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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絲路的文化資源及其現實意義


  海上絲綢之路,從未停止過對華夏文明的貢獻,同樣,也未停止過對世界文明的貢獻。今天,爲建設廣東文化大省,爲中華民族的復興,認真梳理一下海上絲綢之路在廣東的文化資源,更全面揭示其對華夏文明、世界文明有巨大歷史貢獻,應是當務之急。此事,已引起了國際上廣泛的關注,而且已有將海上絲綢之路列入世界文化遺産的動議。〔1〕爲此,有必要以專文加以概括與論述,揭示其重要性、緊迫性,賦予其相應的歷史地位。

  一

  先秦時期,如果說珠江流域的文化在中原文化的百家爭鳴中“缺席”的話,那麽,這裏的經濟文化、物質文化却是不曾被忽視過的。中原人歷來對嶺南的奇珍异寶、舟楫竹箭垂涎三尺。公元前1000年,越人就向周成王獻過舟;楚王亦向晋王炫耀,自己在南邊可得到不少珍奇物品,無求于晋……〔2〕類似的歷史記載還很多。可見,南方沿海一帶,被視爲“天子南庫”,是由來已久了的。

  可以說,當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東征埃及,下令在一個叫拉科德的小漁村上“建造一座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城市”之際,當時尚叫番禺的南方古港,已初具規模。從此,一東一西,成爲了海上絲路兩端奪目的明珠。當七世紀阿拉伯人占領亞歷山大港,驚嘆其是“一座具有4000座宮殿,4000所浴室、1200座花園、400個劇院和馬戲場的城市”時,盛唐的廣州,絕不會比這遜色;更不用說唐之後,被南漢國改名爲“興王府”的廣州的規模了,那也是宮殿、離宮、園林數以千百計了。

  亞歷山大時期,正是中原七雄爭霸,嗣後,則是秦掃六合。秦漢大帝國,與其同時的羅馬帝國,可以說是當時世界的兩大中心。而絲綢之路,則是這兩大中心之間的重要紐帶。其實,還在漢武帝打開陸上絲綢之路之前,民間的海上絲綢之路就早已開通了。張騫通西域,便已發現大夏商人經銷四川絲綢、竹杖、枸醬,彙報給漢武帝,漢武帝層層追問,最後得知,“道西北牂牁江,匯廣數裏,出番禺城下。”〔3〕也就是說,經江河到過番禺,再由番禺下海,輾轉到達印度,幷銷往大秦(羅馬帝國)。

  正是漢武帝聽取了關于蜀貨南運出海的陳述後,毅然决定派遣黃門譯長自廣東徐聞、合浦起航(其時番禺已被焚)出海,打通貿易通道——這被視爲海上絲綢之路首航的第一批官方船隊,規模巨大,幷第一次寫入了史書之中。

  記住這個日子,漢元鼎六年,即公元前111年!

  陸上絲綢之路雖然名聞遐邇,但好景不長,及至唐代,已被風沙吞噬。但海上絲綢之路,却經久不衰,歷時2000多年。

  當陸上與海上絲綢之路幷行不悖之際,秦漢帝國在世界上尚與羅馬帝國平分秋色。及至公元三四世紀,世界民族大遷徙之際,西匈奴長驅直下,最後今羅馬帝國萬劫不復,南匈奴則令中原來了個“五胡亂華”,中土經300年動亂,却迎來了唐宋的富强,其時,則世界只餘下中國這個中心了!

  唐代的陸上絲路已是絕響,而海上絲路,則日益昌盛。在《唐元和郡縣志》中,仍記有“欲拔貧,諧徐聞”〔4〕的民諺。可見到唐代,縱然廣州已成爲中國第一大港,但徐聞的富裕繁華,却依然如故;而著名的唐城雷州,則在這一基礎上迅速發展了起來。

  自漢至唐,造船業的發達,中國乃爲世界之冠,漢代便已有了樓船,史書上記有:“大船也,今江南泛海船謂之舶,昆侖及高麗皆乘之,大者受萬斛。”昆侖兒,是指南亞印度及南洋的居民,也就是從海上絲路西來者。而商貿的發達,早在南北朝時,梁武帝曾感嘆道:“朝廷便是更有廣州”〔5〕,證明廣州海上絲路的對外貿易,對梁朝的財政是何等地舉足輕重。

  阿拉伯古籍亦有記載:“中國的商舶,從公元三世紀中葉,開始向西,從廣州到達檳榔嶼,四世紀到錫蘭,五世紀到亞丁,終于在波斯及美索不達米亞獨占商船。”〔6〕更有稱,在巴比倫西南可看到“希拉市外停泊中國、印度之商船。”

  可見,在三世紀古羅馬帝國覆滅後,中國在海上絲路的貿易,業已稱雄于世界。也在這之後不久,印度高僧菩提達摩則在廣州舍筏登陸,成爲禪宗初祖,這也是中外文化交流中具有標志性的重大歷史事件。

  珠江文化與海上絲綢之路的內核當是一致的,那便是海洋文明,這表現爲商業城邦的興起以及海外移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珠江文化及海上絲路,從一開始便影響了中華文明的歷史格局、華夏文明與別的文明的交往。“天子南庫”說明對國家財政,尤其是南朝以及後來文化重心南移之際的物質文化所起的作用,進而在精神文化上的拓展。在未形成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之前,對中國尤其是廣東社會經濟的影響不可低估,事實上,在貨幣的流通方面,對外貿易上的影響則更大了。如東晋南朝之際,全國通用銅錢,而“交廣之城,全以金銀爲貨”(《隋書·食貨志》)。這證明在對外貿易中,有大量銀元進入。考古業已發現此期間進入中國的波斯銀幣。這對于明代最後實行銀本位貨幣的世貿體系開了個頭。人們不難看到,商業城市的形成在東南沿海,尤其是在廣東,是相當顯著的,徐聞、雷州、高州、恩州、廣州,一直到潮州,以及廣信、桂林、龍編,包括韶州、連州、布山、郁林等,也相應發展了起來,對南方社會經濟起到了相當大的促進作用。

  對于南北朝廣東歷史文化的研究,更可以認識到海上絲綢之路對當時整個華夏文明的影響。此刻,佛教傳入,一直到今天仍生生不息,不獨至禪宗南宗在南方的創立。反過來,中國的物質文明,制度文明,此時也已經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對南洋或東南亞、對中亞、西亞及歐洲,同樣也産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對上述綫索、事件的梳理,也包括對廣東沿海自古以來海上絲路上商業城市、文化重鎮的梳理,無疑是一筆相當重要的文化歷史資源,切切不可讓其湮沒下去。近年徐聞的再發現與復興,當是一個典型。對陽江,由于發現“南海1號”沉船大量的歷史文物,定位其爲“海上敦煌”,其在海上絲路上的意義,更不可輕估。

  我一直主張,要將世界史作爲一個整體來看,不可將中國“單列”,惟有這樣,無論對世界史還是中國史,都會看得更清晰也更準確一些。基于這一點,三四世紀的“世界民族大遷徙”這一事件,在世界,也同樣在中國,當成爲一條歷史分界綫,即遠古與中古的劃分,這一來絲綢之路的作用便更凸出一些。在這之前,海上絲綢之路由自發走向自覺,由民間走向官方,已成規模,幷且在兩大帝國中循環回復。甚至如美國學者斯塔夫裏阿諾斯著的《全球通史》所說:“羅馬人……爲了將攫取暴利的帕提亞中間商排除在外,他們積極開展和印度的直接的海上貿易。于是,愈來愈多的商隊不再取道西去的絲綢之路,而是向南經過和田前往印度北諸港口。候在那裏的羅馬商人接到貨物後,在季風幫助下,將它們迅速地運過印度洋,至紅海諸港口卸貨。”〔7〕

  在世界民族大遷徙之前,陸上與海路當是各有千秋,尤其與古羅馬的聯繫,當海路更盛。

  二

  自六世紀隋再度統一中國,曆唐、宋、元及明初中期——即西方海上擴張開始前夕,及明遷都北京,全面從海洋退縮之間這近一千年,以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興旺爲標志,華夏文明可以說一直是世界的中心,不再與古羅馬平分秋色,當時,西方已陷入了“千年黑暗王國”中世紀。其時中國對人類文明的偉大貢獻,始終居于世界的第一位。由世界中心之一到成爲唯一的中心,這1000年綿延不斷的强大的文化影響,遠播到了整個亞洲甚至更遙遠的地方。唐的强大、宋的富裕、元的擴張以及明初、中葉海上帝國的風光,無一不與絲綢之路,尤其是海上絲綢之路相關。

  日本漢學家中村久四郎的著名論文《唐代的廣東》指出,廣東在中國對外貿易通商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研究中國的交通史,就應該認真注意廣東的歷史。”這裏講的廣東對外“交通史”,顯然便是指的海上絲綢之路。唐代對廣州而言,作爲自由貿易的商業都會,不僅是中國第一,而且是世界第一大港。

  僅黃巢之亂時的廣州,就有上10萬的蕃商,這在史料記載言之鑿鑿。時至今日,廣州人口近1000萬,外商人口也未達到這個數。而唐代人口也只有6000萬上下。這說明廣州作爲世界巨港的開放的宏大氣魄。

  由于廣州的繁盛,帶動了沿海及近海商業城市的發展。張九齡開通大庾嶺道,韶州處于“貢朝之所途”,其商貿興盛,僅次于廣州,古詩有韶州驛樓“樓前千帆背夕陽”句。雷州接徐聞而興旺,恩州成了雷州泛海通淮浙、福建的中樞,新州成了南道交通要道,潮州更成了“與韶州略同”的“嶺南大郡”,經略流求的基地……

  正是這1000年,如外國學者所論斷的:

  結果,海港而不是古老的陸路,首次成爲中國同外界聯繫的主要媒介。當時,中國經濟的主導地位,這可以由如下事實看出來:中國的出口品大多是製造品,如絲綢、瓷器、書畫等;而進口品多半是原材料,如香料、礦石和馬匹等。最後應該指的是,宋朝時期中國人首次大規模從事對外貿易,不再主要依靠外國中間商。因而,宋朝時的中國正朝成爲一個海上强國的方向發展。〔8〕

  以上,我們强調的是海上貿易及其對商業城市形成的影響,但我們却不應當忽略,這期間佛教的興盛及三教合一的形成,伊斯蘭教的傳人——廣州有諸如光塔、響墳等該教的聖迹。文化的交流,也相對是同步的,隨著四大發明——其中三大發明,即印刷術、火藥、指南針發生于宋代,先後傳入西土,對其走出中世紀,走向現代文明更發揮了重大的作用。

  正是蒙古的鐵騎,把先進的中國的科學文化帶到了西方,開放了整個世界,讓西方獲得了發展的機會,可對于中國而言,在某種意義上,宋元最後一仗——崖門銀湖之役,却是華夏文明的“滑鐵盧”,其後果不久便顯現了出來。

  三

  明代從南京遷都至北京,最終一紙聖旨,終止了鄭和七下西洋,再加上清初對鄭氏海上帝國的剿滅,中國最終從浩瀚的大海上全面後撤,由一個稱雄大洋的海洋大國,退縮成了一個陸上的弱國——從崖門之役,到鄭和下西洋的絕響,一個上千年敢于面對海洋的泱泱大國,竟一下子閉關鎖國起來,這與宋明理學的“思想先行”大有關係。

  鄭和下西洋,一度是從廣東出發。其船隊之大,爲世界之最,首航有62艘,28000人,是後來哥倫布、達·伽馬望塵莫及的。可他却未能建樹“發現新大陸”的功勛,問題不在于他有沒有到達過美洲(迄今學術界爭議很大),而是當時的理念不允許他有“發現”,即便他登上過美洲大陸,回來後也不得不噤口……這也同樣是歷史:他的航海日記悉數被焚毀。

  但是,由于在廣東始發的海上絲綢之路悠久的歷史與影響,明、清二朝也不得不對廣州網開一面,在最嚴酷的封關之際,仍可留下“一口通商”。這一來,廣州港重新成爲中國海上絲路的第一大港,且是全國惟一合法的對外貿易港。

  正如圍棋中留下氣眼而全局皆活一樣,這對明、清二朝的閉關鎖國,重農抑商政策留下了“漏洞”。二朝的“走廣”是出了名的,廣商憑此不僅在全國出名,而且在世界上繼續擁有一席之地。隨著晋商、徽商以及寧波商人崛起,城市的商業化程度、社會的結構,均發生了變化,東南沿海更被視爲産生了“資本主義萌芽”——當更正爲現代化因素。

  明代不少廣東商人移民南洋,對南洋的開發做出了重要貢獻,當時的南中國海經濟圈業已形成……而西方殖民者,早期如葡萄牙、荷蘭、西班牙等,也每每只能依靠當地的華商作交易。可以說,這時的海上絲路,令中西文化發生了更大規模的、雙向的、直接的、實質性的接觸,這便是“西學東漸”與“中學西傳”了。

  清代實行更嚴厲的海禁,最後也不得不確立“一口通商”的政策,廣州又恢復了它的歷史本位,被外商視爲“半開放”的商業城市。其時,包括北美航綫、俄羅斯航綫及大洋洲航綫先後開闢,鴉片戰爭前,外商更認爲“在廣州做生意比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方便和容易”,廣州十三行興盛一時。

  近年來,無論是學術界,還是歷史文學作品,都有意無意地回避、掩飾或抹殺近代中國由于封建極權、吏治腐敗等造成的種種弊端,對鴉片戰爭之前便早已停滯了的中華國力諱莫如深,這一來,對于太平天國、戊戌變法乃至辛亥革命的作用與意義,也加以了模糊與淡化。而這些,在廣東却是行不通的,畢竟,這三大革命運動無論成敗,都是啓動于廣東,都是由于海上絲綢之路帶來的世界先進文化的深刻影響所導致的,否定它們,也否定了廣東近代走在中國內地前面的歷史。

  的確,這次深刻的歷史變化,不獨是文化中心的位移,也不獨是農耕文化讓位于海洋文化,更不獨是推翻千年之帝制,而是超越物質、制度而上升到思想文化、精神文化,一如魯迅所稱的“改造國民性”。

  我們只要認真梳理發生在廣東的三大革命運動中所呈示出的先進的、革新的成分——無論是技藝、法度還是思想,都不難找到海上絲綢之路所投射下的踪影,金田村、萬木草堂、中山紀念堂……作爲不同階段的歷史遺物,也都同樣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碩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沒有海上絲綢之路,就沒有近代中國于廣東省的革命性的推動。看不到這一條,無疑是短視的。

  而沒有近代這三大革命運動,沒有2000年的海上絲綢之路,也就同樣不會有20與21世紀之交的這場改革開放。歷史,畢竟是一個連續發展的過程,不可以人爲地加上某種邏輯與規律。

  四

  綜上所述,在遠古時期,中國的海上絲綢之路業已由自發走向自覺,由民間轉入官方,與陸上絲綢之路幷駕齊驅,溝通了中西方兩大世界中心的聯繫,推動了歷史的發展。由于世界民族大遷徙,在進入中古時期,惟餘下中國盛唐,或强唐富宋,成爲世界的中心,帶動著世界走向近代,推動了西方走出黑暗的中世紀,在陸上絲綢之路衰落之際,海上絲綢之路更發揮了不可低估的歷史作用。進入近古,由于落後民族入主中原,加上宋明理學造成的內傷,中國歷史出現了逆轉,然而,又由于有海上絲綢之路,在廣東引發了三大革命運動,終于又令中國重新獲得生機,直到今天,迎來了偉大的改革開放,令中國重新躋身于强國之列。

  無論是遠古、中古還是近古,海上絲綢之路從未停止過對中國,也對世界文明作出的巨大歷史貢獻。縱然近代中國有過落後,有過屈辱,甚至國土淪喪過,但切不要忘記,正是海上絲綢之路所留下或帶來的豐富歷史與現代的資源,使我們有可能重新審視自己,走出自己的“中世紀”,在未來的歲月中大放光華。

  因此,如何認真地、全面地,同時也是深刻地認識與發掘這一偉大的歷史文化資源,爲建設廣東文化大省,更爲我們中華民族的再度復興。這對于位于海上絲路始發地的南方大省,無疑是責無旁貸的。因此,追尋歷史的踪迹,對海上絲路上的所有文化資源——無論是物質的、制度的、精神的,都必須儘快作出認真的梳理,幷列出清單來,這無疑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歷史寶庫!

  參考文獻:

  〔1〕《參考消息》2003年8月29日版。

  〔2〕《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廣東通志》第42册,第520頁。

  〔3〕《漢書》卷九十五,《西南夷兩粵朝鮮傳第六十五》。

  〔4〕《元和郡縣圖志·闋卷逸文》卷三,第1087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

  〔5〕《梁書》卷五十四,《海南諸國·總叙》。

  〔6〕轉引自王仲犖《魏晋南北朝史》上册第489頁。

  〔7〕《全球通史》(美)斯塔夫裏阿諾斯著 第18頁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年版。

  〔8〕同〔7〕第4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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