍遶高考在閒聊。大鵬説恨不得明天就考完,考完試馬上去四川旅遊;小宇很想考完試去衡山燒香,然後找一個能接受他的地方,做兩個月的暑期工,多學點本事,也挣點學費。
病號飯一會就打回來了。袁福民問蔣丹雅能不能自己解决喫飯的問題,蔣丹雅知道丈夫的意思,馬上説:“老袁,你去吧,帶兩個孩子去吃頓飯,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大鵬不好意思接受邀請,大鵬不去,小宇也不想去。他們一會推脱晚自習要遲到,一會推説還要去買文具。袁福民不跟兩個孩子多説,他走到朱小娥床頭:“朱大媽,你的百合花給我和老蔣帶來那麽好聞的香味,我請你的孫子吃頓飯總行吧?要不這樣,我代表兩位女士,預祝兩位學子高考成功……”朱小娥知道袁福民兩口子真心想請孩子們吃頓飯,所以幫着勸大鵬:“去吧,大鵬,别掃你袁爺爺的興。”
大鵬和小宇最後很高興地跟隨袁福民廠長去喫飯。袁福民當廠長的時候,不知道請過多少有頭有臉、有權有勢的人物喫飯,可都没有像今天請兩個孩子這樣興奮。他右手拉着小宇,左手撫着大鵬的肩走出203號病房,出房門的時候,大鵬閃在一邊,伸出右手,稍一躬身,高聲喊到:“有請二位慢走!”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晚飯後,朱小娥覺得好多了,胸口也没那麽重了,她靠在床頭,和蔣丹雅有一搭没一搭地説家常,她告訴蔣丹雅,她的孫子大鵬小時侯很難帶,白天睡覺,晚上玩,弄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寧。再大一點,又得了哮喘,整天提心吊膽的,有一點咳嗽就馬上去醫院。有幾次喘不上氣,差點没把一家人給急瘋。蔣丹雅也説她們家小宇難帶,八個月的時候鬧肚子,什麽都不能吃,瘦得像只小猫,還老過敏,豆腐、蝦、牛奶都不能碰,一喫準起包。袁廠長他妹妹費了不少心。小宇這孩子是上高中以後才好起來的,可能跟喜歡上打球有關係,他成了校籃球隊員以後,身體明顯强壯啦,看他現在這塊頭,没人會相信他小時候的那些相片就是現在的他。朱小娥跟着蔣丹雅贊起了小宇,説這孩子懂事,人也精神靈氣,順便就問起了孩子的父母,蔣丹雅沉吟了好一會,不知道怎樣回答,朱小娥以爲蔣丹雅没聽見她的話,又加重語氣問小宇的爸爸媽媽的情况,蔣丹雅嘆了一口氣:“朱大媽,小宇這孩子命苦,剛出生不久他的父母就去世了,以後一直由他爺爺奶奶撫養;去年他的爺爺奶奶又遭車禍……現在只有我和老袁是他唯一的親人。” 蔣丹雅一邊説一邊又連嘆了兩口氣,朱小娥也陪着難受起來,朱小娥轉過身對蔣丹雅説:“蔣局長,大鵬和小宇既然同學一場,咱倆又同住一個病房,以後咱們就讓這兩個孩子多來往,你没意見吧?” 蔣丹雅笑笑,挺感激這位没什麽文化,早早退了休在家帶孩子的老大姐。
天快黑了,朱小娥讓護工早點回去,護工很高興,臨走時問朱小娥要不要削一個蘋果什麽的給她吃,朱小娥看着一籃子水果,告訴護工,檢那紅皮的大果子來吃,護工不知如何下手,朱小娥也没吃過,蔣丹雅告訴她們,這叫火龍果,,可以從有點小洞的那頭剥了皮吃。護工按照蔣丹雅的指點剥開了火龍果,護工把果子遞給朱小娥,朱小娥叫護工再去借把刀子來,護工很快借了上午的那把。朱小娥讓護工把果肉一分爲三,蔣丹雅説:“朱大媽,你别客氣,你自己吃。”朱小娥説:“蔣局長,我們一屋住着,你也别太生分。” 蔣丹雅推辭不過,從護工手上接了火龍果。護工三口兩口就把她那份果子吃了下去,吃完了咂一下嘴:“這東西老貴,味道不怎麽好吃,還趕不上西瓜呢!”朱小娥也説不好吃,没有冬瓜的味道好,惹得蔣丹雅笑了起來。
晚上七點多,馬强倆口子、馬英倆口子一起過來看朱小娥,朱小娥叫他們不要每天都來,没啥事忙自己的去,她在醫院有醫生和護工照顧着很好,他們來多了,反而讓她擔心。朱小娥問馬强知不知道大鵬來過醫院,馬强告訴他媽,大鵬已經跟他打過電話了,説袁廠長請他和小宇喫飯,預祝他們高考成功。馬强對着蔣丹雅説:“袁廠長真是有心,非常多謝你們,兩個小伙子這頓飯吃出了信心呢。” 蔣丹雅也很高興:“要真是吃出了信心 ,再吃十頓飯都值,你們説是不是。”一屋子人都被蔣丹雅的情緒感染了,只有馬英笑得有點勉强。
當天晚上又是馬英陪朱小娥,本來馬强的老婆要留下來陪床的,朱小娥不讓,理由就是是大鵬要考試。馬强倆口子臨走時悄悄拉着馬英出去了一下,在門口嘀咕了一陣,朱小娥聽不見他們説什麽,但是馬霞的名字她聽見了,等大家都走了,馬英坐在床邊給她捶脚,朱小娥讓馬英告訴她,剛才他們幾個在外面説什麽,是不是説馬霞。馬英給朱小娥捶了幾下左腿,又捶了幾下右腿。嘴裏埋怨朱小娥:“哎呀!媽,你怎麽這麽多心,我們什麽都没説,我們商量明天晚上誰來陪你呢。”朱小娥不信,她覺得馬英今天從進病房到現在,臉一直没舒展過,朱小娥越想越覺得疑心。她讓馬英拿着大扇子坐在她床頭扇,馬英很聽話,拿着扇子坐在床頭。朱小娥半天没吭聲,馬英不知道朱小娥在想什麽,她自己先開了小差。馬霞的先生今天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打電話告訴她,説馬霞出事了,在醫院大門口被搶劫,就在母親住的醫院裏搶救。馬英請了假,一邊往醫院趕,一邊打電話給大哥馬强。當時馬强正在醫院繳費處,所以馬强比馬英還早到搶救室。從三點到四點半,他們一直守在門診的搶救室門口。馬强一個勁地搓手,嘴裏還嘀嘀咕咕的:怪馬健,都怪馬健,給個什麽錢呀,你看害不害人,要是讓媽知道了,非悔青腸子不可。馬英不知道馬健給朱小娥兩萬塊錢的事,也不知道朱小娥中午的時候讓馬霞帶着這麽多錢騎車回家,馬英聽着馬强的嘀咕,明白了妹妹受傷的原因,要是没這麽多錢在身上,馬霞也不至於如此拼命地與歹徒争奪。
馬霞被醫生從搶救室推出來時,馬英的眼泪嘩嘩地流,她看見馬霞的頭包着,只露出閉着的眼睛,胸和手也都纏着紗布。馬霞很快被送進醫院的外科,外科就在心血管内科的樓上。馬英、馬强守了妹妹又下來看媽媽。
朱小娥沉悶了十幾分鐘後突然問:“英子,小霞究竟出了什麽事?你今天要是不説,媽就叫護士趕你出這個門。”被嚇了一跳的除了馬英還有蔣丹雅,蔣丹雅扭轉頭對着馬英説:“丫頭,有啥事,好好跟媽媽説,省得大人着急。”然後又勸朱小娥:“朱大媽,别生氣,小心傷着身體。”馬英低了頭,擠出笑容來安慰朱小娥,朱小娥不理她,朱小娥對蔣丹雅説,小女兒一定有事,他們不告訴我,以爲我不知道就能安心養病,其實瞎猜想更着急。蔣丹雅也幫着朱小娥説馬英,讓馬英把馬霞的事簡單地告訴母親,反正馬霞不來病房,老人家不可能没想法。馬英想了想,覺得他們説得都有理,媽媽既然已經察覺,只得把事情告訴她,讓朱小娥知道馬霞受傷了,只是把時間和地點作些變動,省得老太太自己責備自己。這樣一想,馬英就告訴朱小娥,説馬霞在單位上搞衛生,不小心摔傷了……朱小娥一動不動地聽馬英説馬霞的事,没等她説完,朱小娥要求馬英給馬霞打個電話,她要和馬霞説兩句話才放心。馬英傻眼了,這個時候還不知道馬霞度過危險期没有。醫生告訴馬英他們,馬霞被歹徒捅了兩刀,一刀傷着肺,一刀離心臟只差一厘米;手被連砍五刀,小腿骨生生地給硬器打斷。醫生説要不是倒在醫院門口,被保安送到急診室,恐怕命都難保。
馬英看着母親一臉的期待,不由心慌起來,不知道怎樣應對。蔣丹雅出來解圍:“朱大媽,天晚了,别難爲孩子們,等明天上午再打吧,馬霞受傷了,讓她好好休息一下。”馬英接着蔣丹雅的話對朱小娥説:“醫生給馬霞打了鎮痛針,她已經睡了,打電話給她,又得把她弄醒,還是明天打吧!”朱小娥悶悶不樂,十分擔心。
袁福民廠長差不多九點才回病房,臉上的氣色很好。他一屁股坐在蔣丹雅的床脚,嘮嘮叨叨地説開了小宇的事。他的聲音很大,並不像是只説給蔣丹雅一個人聽的,話裏也帶着大鵬的事。馬英加入了他們的聊天,對兩個即將參加高考的孩子非常關心。袁福民不知道朱小娥在爲馬霞的事煩惱,以爲朱小娥睡着了,他把音調降低八度,説兩個小傢伙把他們的數學老師吹得天花亂墜,他們老師的一絶就是考前押題,每次都能猜中一兩個大題。他們盼着考試快快來臨,靠完了就好好睡它兩天,然後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過這個最長最長的暑假。
五
203號病房在晚上十點以後安静下來。夜間百合的花香更加濃郁,一陣一陣的直逼人的心肺。馬英直直地躺着,在想馬霞的事。朱小娥也直直地躺着,不但想馬霞還想那兩萬塊錢。朱小娥憑直覺,認爲馬霞一定出了大事,而且跟錢有點關係。轉而朱小娥又怪上了二小子,馬健有了錢之後的很多做法,朱小娥都是不贊成的。好象這次吧,讓外人拿那麽多錢上醫院來干什麽,又是花,又是水果的,就知道張揚。能抽空過來看看媽,什麽都有了。這次馬霞如果真是因了兩萬塊錢出的事,饒不了馬健。
朱小娥閉着眼胡思亂想,怎麽都睡不着,睡不着難免就想翻身,翻身又怕吵着馬英。朱小娥知道馬英有失眠的毛病,换個地方就更睡不好,這次連着兩個晚上都睡不好,白天怎麽工作?朱小娥又恨上了自己的身體,覺得年紀大了,開始拖累兒女,要是老頭子還在就好啦,像蔣局長兩口子那樣,一個生病了,另一個在旁邊陪着,這樣心裏才有底。兒女自有他們的世界,全靠孩子,不塌實。想到老頭子,朱小娥悲悲的,今年清明,他們一家人都忘了掛清。首先是朱小娥忘了,她被馬健帶到海南島去旅遊,回來已經是清明過後的第三天了,老頭子是没過三年的新墳,清明一過是不能祭掃的。爲這事,朱小娥嘴裏、心裏把自己怪了好幾天。到現在一想起這事就悔恨。朱小娥心裏打定了主意,今年的七月半,她要好好地迎“老客”,辦一桌子老頭子喜歡的飯菜,買上香火紙錢、紙衣紙房紙汽車,叫上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們,一起給老頭子上炷香、敬杯酒。大鵬那個時候應該拿到大學録取通知書了,讓馬强去複印一份,一起燒給老頭子,讓他高興高興。
朱小娥不知道最後自己睡着没有,當護士開始清掃走廊並一間間關掉病房裏的燈時,她爬起身,斜坐在床頭,一會兒,203號病房裏的其餘三個人都陸續起來了,他們互相問候過,開始新一天的生活。
馬英服侍朱小娥洗漱、吃早餐,然後勸慰一番,保证一通,説上午一定讓馬霞給媽媽打電話,接着趕去上班。朱小娥悶悶地等醫生查房。馬家兄妹幫朱小娥請的護工上午没來,袁福民幫着照顧朱小娥,他幫朱小娥摁了兩次紅燈,一次换點滴瓶,一次拿尿盆。蔣丹雅知道朱小娥着急,强打精神想跟朱小娥聊聊天,説不上兩句,朱小娥就没了下文,蔣丹雅也就作罷。
快吃中午飯的時候,馬强的老婆提了保温盒來病房,朱小娥見着大兒媳婦,一把抓着她的手,央求馬强的老婆快給馬霞打個電話,朱小娥説她覺着馬霞快不行了,她想見見馬霞,想聽馬霞叫她一聲媽媽。馬强老婆一聽眼圈就紅了,背過身去,摸了一陣,拿出手機,胡亂摁了幾個數字,這樣反復了幾次,朱小娥眼巴巴地望着她。馬强的老婆受不了婆婆那種懇求的眼神,最終她把電話打到馬霞老公的手機上,馬强的老婆告訴妹夫,媽媽想跟馬霞説兩句話,如果馬霞還在休息,讓他跟媽媽説説馬霞的情况。這樣的安排,其實是剛才他們幾個决定的,馬霞昨天夜裏做了開顱手術,因爲發現她有顱内滲血的情况,主刀醫生是省醫院最好的腦科大夫。
朱小娥對着電話很緊張地問:“馬霞,你好點没?”那邊馬霞的先生不知説了些什麽,朱小娥一邊聽一邊皺起了眉頭,把電話還給馬强的老婆之後,朱小娥再也没説話。她一口一口地喝着馬强老婆給她餵的湯,又一口一口地吃着飯,馬强的老婆看着朱小娥這種狀態,怕老人家悶壞了身子,把大鵬的事拿出來和朱小娥商量,她問朱小娥要不要在最後幾天給大鵬吃些補腦安神的藥,要不要請一個有經驗的老師做一下考前輔導。朱小娥點頭之後還是點頭,弄得馬强的老婆不知再説什麽好。
袁福民廠長告訴馬强的老婆,他們給請的護工上午没來,馬强的老婆趕緊去護士站聯繫,没個人照顧朱小娥肯定不行,醫院也是,病人家屬交了錢,應該做好服務才對。
馬强的老婆剛離開病房,馬健和方晶晶進了203,朱小娥見到馬健之後説話了:“你怎麽才回來,我們把你妹妹害苦啦……” 方晶晶不敢出聲,很乖巧地把新帶來的一束百合放在小立櫃上。馬健把凳子拖到朱小娥的床頭,一屁股坐下來:“媽,馬霞真的没什麽事,就是在單位摔了一跤,你是怕她被人搶劫弄傷了是嗎?你看這個……”説着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本存摺給朱小娥,朱小娥接過來仔細看。存摺是馬霞的,兩萬塊錢真的在裏面,這才舒了一口氣。開始相信馬霞是在單位上摔傷的。
存摺是馬霞的没錯,存進去的兩萬元錢却是今天上午方晶晶入的帳,這是馬健用來騙朱小娥的。馬健估計朱小娥最害怕馬霞出事是由於兩萬塊錢造成的,真要是那樣的話,老太太要怨死她自己,還得把他馬健捎上。所以當馬健接到馬强電話,知道小妹與歹徒拼搶兩萬塊錢挨了刀子,而且這錢還是馬健讓方晶晶送給老太太的,馬健丢下玩得興起的老婆和女兒,連夜乘飛機回來。馬霞的主刀醫生還是馬健從省裏帶過來的。
看過馬霞的存摺後,朱小娥内心安定了許多。她向馬健介紹了她的室友蔣丹雅倆口子,她告訴兒子,蔣局長和袁廠長很照顧她,還説大鵬和袁廠長妹妹的孫子是非常要好的同學,説袁廠長昨晚請兩個就要高考的學生吃了一頓飯……朱小娥自顧自地説了好多話,她没發現,兒子馬健從聽到人事局長蔣丹雅的名字後,表情非常復雜。馬健本來背對着蔣丹雅的床,朱小娥在介紹蔣丹雅倆口子時,馬健很禮貌地轉過身去,朱小娥的介紹還没完,馬健則把轉過去的身子又轉了回來,等朱小娥向蔣丹雅倆口子介紹馬健時,馬健正走向方晶晶,他低聲對方晶晶不知説了什麽,方晶晶一陣風似的旋出了203號病房。朱小娥看見方晶晶走得急,她馬上對兒子馬健説:“小二子,有什麽事,忙去吧,不用在這兒呆着。”馬健不説走,也不説不走。他把凳子從朱小娥床頭挪開,搬到床尾靠過道處,然後面對蔣丹雅和朱小娥坐下。坐下後,他很認真地對蔣丹雅倆口子説起謝謝的話,又詳細地問起蔣丹雅的病情,問袁福民的身體狀况,問他們的生活,問他們的孩子,問孩子的近况。袁福民告訴馬健,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很早就出國留學,學的是工商管理,現在定居澳大利亞,女兒有一對雙胞胎女兒……
朱小娥很安静地聽兒子和蔣丹雅倆口子聊天,偶爾也插上兩句。好多年没見馬健這麽親切平和地與人説話了,平時對老婆女兒、兄弟姊妹,也没什麽好説的,煩起來就吼兩句,順心了就拼命買東西送給他們。對她這個媽也是,一年難得坐下來陪她説上兩句話。有時帶上老婆孩子到馬强這兒來看她,進門叫上一句“媽”,走的時候説一聲“媽,我們走啦”,再多一句都没有。
方晶晶半小時後,拎着兩大盒蟲草進了203,她把東西交給馬健。馬健先將一盒蟲草放在朱小娥的床頭,然後雙手捧着另一盒送到袁福民廠長的手上。袁福民怎麽都不肯接。馬健説:“難得兩位和我媽媽這麽投緣,又對她這麽照顧,你們的孩子不在身邊,讓我像晚輩一樣孝敬你們也是很應該的。”朱小娥知道蟲草很貴,具體多少錢一斤却没有概念,二小子過年的時候經常給她買點,不過没這麽大盒。朱小娥可捨不得吃,都炖給大鵬吃了。看見馬健這麽大手筆,朱小娥不知道説什麽好。袁福民和馬健推來推去的,猶豫了一下,朱小娥對蔣丹雅説:“蔣局長,你發個話吧,既然孩子已經買了,就收下吧,别難爲他了。” 蔣丹雅對朱小娥説:“這可不行,東西太貴重了,我們以後很難禮尚往來。”朱小娥一臉無奈地望着兒子馬健。
馬健對蔣丹雅説:“蔣局長,其實我對兩位老人是有所求的,我想請你們的女兒給我們公司的員工做培訓,” 蔣丹雅一聽笑了:“我們姑娘又不是什麽大公司的總裁,學的那點東西恐怕對你們没多大作用。”馬健再次雙手捧着那盒蟲草恭恭敬敬地送到蔣丹雅的手上,嘴裏説着:“蔣局長,麻煩你了,我們真的很需要學者型,又有實際工作經驗的管理者來上上課。”馬健的一番話,好象蔣丹雅的女兒能回來幫他們講課,就是對馬健公司最大的支持。蔣丹雅有些勉强,又有些感激地收下了馬健送的禮物。
臨走時,馬健與袁福民廠長握手,然後囑咐他盡快跟女兒聯繫,讓袁博士能早點回來幫他工作。馬健又走到朱小娥的床頭,低下身子對他媽媽説;“等蔣局長留洋的女兒回來,給你大孫子講講奮鬥史、備考經驗什麽的,你孫子保证考上好大學……”説得朱小娥皺了一夜一日的眉,總算舒展開來。
馬健一走,袁福民和蔣丹雅就商量起來,什麽時候給女兒打電話,要不要他們全家一起回來,帶些什麽禮物送人。開頭兩人説話的聲音不算太低,朱小娥也能聽見一句半句,後來聲音越來越低,朱小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
醫院又給朱小娥派了一個護工過來,因爲馬英兩姐妹在護士站繳了一個星期的護工費。新來的護工在朱小娥醒來時已經坐在她的床頭。袁福民廠長告訴朱小娥,他們和女兒通過話。女兒正好有連休假,估計明後天就可以啓程回國。蔣丹雅很認真地對朱小娥説,要告訴馬健和她女兒聯繫,方便準備講稿。
晚上,馬强、馬健和馬英三姊妹一起出現在203號病房。馬英一進病房就告訴朱小娥,馬霞剛才打來電話,説她好多了,没那麽疼啦。朱小娥讓馬英把電話撥通,她要跟馬霞講兩句。馬健説醫生不允許馬霞説太多,她臉上做了一個小手術,過兩天再讓馬霞匯報情况。朱小娥没辦法,很不高興地埋怨他們幾姊妹,不管什麽事都瞞着她,反正她老了,幫不上什麽忙,也没人需要她,説着説着就掉下眼泪。馬强趕緊扯了毛巾給朱小娥擦臉,馬健一屁股坐在床上,拍着朱小娥的腿説:“誰説媽媽老了,幫不上忙,大鵬没媽媽照顧能長這麽好?媽媽不住203,我能認識蔣局長,能請到國外的專家給我們講課嗎?”説得朱小娥眉頭雖然還皺着,臉却有了笑意。馬健這時才顧得上和蔣局長打招呼,向她詢問中午拜託她的事有没有結果,蔣丹雅告訴他,女兒正好有空,她讓馬健自己和她女兒聯繫,把具體的要求通過傳真發過去,説完拿了一張紙條給馬健,馬健接過來,很認真地對折好,放進上衣口袋,又不自覺地摁了一下胸口。這個細微的動作馬英看在眼裏,她非常奇怪,二哥平時對什麽都不在乎,一張紙條,竟然如此小心……
三兄妹圍着朱小娥説了一會話,朱小娥催他們快走。馬英拿出一捲紙交給馬强,很神秘地説,這是她托同學從省裏的重點學校弄來的高考復習題,讓大鵬做做,再問問老師,説不定大有收穫。馬强接過試卷,夾在腋下。朱小娥很高興地對馬英説:“還是大姑姑心疼侄兒。”馬健用手捅了馬英的後腰一下:“我們大妹最懂老媽的心思,今晚還得辛苦大妹在這兒陪媽哦。”馬健一邊説,一邊招呼馬强同病房裏的人道别,馬英送她兩個哥哥走出203。
馬英讓馬强和馬健陪她進護士值班室一趟,她想問問護工的事。馬英覺得護工的突然離去很可疑,馬英從朱小娥的言語中得知,馬霞帶着兩萬塊錢離開醫院,護工是親眼所見。而且中午護工還離開病房半個小時,下午又提前收工,一走就没再回來。馬霞從護士站知道,那個護工今天下午才拖人來請假,説自己的媽媽得了重病,要回老家幾天,科室已經扣了護工三天的工資,因爲她無故礦工一個上午。
在護士站,馬英不知道自己還想問點什麽,耷拉着眼皮,一臉的沉重。值班護士還以爲病人家屬不滿她的工作呢,又看見兩個男人在門口堵着,不由得站起身來,很客氣地問馬英有什麽需要幫助的,護士一客氣,倒讓馬英想到可以問問那個護工有没有介紹人什麽的。馬英讓兩個哥哥先走,她和小護士聊了差不多十分鐘,大體弄清了一些情况。馬英决定明天一早再找相關人員問仔細些,馬英有一種預感,她覺得馬霞被搶跟那個護工有很大關係。
蔣丹雅的女兒,在馬健提出邀請的第四天上午來到203號病房。司機小陳和方晶晶去機場接的人,他們直接把蔣丹雅的女兒送進病房。蔣丹雅倆口子見到女兒非常高興。袁福民怕妻子太激動影響身體,一個勁地在旁邊説:“老蔣,老蔣,别激動,喝點水,慢慢説。”
朱小娥這兩天病情很穩定,醫生已經允許她四處走動,蔣丹雅的女兒來到病房,朱小娥趕緊下床,從自己的櫃子裏拿出水果請她吃。蔣丹雅的女兒一邊説着謝謝,一邊把隨手拎着的一個精美的禮盒遞給朱小娥:“朱伯母,見到你真高興,要不是你兒子,我還不能來給母親盡孝道呢,媽媽住院,他們不告訴我……”朱小娥接了禮盒,很自然地握着袁家姑娘的手,内心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種特别親切的感覺……
203號病房的笑聲在六月四日這個有些悶熱的上午,和它室内撲鼻的百合花香非常温馨地交融在一起……
方晶晶一直站在房間的過道處,等蔣丹雅的女兒話説得差不多了,她才輕聲問;“袁老師,要不要我們送你回酒店休息一下?”袁福民廠長忙説:“回家住吧,回家吧……”方晶晶堅持説馬總吩咐過,一定要讓袁老師住酒店。兩位老人不在家,袁老師還是住酒店比較方便。蔣丹雅很感激地對朱小娥説:“朱大媽,你這個兒子真是細心周到。”朱小娥有點弄不懂了,人家姑娘回家了,硬讓人家住酒店,不知是啥意思。朱小娥没想到蔣丹雅母女對馬健的這個安排好象挺滿意的,等蔣丹雅贊完馬健之後,她也只能説:“住酒店好,住酒店凉快乾净没人吵。”
蔣丹雅催女兒去酒店休息休息,倒一下時差。方晶晶順手幫蔣丹雅的女兒拎起外套和手袋,引着她離開203好病房。
他們離開後,袁福民廠長對朱小娥説:“朱大媽,這個方小姐真是能幹,馬健有她幫忙一定省不少心。”朱小娥聽了很高興,可是轉而想到馬霞跟她説的那些話,又有些擔憂。雖然朱小娥不太喜歡她的二兒媳婦,馬健對這個老婆也没什麽好脾氣,可是家庭的穩定,却是朱小娥所希望的。她在老頭子咽氣的時候答應過他,一定幫他看好六個孩子,讓他們身體都健康,家都完完整整。朱小娥可不想在她有生之年看到兒女們鬧離婚、分家産、分孩子。
朱小娥現在每天和馬霞通一個電話,馬霞被搶的事一直没讓朱小娥知道,朱小娥以爲馬霞在家養傷呢。馬健給朱小娥配了一個手機,馬霞或上午或下午,做完治療後給朱小娥打個電話,問聲好,報告一下的情况。馬霞在省城醫院裏的全部費用都是馬健付的,已經用了差不多十萬元,馬霞不敢告訴朱小娥。
馬英把自己對護工的懷疑告馬强之後,馬强托她公安的朋友對馬霞的事立案調查,只用了三天時間,就把搶劫馬霞的兇手抓獲。護工雖説不是同犯,但事情因她而起。那天她在回家弄飯吃的時候,把203號病房所見的事當新聞説給一同租屋的房客聽,其中有一個房客起了歹心,借着好意用摩托車送護工回醫院之機,悄悄到203號病房認準了馬霞,然後和一個同伙,在醫院大門不遠處等着搶劫馬霞。得手後,他們興高采烈地請護工的老公喝了一頓酒。晚上護工知道了這件事,嚇得第二天不敢到醫院上班,下午才託人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兩個搶劫犯很快被公安局抓獲,馬霞被搶去的兩萬塊錢追回了一半。這個消息對馬霞身體的恢復起到了不小的幫助。
朱小娥向醫生請求了兩次,她説自己的病已經好啦,他的大孫子就要參加高考,她答應過孫子在他考試之前一定能够出院,一定能陪他進考場。朱小娥心裏盤算了很久,她最遲六月五號出院,這樣的話,她在醫院一共住九天,馬强第二次交的三千塊住院費也差不多够用。照馬强的個性,所有的住院費用他都不會找馬健要,更不會平攤給弟妹們。馬强倆口子都是拿工資的,雖然馬强是個什麽處長,可是論收入恐怕與馬英差不多,馬英那口子跟着馬健做,一年大概也能拿個十萬塊。
蔣丹雅的女兒在賓館睡了一覺,方晶晶陪她吃過晚飯後,和司機一道,又把她送到203號病房,還没進門,就聽見病房裏陣陣笑聲。方晶晶站在門口,請蔣丹雅的女兒先進,袁福民最先看見女兒進來,他叫着女兒的名字,起身給女兒作介紹。馬健背對着門坐在朱小娥的床上,正跟蔣丹雅聊天,馬强老婆和馬英靠墻坐在板凳上,跟朱小娥説着大鵬的事,剛才的笑聲是馬健的,不知他和蔣丹雅説到什麽好笑的事,笑得這麽爽朗,這麽有爆破性。袁福民一喊女兒的大名,馬健極快地起身站立,一張笑盈盈的臉就迎向了從門外進來的蔣丹雅的女兒。没等後面跟着的方晶晶上前爲馬總和袁博士作介紹,馬健的手早已握住蔣丹雅女兒伸出的手。這一握,蔣丹雅的女兒楞在那裏半天没透過氣來……馬健一連聲地“歡迎,歡迎袁博士……”。
蔣丹雅的女兒已經認出這個叫“馬健”的馬總,就是二十年前她熱戀的情人——馬盛。她不知道馬盛怎麽會變成馬健,又怎麽會跑到她以前生活的這座城市來?怎麽變成了成功的馬總,巧的是兩個人的母親又住在同一間病房。望着“馬總”坦然、熱情的眼睛,蔣丹雅的女兒很難斷定這位曾經的戀人,也是她牽腸掛肚的兒子的父親,是否認出了她……她應不應該與馬盛相認,應不應該讓馬盛知道小宇的存在。無論怎樣,能見着馬盛——不,現在叫馬健的這個男人,可以説是蔣丹雅女兒後半輩子最大的心願。其實生小宇的那年,她試着偷偷找過他,可是没結果;她即將結婚的那一年,也回來找過他,還是没消息。蔣丹雅的女兒那時唯一能聯絡的就是馬盛所在的自來水公司,可是他們分手後,馬盛立刻離開了那裏。馬盛把名字一改,跑到了蔣丹雅女兒原來生活的城市,開始了自己艱苦的創業。馬盛不知道抛棄了他的那個女人有了他的兒子,這個兒子叫蔣小宇,蔣小宇就成長在他馬盛大展宏圖的這個城市。
馬總很熱情地把袁博士的手握了又握,歡迎感謝的話説了又説,直到方晶晶看不過去:“袁博士,我們馬總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馬健的握手才告一段落。
203號病房在蔣丹雅的女兒進來之後,氣氛没有剛才那麽熱烈了。蔣丹雅女兒的眉頭似乎有些凝重,馬强的老婆和馬英不再説大鵬的事,只是坐在那兒聽馬健侃侃而談。朱小娥很忙碌,一會兒要留心馬健和袁福民一家子的交談,不時地向蔣丹雅表示她女兒的可愛和優秀,一會兒要應付方晶晶的問候。朱小娥覺得房間裏很悶,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朱小娥很擔心,她明天無論如何都要出院,她一定要陪大鵬進考場。
朱小娥讓馬强的老婆和馬英先回去,病房太小,人一多,肯定悶熱。馬英兩個一走,方晶晶也跟着離開,她告訴馬健,她和司機先去辦點事,等會來接他們。房間裏一下走了三個人,好像没那麽逼迫了。蔣丹雅一直不太説話,似乎在考慮一個重大問題,等方晶晶他們走後,她突然問朱小娥他們家六個孩子的名字都是誰取的,朱小娥告訴她,孩子們的名字是他們的父親取的,男孩按“强盛中國”一路排下去。女孩就没那麽多規矩了。馬健這小子參加工作没多久,把自己的名字“盛”改成了“健”,他爸老大不高興……朱小娥只管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蔣丹雅,她没注意到,除她之外,203號病房的另外四個人一下都没了聲音。等朱小娥自己不再説什麽的時候。她才發現,他的兒子馬健竟然紅了臉,蔣丹雅的女兒兩眼直勾勾地盯着馬健。
朱小娥哪裏知道馬健和蔣丹雅的女兒有那麽一段戀情,更不知道小宇就是她嫡親的孫子。二十年前馬健那場戀愛,她這個做媽媽的雖有耳聞,却不知實情,那時她太忙了,除了三班倒,還有四個正讀書的孩子要照料,最小的那個才八歲。
臉紅紅的馬健,站起身,走到蔣丹雅女兒的面前,再次握起她的手,沉默了片刻説:“能見到你,很高興……”
朱小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拿眼睛去問蔣丹雅,蔣丹雅不看她,只顧看着女兒。袁福民站起身,走到朱小娥跟前輕聲地對她説:“朱大媽,時間不早了,讓馬健送我們姑娘回酒店吧。”朱小娥很機械地對馬健説:“二小子,送袁博士回去吧,我跟你蔣姨要休息了。”
馬健很知趣地向三位老人道别,帶着有話想説,却一直没有開口的蔣丹雅的女兒離開203號病房。
房門關上之後,蔣丹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對着朱小娥,一五一十地説起了二十年前的故事,説她如何斬斷女兒和一個自來水公司叫馬盛的小伙子的戀情,説如何逼迫女兒出國,説女兒怎樣生下了一個私生子,説那個叫小宇的私生子的成長 …… 蔣丹雅没有自責,她説如果讓她重新選擇一次,她仍然毫不猶豫地讓馬盛離開她的女兒。
朱小娥很激動地聽着蔣丹雅的叙述,她不明白,馬盛有什麽不好,蔣局長爲什麽那麽看不起他。不過想一想,人家的姑娘出國後能拿到博士,確實比自己的兒子强。小宇呢,小宇欠了誰的,可憐這孩子從小就没有爸媽疼,朱小娥想到突然冒出的孫子小宇 ,心裏難過得什麽話都説不出來。
袁福民默默地把他的摺叠床架起來,拍着大葵扇對他的妻子和朱小娥説:“不早了,都睡吧,過去的事,讓年輕人去操心吧。朱大媽,你要好好休息,要不然明天醫生不讓你出院。”朱小娥很聽話地面對着墻側身而卧,她真的要好好睡一覺 ,明天一定要出院,有兩個孫子在等她呢,她會送他們進考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