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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言外之意”探微
我們閱讀文學作品時常會遇到這樣的情况:作品中某個語言片斷已經結束,而我們總感到其意猶未盡,于是情不自禁地展開聯想。結果便會領略到一種跟辭面意義似乎有某種聯繫又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這就是“言外之意”。
“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是古今許多作家所苦心追求的一種藝術境界。爲什麽這“不盡之意”必須“見于言外”?這是由于語言在表情達意上的局限性所致。南朝劉勰在其文藝理論著作《文心雕龍》中說:“方其搦翰,意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正由于如此,他主張“隱之爲體,義主文外”。唐代皎然在《重意詩例》中也標舉“情在言外”。南宋嚴羽的《滄浪詩話》則認爲,一首好詩應當“言有盡而意無窮”。
可見,“言外之意”確實是一個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課題。本文試分三個類型來舉例分析。
一、耐人尋味的“弦外之音”
先看一首膾炙人口的唐詩: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李白:《獨坐敬亭山》)
衆鳥都飛走了,僅有的一片雲也飄去了,只有一座敬亭山與詩人自己。而敬亭山的景色如何?詩中沒有描述。因此,單憑辭面意義,讀者實在看不出敬亭山到底有什麽值得留連之處。然而,只要透過“相看兩不厭”展開聯想,就可以體會到:詩人之所以對敬亭山有情,是由于敬亭山對詩人同樣有情,而這種感情不會因“衆鳥”高飛、“孤雲”飄走而改變。再進一步想下去: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呢?恐怕就未必如此了。世態炎凉,盡在不言中。
由此可見,“言外之意”不同于比喻義或者象徵義,而是讀者通過審美再創造而獲得的一種感受。作家往往將這種感受凝聚于某些語言符號,通過這一語言符號來調動讀者的聯想,展開審美再創造,從而領略到一種“弦外之音”。下例中“萬壽無疆”也是如此:
怪不得莫一嫂信口駡道:“發瘟,雨也萬壽無疆!”半個月的長命雨了,還沒有停下來的迹象,所有人家的檐階,都滴瀝篤鹿地響個不住,仿佛連人家的夢都要打濕似的。
(楊幹華:《天堂掙扎錄》)
“雨也萬壽無疆”這句話,辭面意義當然是表示雨下的時間特別長,跟下文中“長命雨”意思差不多;深一層分析,也無非是表現莫一嫂對這場“長命雨”的厭煩之情。然而我們讀到這句話時,所感受到的不止于此。因爲“萬壽無疆”原是用來祝福人的,而在“文化大革命”中則成爲某個人的“專利”,神聖至極。作者故意拿這一祝福人的用語來咒駡雨,我們便可從中感受到作者通過莫一嫂之口所表現的對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的徹底否定。
二、難以言傳的情感
例如魯迅散文《秋夜》開頭一段:
在我的後院,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段話的辭面意義當然是表述後院裏有多少株樹,以及它又是什麽樹。那麽,說成“我的後院有兩株棗樹”就行了,因爲這樣已經把語義信息傳遞得一清二楚。作者爲什麽要將9個字便可表達清楚的意思拉成28個字?顯然,作者所要表達的意思不在言內,而在言外。我們不妨品味一下:“在我的後院,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讀到這裏,我們一定以爲這兩株樹有什麽不同凡響之處;然而看下去:“一株是棗樹”,普普通通,沒有什麽特別。那麽另一株可能就不普通吧?再看下去:“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原有的期望全都落空了。掩卷沉思,就會感受到作者面對這兩株孤零零的棗樹時那種孤獨寂寞複雜的心境。
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在《什麽是藝術?》一文中指出:“藝術是這樣一項人類括動:一個人用某種外在的標志有意識地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遞給別人,而別人爲這些情感所感染,也體驗到這些感情。”因爲感情,尤其是异常强烈或複雜的感情,是難以用語言直接表述的,必須靠“某種外在的標志”來傳遞,魯迅筆下的兩株棗樹,正是這種“外在的標志”。這段話的目的,幷非告知讀者自己後院有多少株樹,有什麽樹,而是通過它們來“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遞給別人”。因此他將兩株棗樹分開來寫,使讀者通過對原初經驗的意會活動,去體會作者此時此刻的感受。在一些作品中,作家還故意打破根據習慣而形成的語言結構框架,使其辭面意義變得模糊或者悖理,這樣,讀者的注意力就自然轉到言外,通過聯想與想像而領會作者所要傳遞的情感。如艾青的《向太陽》:
太陽在我的頭上
用不能再比這更强烈的光芒
燃灼著我的肉體
由于它的熱力的鼓舞
我用嘶啞的聲音
歌唱了: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開
陳腐的靈魂
擱弃在河畔……”
“火焰之手”這一組合本身就是超常的,它又怎麽撕開“我的心胸”?又怎麽將陳腐的靈魂“擱弃在河畔”?如果以“誇張”解釋,這個太陽豈非過于殘酷?然而,透過這一系列超常組合的詩句,我們不是可以體會到詩人渴望太陽、追求光明的强烈感情嗎?
三、話語引發的思考
上述兩種情况,“言外之意”跟“言內之意”即辭面意義都有著內在的聯繫,讀者只要從領會其辭面意義的基礎上再展開聯想,進行審美再創造,便可領略其“言外之意”。下面一例則有所不同: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在全縣人民大學毛澤東哲學思想的熱潮中,在全國革命生産一片大好形勢下,在上級黨組織的英明領導和親切關懷下,在我們大隊全面落實公社黨代會的一系列戰略部署的熱潮中,我們的羅玉興同志被瘋狗咬了……
(韓少功:《馬橋詞典》)
試以這段活中的詩句和政治套語跟《天堂掙扎錄》中莫一嫂所說的“萬壽無疆”進行比較,便可看出:它們雖然都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産物,但在《天堂掙扎錄》中,“萬壽無疆”的辭面意義與莫一嫂那句話的“言外之意”畢竟有著某種聯繫;而這段話中“金猴奮起千鈞棒”等詩句以及一大堆政治套語僅僅是一種點綴,正因爲如此,讀者完全可以撇開其辭面意義,而僅僅通過話語本身來體會那個時代中極不正常的“話語權力”對社會生活的扭曲。
有時,作者筆下的某個語言片斷沒有確定的辭面意義甚至完全沒有辭面意義,因此讀者要領略作者所要傳遞的意思,就只有靠話語本身了。《紅樓夢》中有不少“半截話”,便是如此。這裏僅舉九十八回中的一段:
剛擦著,猛聽得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
“你好……”是林黛玉臨終時留下的“半截話”,其辭面意義誰也說不清。曾經有人試圖將後半截補足,結果總是費力不討好。其實,他們幷不理解:這半截話的妙處就在于它是“半截話”,因而可以引發讀者無窮的思索,通過思索而領略到黛玉臨終時那種“欲說還休”的情景,體會到她那“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情感。
總之,文學作品中的“言外之意”,是作家運用語言的一種藝術,旨在突破常規語言只表述觀念的局限,使其筆下的語言成爲調動讀者審美再創造的一種媒介。對于這種語言藝術,傳統的語言學分析以及修辭學中的辭格分析均無能爲力,因此筆者試圖運用語言藝術變异理論作一初探,以求抛磚引玉。
199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