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河二的眼跳招來第二次集體婚禮。
志華和安順悄悄地準備了一個月,擇定吉日,便通報志高。志高一聽:“我們也要分享好日子。”於是兩對新人同日舉辦婚宴。李婆發表不同意見:總得有個先來後到,上屋蓋好蓋下屋。河二跟志高協商,志高認爲:現代建築,同時掘地基,同時架樑設柱,像一塊秧地,同時拔節,哪來那麽多規矩?河二感覺到當今的一日千裏,過去是財力有限才分步開發。於是不在意。李婆忘了河二家的第一次集體婚禮,恰是她道演的,其時兄妹同時嫁娶。
婚期定在臘月二十二。時值春運高峰。家禽回圈,倦鳥知歸,身在他鄉的人紛紛趕回過年。春節一過,大家像豆子似的,又撒向全國各地。每年一收一放,難舍鄉土鄉情啊。安順和志高,自駕小車回鄉,免了擠公車的種種磨難:枕戈待旦,一票難求;争先恐後,怕錯班車;肩挑手拉,磨胸擦背;煙氣汗臭,百味氤氲。百姓回家一趟,就像金蟬脱殻,銀蛇蜕皮,蝴蝶破繭,經受一次次嚴峻的考驗。
志高十分清楚車厢衆生相。有人卧在座椅底下打呼嚕,吹各種調子的哨子;有人站着熟睡,垂涎三尺,打濕了别人的褲子。遇着急刹車,方便面盒扣到别人頭上,架上行李散落一地,引來小小騷動。然而大家心靈相通:“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朝難。”都相讓着。現在國道高速,鐵路空路,立體交通發達,稍緩出行艱辛。若遇着天公不作美,雪堵冰封,交通像大江截流,頓時車停馬駐,巨蠶似的車站,撑破了肚皮。百姓的怨氣,如江水暴漲,忙壞了有關部門。受阻的人潮,黑壓壓看不到盡頭,你會佩服國人的生育能力!
回到家的人,一臉輕鬆,都嚷着:“看熱鬧去!”其實大家均可坐下來吃婚宴,因爲都是鄉親。志高的瓦房,裏裏外外擺了二十多張桌。廳堂貼有對聯,門楣掛三片紅紙條,屋檐係上幾條綵帶,打扮得像愛美的村姑。安順在鎮裏的樓房也布置一新。志華在房裏整理旗袍,志高過來:“姐,你的婚服好古典,咱們换换。”志華表示欣同願意,她就無所謂。
因爲上次太匆忙,這次出閣,志華隆而重之。欣同娘家遠在千裏之外,出閣儀式就免了,暫時做觀衆。志華對鏡貼花,穿衣披紗,步入大竹籃内,隨後下了一場紅雨,籃内密密層層的紅包,寄託親人的良好祝願。她撑着傘要出門,主禮唱道:“風調雨順,恩愛美滿。”欣同聽不懂客家話,今天風和日麗却見志華穿上雨靴,問正在打電話的志高,志高也不懂,便胡謅:“婚姻之路,如摸着石子過河,不穿雨靴不行吧。”主禮繼續説着“外語”,志高聽在耳裏。欣同説:“前面的人抱一個畫着蝙蝠的鏡子,是不是‘破鏡重圓’的意思?”志高笑彎了腰:“不不不。畫鏡,化境,造化之境,良辰美景,諧音。”幸虧村人接受普通話能力低,不然,李婆怕要昏厥幾次。後來志高又解釋擔子裏的桃枝柏葉,以及形如韭菜的長命草。
志華的娘家和夫家原是同一大屋,行禮的地點便設在大屋廳堂,宴席設在志高家中。去大屋要過河,志華走上一座木橋,橋突然晃盪起來,她如仙子一般,婚紗在空中飄擺。等在橋那邊的安順眼尖,冲上去一把抱住新娘,志華才免於落水。晃橋的村民大笑,掌聲嘩啦啦如河水開花。邁入大屋之門,見一個火盆紅紅旺旺,婚紗太長跨不過去,河二很不滿地看志高一眼:“好好的,换什麽婚服!”最後兩人架着新娘蹦過去。欣同笑着説:“跳火盆多危險。”志高碰她一下:“最該跳的就是你。火盆可以滅菌,不然,你家的細菌和我家的細菌要打架。”她睁着一雙杏眼:“有道理哎。”志高讓她跳火,險些裂了旗袍。
河二和安泰坐在廳中央的椅子上。安順父母已故,安泰長子爲父。四個人拜天拜地拜高堂。夫妻對拜時,志高和欣同走得太近,碰了個響頭,笑倒一屋子人。禮成之後,衆人退下就席。李婆端着一盤三牲,在河二耳邊説着什麽。
五十二
“本來不該提這事,太掃興。”李婆自責。
河二是個急性子,最怕别人説半截子話。追問之下,李婆就説了志華兒子優達的事。優達先天弱聽,管“爸爸”叫“泡泡”,那是聽不真,看嘴形的結果。大少爺倒是喜歡這個稱呼,優達一“泡泡”,他就把肥皂泡吹得滿天飛,父子倆跳着追着,那個樂啊,給個皇帝都不换。他跟爸爸特親,别的孩子不跟他玩,偶爾在他耳邊狠命地“啵”,他才感到耳朵癢癢的,鑽進一絲蚊聲蠅叫,於是“嘿嘿”掛一張笑臉。看着别人遠去的背影,他一個人看天看地,自得其樂。
“買買,買買。”奶奶知道小優達在叫她。他拉她去看螞蟻,兩手比劃着,奶奶知道他的意思:“螞蟻在刷牙。”奶奶戴着老花鏡,瞄了半天,自言自語:“小東西的脚呢?”隨後就説:“優優聰明,看到小蟲子學會了刷牙。”他又拉奶奶看百合,照例一陣手舞足蹈,奶奶納悶:“花在唱歌,我都聽不到,你倒耳尖?”心裏一陣酸。百合是小玉栽的,放在屋檐下,老人日日侍候,可是花開花謝八個春秋,小玉一次也没有回來。
志華向客人敬酒,到柱子時,他執意要志華唱一首山歌,安順吹笛,否則不飲。大家都附和這位“大厨”的提議。志華腔調清圓,荷錢出水;高亢婉轉,聲遏流雲。後來,安定拿起二胡,和着安順的笛聲,來一段《金蛇狂舞》,舞得大家忘了喫飯。欣同按耐不住,在笛子的伴奏下,跟志華合唱《濤聲依舊》。志凌聽到一半,悄然入屋,關上房門:他這張舊船票,還能登上誰的客船?窗外一陣掌聲,幾個小伙子在窗下議論:“志高的新娘子真漂亮,村裏找不出第二個。”志凌把滿一杯酒啾溜一聲灌到肚裏。酒入愁腸,化作一行濁泪。
夜幕降臨,客人陸續散去。一家人圍坐燈下閒聊,逗着歡歡。歡歡表演兒童節上的舞蹈,一會得到叔父的奬勵,一會得到姑父的紅包。小人兒跳累了,倒在河二懷裏撒嬌:“奶奶,快給我揉揉。”志華刮着臉羞她。志凌上完三道茶,河二嘆一聲:“趁着人齊,憋着一件事不能不説。”河二把李婆告知的事説了一遍:醫院説優達的耳朵可以手術治癒,要早做,大了就難。她頓了一下:“八萬元,哪裏找?瞧那家,割肉無血的。”
“他家不是有棵摇錢樹嗎?”志凌氣鼓鼓的。
“那個阿卓,那時起就没露過面。”河二指着志高,“還没跟你算賬!”
“現在就算!我出五萬。” 志高嘿嘿一樂,回頭等着“領道”發話,“老婆同意否?”
欣同笑吟吟:“只要你答應永遠愛我。”
志華有泪泫然,看着弟媳兩人“秀”恩愛,破涕爲笑:“城裏的愛情就是不一樣。”
志高不服:“我們明白説出來。門一關,誰知道你們……”
安順大笑:“别轉移話題。手術費我出二萬。”
志凌拍桌子:“對,要他們也籌五千一萬的,見一下優優還不讓,没錢就想到我們。”
志高説:“别那麽計較。優優還不是親外甥?”
優達也像别的孩子一樣,一顆芽時都一樣的鮮嫩美麗,長着長着,就莖彎葉黄。志高知道這是基因開的玩笑。忙了一天,他拉着欣同入房。欣同要檢查一下志高的基因,他把長袍一脱,擺了個健美造型,肌肉稜稜鼓起。欣同輕聲細語:“老公……”
“啊!什麽東西!”兩人掀掉被子,一床的瓜子殻。志高笑着:“早晚要收拾這個柱子!”欣同驚魂未定:“你們這裏的野蠻人,怎麽隨便進入别人卧室?”志高摟着她:“大屋裏出生的人嘛。”
五十三
山裏的生活,讓欣同每一個細胞都愉悦。看河裏的石子,白的奇白,藍的純藍,紅的鮮紅,緑的油緑,黑的墨黑。起初拾幾個兜着,後來裝一包扛着,志高問:“是請一列火車載着,還是在河上安家?”欣同繼續着自己的驚奇,懶得理他。他們去挖野菜,馬齒莧酸酸的,野艾苦苦的,薺菜淡淡的,可都是盤中珍饈。特别是桑葉粄,志高吃得又快又香,欣同笑道:“滿嘴草青,活活老牛反刍。”太陽照進來的時候,欣同提着籃子,到志凌的温棚裏採蘑菇,一推門:哇,昨天還是米粒似的白點點,眼下已是指頭大小,圓鼓鼓的,黑泥上落了一地星星。胖乎乎的摘來,去了根,鹽水一煮,乖乖,此物只合天上有,蟠桃園裏幾回見。
一群孩子在温潤的田裏抓泥鰍。他們挖了一個坑,灌滿水,再放上織得細密的網蔸。挖一團濕泥在蔸裏洗,泥净魚出。小傢伙黄背白肚肥嘟嘟,十分可人。它們先跳一段霹靂舞,然後才老老實實地呆在簍裏養生。志高兩人技術較差,也收穫不少,泥巴把他們打份成土人,其樂趣不亞於打雪仗。
夜裏,欣同聽到大屋裏飄出二胡,如怨如訴。樂聲讓燈下做針綫的年輕寡婦扎了手,一粒紅豆從指尖冒出來。她吮了一下,嘴上開出一朵玫瑰。她長着一張檏實的臉,不會引發治安難題。安定明白,這位有歷史的女子是好人,曾用异樣的目光看過他,可是他還有所期待,有所猶豫。面對前路,他不十分自信,怕像大哥、老二和老三,熬成了過時黄瓜。滿腹心事,化作縷縷琴音,繞樑過棟,失眠了一些村民:輾轉反側,夜長夢多。
“‘雪裏紅’不白不紅,不黄又不黑,爲什麽叫雪裏紅?”欣同枕着志高。
“‘阿嬌’不一定就是嫵媚動人。”志高刮她的鼻子。
“安定跟雪裏紅挺般配。”
“我傻高傻大,你嬌小玲瓏,多不般配!愛情不是配種。”
“跟我抬杠是不是?找打。”欣同搔得志高全身癢,在床上翻滚,宛如一條大泥鰍。她清了清嗓子,又説:“他們爲什麽没感覺?”
志高收住笑:“因爲争田水,雪裏紅的老公砍掉安定一個指頭。”欣同無意再根究這樁公案,讓嗚嗚的琴聲當催眠曲。
夏欣同醒來,欣然張目,志高已按排好她的工作。志高把東莞的房子扺押給銀行,貸得現金,付了三套房子的首期。趁着房價低,盤活資金,按揭買房,一變四。欣同説:“想當‘地主’?每月上萬元的本息還貸,從哪裏來?”志高神秘一笑:“謎底等房子裝修完畢揭曉。”
一番補鑿燒焊,房子如期竣工。志高的手機像夜哭郎,近來響個不停。那邊傳來不少鶯聲燕語,刺激了欣同的聽力。她時時竪着兩只耳朵,特别留意志高躲到陽臺上的那類。她是一只不斷鼓脹的氣球,終於爆了:“神神秘秘,想騙誰!”志高眨着眼:“騙誰?”欣同把枕頭砸過去:“裝什麽糊涂!你以爲結了婚我就套牢,你一個人放鴿子!”志高差點笑岔了氣:“你生氣還真可愛。電話都是中介公司和客人的。這半個月,終於把三套房租出去了。告訴你,租金是三四一十二,還貸盈餘二千!想不想買衣服先?”欣同像哭鬧的孩子見了糖,笑説:“爲什麽不早告訴我?”志高得意:“怕你没興趣,來個‘誘敵深入’。”
五十四
玉高公司的老會計史仁,專程從廣州趕來東莞,志高嚇了一跳:“老史,何時改變了‘二門不邁’的閨秀作風?”足不出户的老史笑笑,説參觀參觀廠房。
東莞有河網縱横的水鄉,有青翠綿延的丘陵,浩浩珠江從身邊刷過。志高喜歡國道邊上的一個山窩,租了一塊地,蓋起了汽車修配廠。八根大柱如八大金剛,擎起高高的屋宇。靠山一面砌墻,三面爲落地玻璃,明亮通透如水晶宫一般,連個蟑螂都藏不住。當初阿卓不同意這種設計,覺得修車到處油污,全透明的搞法不是自曝家醜?小玉想得更周到:“小弟,衛生間擱哪?”志高笑説:“嫂子先試,請!”只見一排磨砂玻璃,還真把五穀輪逥處,整得像姑娘的化妝間。透光不透明,裏面倩影朦朧,引人遐想,豈不是寫意畫作,含蓄詩歌?
從咨客到技工,一律彬彬有禮。志高本着“入屋就是客”的客家思想,讓客人賓至如歸。待車的時候,有香茗潤喉,有畫報悦目,架子上還有美國《國家地理》。欣同拿了一本,一翻着迷:“你怎麽知道這東東?”志高翻開一本,把上面的英文念得溜順。她恍然大悟:“是啵,前陣子你天天在‘英格裏死’。”老史坐在沙發上不斷地抽鼻子,志高問:“感冒了?”他嘟噥着:“咋就聞不到汽油味呢?”志高領他到後山,天棚的换氣扇,像髮廊的燈箱,轉個不停:“就是靠山風,把濁氣排空。”老史眼晴一亮:“怪不得室内盡是草味花香,你的車廠搞成了療養院。”
這個“療養院”還有一套先進的設備,投資了六千個“毛委員”。阿卓對此抱怨不休,他認爲這是沙漠裏開了個五星級酒店,總統套間只好住蚊子。此時起,玉高公司月月報虧。一年零六個月後,阿卓一副萬般悲痛的表情,打開賬本:“恩公,我們的思維不在一個水平上,分家吧。”志高憐惜起來:“多費心了。你説個方案。”小玉替夫通報,生怕阿卓再説一句就要斷氣:“這樣吧,東莞的車廠給你,廣州的給我們,賬上的虧損分攤。”阿卓回光返照:“債我們扛,念小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感動得志高只差泪雨滂沱。志高隱隱感到背上吹了一絲凉風,廣州的生意不是一直火紅麽?可是這對夫妻唱的雙簧戲,他實在找不到漏洞,便甩一下頭髮,怪自己多心。
英國的邱吉爾説:“只有永遠的利益,没有永遠的朋友。”中國古人苦口婆心:“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志高很快從傷感中走出來,給車廠取名爲“藍島”,組建了藍島公司。欣同特喜歡這個名字,奇特的車廠真是緑海里的一個島。屋宇是天藍色,所以該島就只好“藍島”。欣同是守望藍島的一只青鳥,偶爾飛向出租屋。回來後跟志高説:“我成了包租婆,大學專業不就老了?”志高説:“人就只會做專業裏的事?我也有英語專業的水平,表面上好像很奢侈,只是給人朗誦時博一聲稱贊,但我讀書過程中,有個驚人的發現……”
“志高,我得走了。”史仁挽起袋子往外走。志高追出來:“你這就算考察完了?我知道是小玉派你來的,看看我有没有餓死。謝謝了。”志高揮手,老史的背影漸行漸小,竟不動了。老史折回來:“我猶豫再三,還是覺你才有人情味。”志高笑道:“老史,你的表揚信是這樣寫的?”老史不理會他的玩笑,從包裏抽出一本藍色簿子:“自己看,這是賬底。阿卓給的是假賬,報税時用的。”志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18個月,盈利二百一十四萬!”
五十五
志高讀英語時悟到:自己的學習能力不差。有了這條,人就更自信,醉翁之意不在英語。史仁曝賬案出來,欣同再問他讀書的發現時,志高牙縫裏迸出兩個字:“真傻!”書本給人美的愉悦和向善求真的思想,可很少給人抗惡的本領。
待情緒稍定,志高盯着老史:“笑話已經看完,你還有事嗎?”老史知道會産生地震,但没想到這麽嚴重:志高一時哭笑失控。倒是欣同冷静,曉之以得失之理。老史嚅囁地説:“我已經跟阿卓鬧翻,他克扣了我一年的加班費。”原來是倒戈,要投奔志高。如何對待“叛徒”,考量着主帥的智慧。
戰國時的荆軻要刺殺秦王,以叛秦的樊於期將軍的首級,作爲信物進入咸陽宫殿。魏征曾與太子李建成策劃謀害李世民,後來却成爲唐太宗的重臣。清帝接受吴三桂的投降,吴長期坐斷西南邊陲。美國對一些國家的不法分子,給予政治庇護。現在的國際通例,一般要引渡逃犯。多麽復雜的外交關係!要是長成一株樹,生命就簡單多了。
老史一臉喜色地上任,他特别中意“總經理助理”這角色。所謂“助理”,就是自己管理自己,有客人倒倒茶,有文件整理整理。志高本意是給個閒職,讓老史“另擇高枝”,没想到老頭却揀了個寶似的,看來他真的不想原來那份工。他超出了工作範圍,事無巨細,把公司的事記得詳詳細細,讓志高瞭如指掌。老史成了志高的一雙眼睛。人老眼不花,廠裏跳皮的工人不敢放肆。
韓信不忘“一飯之恩”感激漂母,史仁對志高心裏裝滿崇敬。老史三個孩子不成才,是“啃老”一族。他的妻子病成一根枯草,個個如避瘟神,躲得遠遠的。倒是志高耳聞後,特批了五千元慰問金。老史的髮妻久旱逢甘露,藥物一到,霍然而愈。志高幾乎忘了此事,老史再也没提起。
安順再也不想提起那個印度司機,但忘不了他。他私自出車,撞死人之後駕車逃逸,至今未回。他老婆哭哭啼啼:“挨千刀的,怕是給佛祖收走了。”廠裏工人説:“這德性,佛祖肯定不要,給他一個五指山還差不多。”安順料理案子後的第三個月,頭暈了很久。一件大事,幾乎讓他破産。
安順近來覺得太陽特别艷麗,花兒特别絢爛。他吃進了一大批廢鋼,每噸的價格比平時要低20元。見貨源豐富,他又壓了一次價,傾其所有全部吃進,貨倉堆成山。一片汪洋的碎銅爛鐵中,他張着兩臂,感謝上帝的眷顧,腦海里閃過富豪的影子。志華看着也十分激動:老百姓扔掉的破鍋破鋤,可都是一張張鈔票啊。
志華接到一個電話:“老王出事啦!正隔離呢。”老王是煉鋼廠采購科長。志華追問,那頭又説:“煉鋼廠被客户告了,説鋼没達標。清查結果是廢鋼以次充好,鐵水就没了質量。”話筒哐啷一聲掉地上,志華跌坐沙發:“南邊那家發展得這麽快,原來是買通王科長!”她懵了一陣,猛然醒來,抓起電話:“安順,停止收購!”從外地匆匆趕回的安順,頭扺着墻,手狠命地捶打:“怎麽這麽笨!我接的都是别人抛出來的貨。”
煉鋼廠停收廢鋼鐵,全綫整頓。一只腐爛,倒掉一筐梨。安順抹干泪水,忽然覺得,没有印度大個子鎮着,廠子就飄。志華覺得没有道理,却又找不出第二個道理,只好一遍遍安撫丈夫:“大不了從鎮裏重來。”滿倉的破爛,無市無價的今日,像一座冰壩,不知何時冰融雪化,就會把整個事業淹掉。
五十六
安順迷上了酒精。喝成飄飄然,他就到廠裏飛幾圈,耳邊仍有隆隆機聲,眼前影影綽綽盡是忙碌的工人。“十七號箱需要吊車!”“十九號箱需要清理!”“記賬的跟上!”“鏟車哪裏去了?”安順大喊:“胡老三,怎麽搞的?一片混亂!”胡老三從樓上跑下來,摸着紅胡子,凑到安順耳邊:“老闆,人都走了。”安順驚醒了二成半,眼前一派月輝,流水一般瀉在鋼山鐵海上。過去,這山高了又矮,海漲了又落,每天要餵飽一列火車。樓頂站着的安順,見火車出發,仿佛在檢閲自己出征的精鋭,微笑開出一臉自豪。
“没良心的,都給老子回來!”安順在喊叫。志華趕來,扔掉他的酒瓶子,拉着他回去:“怎麽没良心?他們拖家帶口,難道要跟我們一起喝西北風!”解開他的領帶和衣扣,把他放倒在沙發上,她倒了一盆温水,給他清洗。安順的手搭在志華的腰上:“靚女,跟我好,我有錢……”一陣微鼾,安順一覺天明。
見志華坐在身邊,兩眼紅腫,安順一骨碌爬起來:“怎麽啦?”她説:“問你自己!”他狠狠地捶自己:“該死的酒!”酒後吐真言。志華甩開他的手:“我有自知之明,咱們算了吧。大老闆怎麽可以没有漂亮小姐呢?”安順跳起來:“看看,又翻老賬!我不是徹底改了嗎?”志華望着窗外:“心裏洗得乾净嗎?我承認今生只愛你一個,但以後我的痛苦,跟你没關係了。”
志華曾經給安順講過一個故事。兩個母親争一個孩子,難分難舍,别人一籌莫展。老法官來了:“孩子站中間,一人拉一只手,誰搶贏就歸誰。”兩人發力,孩子大哭,突然一端鬆手。法官猛敲一下驚堂木:“大膽惡婦,從實招來!”搶得孩子的婦人立刻放人。志華最後表示:誰要是把你搶走,我只能選擇祝福。安順聽得心醉,擁着志華:“我們是不是該有孩子了?”她笑着點點頭,爲了所愛的人,她有一萬個願意。孩子是愛情的物質形態,是活蹦亂跳的碩果。她心想:給個廢物,都能造出個優達來;眼前的美男,將來的寶寶,嘿嘿……
志華把老故事講了一遍,安順跪下:“你不原諒,我不起來!”
瓊花不是不想起來,實在太困。下午三點,陽光在窗外徘徊,一切約好了似的都不説話,静悄悄的只聽見瓊花的心跳。她匆忙漱洗,吃一個蛋糕,一杯咖啡,一塊蘋果,又粘到網上。
“嗨,你還活着?”瓊花問候“邊緣人”。
“上天派我來收拾你,不敢見閻羅。”邊緣人伸了伸懶腰。
“老邊,心裏擱着一個問題:寂寞的人該不該存在?”
“當然要存在。寂寞萬般豐富,其種類不比‘忙碌’少,存在理由充足。”
“願聞其詳。等等,我洗一下耳朵。”瓊花微笑着,把一塊菠蘿蜜干放入口中。
“據説陸地上的動物是魚變的,有的魚很寂寞。有一尾海魚很好奇,沿着江流竄入清水池塘。没等醒悟過來,水口被滑坡的山泥封住,斷了回家的路。塘水裏没有小蜉蝣,只有一圈一圈的陽光。魚兒受着飢餓的威脅,學着吃草,那種苦滋味,無魚可訴。有一種魚,把蛋下在沙漠裏,一陣雨灑過,小魚就孵出來。可是幾十年不下一場雨呢?更有一種魚,不小心被人和着稀泥砌進墻壁裏,某日雨淋墻壞,它才欣然而出。如果墻體固若金湯呢?”
“受不了這種折磨,還是做長脚的動物好。”瓊花忽然覺得零食美味了許多,怕有朝一日被人夾到墻裏去。活着真好。
“達爾文説:人的祖宗是猴子。猴子也寂寞。正值青春年華,偏是一副瘦弱的醜樣,雌猴根本不把他當回事。他默默地來去如一陣風,造物主玩的是哪一版遊戲?”
瓊花嗒嗒嗒地敲打鍵盤:“抗議!猴子的一生就是爲了這點事?還是説説人。”
邊緣人笑道:“抗議無效。講了魚的生存寂寞、猴子的生理寂寞之後,再説説人的理性寂寞。聽説牛頓麽?晚年鑽到宗教裏去了,不搞萬有引力,而搞萬有神力。聽説過尼採麽?一輩子就是呆想。説近一點的:人間紅顔愛白眉。老頭的基因特優秀?非也,另有他圖!利益的理性催生了情感的寂寞。肥沃了生理,荒蕪了激情。”
“哇,有點玄。動物如此,植物也寂寞?”
“何止植物,萬物連同上帝都寂寞。一樹的花,風不吹蝶不來,悄然凋落。奇山美水,洪荒至今,無人知曉。孤獨的上帝,照自己的樣子造了人,本以爲可以解悶,瞧人干的好事,攪得他老人家不得安寧。一會兒環境問題,一會兒國際争端,一會兒惡貫滿盈。”
瓊花説:“打住,打住。我知道自己的寂寞太渺小。謝謝你,不提寂寞,我還不理解上帝呢!”她又吃了一片零食,嚼得咯咯響。邊緣人悄悄地化掉了瓊花的寂寞。
五十七
歡歡從學校回來,問奶奶:“三個人同時給零食,都是我挺喜歡的,該選誰?”河二轉身到櫃裏抓一把花生:“吃人的嘴軟。”一周後,歡歡又冒出一個問題:“他們都想單獨跟我去割山草,可我不想得罪人。”河二决定放歡歡一個月的假,自己代她割山草。傍晚,家家屋頂炊烟裊裊,燒山草也。
歡歡只是遵守了奶奶的第二項决定,因爲可以躲懶。至於第一項决定,她自有主張。强嫂的小兒子寶根,帶了一袋餅乾,不幸没能進入歡歡的慧眼,便找個背風的避静處,悄悄地吃完。回家後,他遭强嫂擰耳朵,那餅乾是她準備回娘家的禮品。他首唱結伴割山草,在村口等人,三次都没見歡歡的影子。他便跟哥哥商量:“我來餵猪,你割草。”哥哥打一下弟弟的掌心:“解放啦!”所以寶根一有小煩惱,就用勺子打猪頭。猪總是“唔”一聲繼續猛吃。
志凌也是一頓猛吃。他用海碗盛滿飯,倒上一小碗鹹菜,蹲在門口的青石上,吃得十分歡快。吃過早餐,他載着蘑菇趕集。生意如姑娘的情緒,時好時壞,零售不了的就批發給飯館。小鎮的胃口不大,而志凌的蘑菇産量跟中國GDP一樣日日翻昇,蘑菇成了魔菇,客人漸少,竟至滯銷。志凌不想學薑太公“賣鹽生蛀,直鈎釣魚”的堅毅,却又找不到更好的營生。所以還是熬着。
有一個客人,半個月來,天天買志凌的蘑菇,只要一斤。志凌的車剛一停定,她便飛來,宛如一只蜻蜓。她的上衣防曝功能不强;褲脚窄小,一截粉藕似的美腿露着;凉鞋通透,如灰姑娘的水晶鞋。志凌稱東西時,她總要掠一掠瀑布似的頭髮。頭髮向後披着,流到肩下三寸,正是文胸的束帶間,戛然而止。爲了答謝這位鐵杆,志凌總是多稱二兩,反正價格也賤着。姑娘有個媽,偶爾同來。老人殘存着風韵的影子,志凌明白:有其母必有其女。
久在手裏摩搓,石頭也會捏出感情來。志凌終於知道姑娘叫陳湘蓉,在一家商店當售貨員。她像産品代言的明星,蘑菇銷量增長了50%。醫生戀上病人,商家看中顧客,志凌對她有着蜜一般的好感。歲月不添加人的智慧,也會增加人的穩重,何况是經歷感情波折的志凌,他把這份情意深埋心底。不知是哪裏出了漏洞,湘蓉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看人的目光异樣的温柔。
被温柔割了一刀的志凌,一日如三秋,漸漸渴盼。只要見她一面,那感情的火山就不冒煙,就不噴熔岩,就不引發海嘯。本以爲心如死灰,没想到滴水也生浪。他早就失去做雄鷹的願望,孤獨地翱翔,還不如林間跳躍如燕雀,樹有熟果,溪有山泉,偶爾守株得兔。這回,竟然來了一只玉免。他敲一下自己的腦袋,防止白日做夢。他激動起來唾沫横飛,嘴邊掛着一顆露珠,欲墜不墜,讓觀衆十分操心。“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志凌覺得自己已是半老頭。
某日來了個戴眼鏡的客人,對着蘑菇又嗅又捏,反復觀察:“産量多大?”志凌報的數只够客人需求的六成:“我可以擴種!”雖然人手緊,先接單再説。母親年近花甲,還扛着地裏農活,已經不合“勞動法”,還讓她來擴大再生産?正犯愁,陳湘蓉辭了工,毛遂自薦,甘當種菇女,喜得志凌把摩托車開得快過小汽車。
五十八
見兒子帶回一個花一般的姑娘,河二不知説什麽好,只是望着。她驚异、疑惑、不安,但復雜的情緒裏,高興占51%成爲大股東。陳湘蓉倒是落落大方:“大媽,我是來打工的。”她接過河二遞來的茶杯:“以後不明白的地方,好好請教您。做得不對,您多多包涵。”這麽懂禮的客人,把河二弄得幾分局促。志凌説:“媽,不要大驚小怪。”
村裏的無綫傳播系統發達,不出一天,大家都知道志凌走着桃花運。盡管河二反復解釋,誰肯相信呢?李婆笑道:“看來我得退休了,個個後生都如此春光。”安定的三個哥哥聽了消息,心裏醋溜溜,嘆自己是長在背光處的果子,枝擋葉遮,雖紅熟透亮,竟無人采摘。
湘蓉住在志高的房裏。她見墻上相框裏志高的照片,説:“想不到你以前這麽帥。”又發現了志華的照片:“啊,你已結婚?”志凌覺得湘蓉清純得像山泉,光亮照人,只怕自己守不住。聽到她的問話,才收回思緒,爲自己“才見着蛋,就聽到鷄叫”的超前想法而好笑。“承認了?”她瞪眼。志凌説:“不不不,是我妹妹。”於是把前兩任“妻事”和盤托出。他不知道爲什麽要講這些,只是講完了後如釋負重。其實表嫂早就打聽了志凌的過去,湘蓉還是抽出一片紙巾擦眼睛:“好人命苦!”
志凌請人再搭一個大棚。新舊兩棚的蘑菇都長得快,小不點轉眼就成了大腦袋。湘蓉的動作麻利,活兒干得漂亮。因爲小玉漂亮,干活不好,所以漂亮只是花瓶;因爲湘蓉漂亮,該是花瓶,所以干活不應該好。事實却恰恰相反,志凌陷入邏輯的恐慌之中。雖然思維混亂,但心裏是甜的。
“你不像個農民。”志凌説。
“農民臉上寫着字?不過,他們也這麽説。爸媽離婚後,哥哥跟爸爸。我跟媽媽出來幾年了,一直飄着,累。”湘蓉嘆道。
“没有碰着好人家?”
“人家嫌我没根没底,還帶着一個娘。”
她像數鈔票一樣,一會兒就拾滿一籃。蘑菇得先去根,後清洗,再把九成産品沸水煮熟,賣給眼鏡,剩少許生的就零售。她説:“菇多泥沙大,到河裏去洗吧。”志凌挑了滿滿兩籮,湘蓉拿着織得細密的篩子,跟在後面。他們在上游找到一個清静的回水潭。陽光透過水面,斑駁地鋪在潭底石子上。邊上有一股細流,泠泠而下,輕輕地哼着。岸邊高高的苦楝樹,卵圓形葉子掉幾片在水上,前後葉子追逐嬉戲一陣,便順流飄向遠方。
湘蓉尖叫起來:“你放哨,我去潭裏游游。”見着迷人之水,她不禁要親近自然。迅速除去外衣,鑽入潭中。起初志凌恪守本職,偶爾一瞥,魂兒飛上半天:肌膚似雪,秀發在水中開出奇葩。湘蓉擊水之聲,傳入志凌耳中,成爲金聲玉韵。她如一尾錦鯉,在水中悠然自得。潭水充滿磁性,吸引着志凌,無法轉移視綫。他恨不能化成魚,像當年猪八戒見了洗澡的蜘蛛精。碰着岸上男人貪婪的目光,湘蓉站定,招手:“快下來,游泳真舒服!”志凌猶豫着,還提一個“回去换衣服”的愚蠢意見。她笑道:“我衣兜裏有根頭繩,幫找找。”志凌探着手送繩子,被人拉了一把,整個落在水中。
浪花紛紛,他們纏綿成兩棵招摇的水草。小鳥在枝上鳴叫,彩蝶在潭邊飛舞。藍天白雲浸在水裏,時間停止了脚步。
五十九
夏欣同覺得日子成了拉麵,越拉越長。
她無所事事,於是看電視。國産劇口水多過茶。偵破片似有軌電車,毫無懸念;武功片均是另類超人,所有的能量用於明争暗鬥,跟大自然過不去,於生産没有一寸之功。韓劇讓人昏昏欲睡,一件小事播十集還没完,欣同的耐心被磨成豆腐渣。聽MP3,每首歌都是愛情傷痛,或者思念如仇,焦渴得塔克拉瑪干沙漠一般。女歌手愛啞嗓子,清亮的歌喉弄成了毛玻璃,增加磁性?男歌手要麽奶聲奶氣,要麽猶猶豫豫快斷氣,倒了她隔夜的胃口。欣同翻翻書刊,錯别字十分豐富,像多年未洗的頭,一片皮屑,下了一場雪似的。那漂亮的彩色插頁,多是壯陽藥的廣告,國人真的如此軟弱?
志高見寶貝日益憔悴,笑道:“給你一項任務:檢查工人的胡子,没剃的扣奬金。”欣同説:“你的下巴我都管不了,忙起來刀架在脖子上你都不干。没工夫長啥胡子!行行好,救救我!”志高站起來,做了個中世紀騎士的動作:“拿什麽來拯救你,我的愛人?”她乜一眼:“臺詞!”志高突然興奮起來:“噢,有了,晚上告訴你。”説罷,從沙發上抓起西裝便往外走。欣同於是等。朱自清老先生説太陽有脚,屁,磨磨蹭蹭的。她見白雲燒紅,暮鴉飛動,情緒走出雨季,漸漸爽朗起來。夜色中的志高給她一杯紅酒:“親愛的,咱們開始吧。”她瞪大眼睛:“干什麽?這就是你的謎底?”志高張着嘴:“你不想有個寶寶?”她尖叫:“啊,不!尿布與哭聲齊飛,誰受得了?”老史在門口聽到打鬧聲,越來越小,便微微一笑,走開了。老史還兼着志高套房的清潔工,當然是義務的,他樂意。
“夏姐,我反鎖在外面了。”一個租客打電話來。
“小夏,燈管不亮,門把掉了。”又一個租客電話。
“欣同,快來,快!”欣同剛掛電話,又接一個。她撲過去,租客指着墻角:“呶,嚇死人!”原來是一只大號蜘蛛,屬施瓦辛格那一類。欣同哭笑不得:“拜託,不要這麽夸張好不好?”租客又説:“煤氣爐火不藍;有蚊子,要裝紗窗。”欣同一邊“哦,哦,哦”,一邊退出去,到電梯口一轉身下去了。
“志高!志高!”欣同坐在床頭沙發上,噴着粗氣。見老公嬉皮笑臉進來,她吼:“什麽質量,重修!害得我一天跑幾趟,累死人。”志高説:“好,收拾他們!你大人有大量,先消消氣。下回裝修房子,你不簽字,我不給錢。”
説到錢,志高有點沉重,眼前還真是靠着幾個房租過着日子。車廠像攙了水的汽油,剛開始旺了一下,往後就半死不活。他没想到,東莞小車雖多,半數是機關的,而機關多有自己的修配廠,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城里人無田可耘,挖空心思打房子的主意,像種菜一樣認真地經營。特别是一些老人,把大房子隔成一個個籠子,租給急需而又錢財少的大學生,從鐘點房到一年半載的定租,各種形式均開發齊全。逢年過節,他們會煮一碗湯圓,熬一鍋凉茶,調一盆糖水,免費招待租客。長期漂泊在外的人,心兒一下子暖烘烘的,仿佛見了爹娘。他們没打聽别人隱私的嗜好,總是笑咪咪的,摇一把扇子,給寫作業的孫子孫女趕蒼蠅。你上班急了,他們幫你收拾一下垃圾;煮點什麽縫點什麽,少了油鹽醬醋或針兒棉綫,他們會均你一點。他們把自家的小轄區管成和和美美的小社區。他們喜歡短打扮,普普通通,家境殷實,無灾無侫。
欣同看在眼裏,放下了架子,精打細算起來。她搞清楚大大小小的家電維修店,熟悉了各個家私店和舊貨市場。購買東西,再不會大大咧咧連價都不還,提了便走。現在,她貨比三家:同一價錢,不同質量;同一個牌子,不同的價錢。志高摟着她,笑道:“娘子,啥時學會這一套?真是復活‘嚴監生’,再造‘葛朗臺’。”欣同明白,志高缺着什麽。
六十
山裏什麽都有,只缺鈔票。因爲這個緣故,那條泥濘的山路無法變成水泥路,困厄着村民的脚步。一場雨,路面就鋪一層厚厚的“面團”,如膠似漆勝過愛情。它們熱情地拉扯着,一場痛苦的單相思,把村民折磨得够戧。天晴時,山路歪肩隆背,一副不願爲人民服務的樣子。膽怯技疏的村民,有時連人帶車冲下山谷,作一段大膽的飛翔。祖宗有靈運氣好,掉入水庫;倒霉的便是鷄蛋碰石頭。
如果説路面的泥丸子、山上的土塊富含稀有元素,是寶貝,是金錢,就會笑掉村民的大牙:“還不如説那是肉餡,是餃子。知識分子什麽謊都敢撒!過幾年就會‘小子生出老子’來。”查理何急欲刨開山皮,拿點東西賣點錢,讓老腦筋開開眼界。鎮長是農民專家,他擺擺手:“急不得。”胡秘書説:“村人要給點好處,他們才會支持你。不然,山路泥巴更厚,你就甭想再開發。”查理何:“那得給多少錢?”鎮長哈哈一樂:“給錢是無底洞,應該修路!”胡秘書委婉地解釋上司的聖意:修路是政績。修路投資大,最後達成協議:鎮政府承擔三成,民間籌集二成,查理何負責餘數。
錢如一把鑰匙,有神奇的力量,辦難事像開鎖一樣容易。經過一番熱火朝天,嫦娥飄帶落人間,一條兩車道的水泥路蜿蜒山腰。剪綵的那一天,醒獅勁舞,樂曲高奏。河二帶了一幫老太太跳“忠”字舞。鎮長、查理何一行把紅布條剪破後,村長請他們到舍下小酌。村長舉杯:“幾代人的夢啊!高興,敬領道!”喝倒了七八個酒瓶子之後,鎮長上了坐駕,在村人的注目禮中絶塵而去。村長的手揮過頭,成定格,勞勞長舉。
查理何的稀土礦開發,第一周只是蹭破青山一點皮。車來車去,一年下來,小癤子長成疤,爛成一片,幾個山頭秃頂,看得村人心酸。聽説土塊上火車,坐輪船,漂洋過海,周遊列國,大家慨嘆命運還不如泥巴。村長欽佩查老闆,能廣交天下朋友,生意全世界轉。柱子心裏不明白:外國人倒底傻不傻,拿花花緑緑的票子换泥土?回到家,第一次管束兒女讀書,希望他們弄清楚父輩的困惑。强嫂的兒子寶根説:“老師説那泥土是個寶,賣掉了永遠没有了。”强嫂擦一下嘴巴:“瞎操心,不好好教書。這麽多山,移走了多好,被山困死了。”
都知道查老闆賺了一大把,傾斜了村人的心湖。村長摘下草帽,坐到鎮長對面:“快撑不住了,有人説要砸機器。”副鎮長騰地起來:“大膽,不怕坐牢!”鎮長示意副鎮長坐下,拿起話筒:“老查,來一下。”他放好電話,慢條斯理説:“做官就得替老百姓着想。”查理何到來,鎮長如此這般地一説,村長高高興興地走了。
泡在天天南温泉池中,查理何給鎮長一杯飲料:“您想得真周到,小弟佩服!怪不得全鎮人民都崇敬您。”查老闆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一批廉價的優質勞力,村民樂呵呵地當礦工,在家門口賺錢。柱子和强哥他們,日出吹着哨子上班,日落一身黄土回來。女人燒好了洗澡水,小桌上一瓶米酒,一碟油炸花生,一碗紅亮亮的猪蹄。這小日子過得舒心,志凌都有幾分羡慕,不過,沉浸在陳湘蓉的温柔之中,很快就擺脱那種情緒。
志凌想買個VCD,放放影碟聽聽歌,湘蓉説:“看多聽多,既花錢又花心,嫌我不好?”多會過日子的媳婦,志凌痛快地否定了自己的計劃。他想給她做幾套漂亮的衣服,她握着他:“我知道你的好。衣服易破,轉眼過時。倒不如把你的心意變成戒指,既好看又保值。”多會划算的妻子,志凌痛快的應允。湘蓉把自己未穿的二套衣服送給河二,喜得老人心開蓮花。盡管不合身,那可是晚輩的一顆心!湘蓉真是一個幸福使者,一家子弄得十分和樂。河二想擺幾桌,讓兒媳見見親戚,算是婚禮,不然太委屈她。湘蓉笑道:“我不在乎,費這個錢不值。”她去鎮裏,隔三差五給歡歡捎點東西:髮卡啦,皮筋啦,手串啦,鞋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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