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更詳細的組合查詢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全方位開展“十三行”研究

  【提要】十三行有着極爲豐富的經濟、文化的資源。對於今天的改革開放而言,是一面非常難得的歷史之鏡。因此,全方位展開對十三行的研究,從多角度切入,已是當務之急。它藴涵有時間、空間、社會經濟、歷史文化廣泛的内容,横跨有從廣東至全國,乃至全世界的人文、經濟、地理、城市建設的重大命題:海上絲綢之路、官商與民商、鎖國與開放、社會轉型、文化傳承與揚棄……等等。在當時封建極權統治之下,十三行的存在,當爲國門所開的一條縫隙,其與貢舶貿易相左的商品平等交换、互惠互利的自由貿易,是必帶來世界上先進的思想、文化,對天朝上國的體制以相應的衝擊,也爲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發生打下了基礎,對中國由農耕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起到了相應的推動作用,與之伴隨的還有西方先進的科技文化、物質文明。我們對十三行的物質層面的研究已有相當成果,事實上,無論是粤海關、還是東印度公司,對於絲綢、陶瓷、茶葉的貿易,都有着相當詳實的記載,爲外貿史的物質層面提供了厚實的研究材料。但對制度層面的研究,却深入得很不够,這不僅需要掌握清廷制訂的制度,有一個全面的把握,而且更需要對行商的應對策略、包括變通方式、以及外商所在國的制度、政策有所把握,這裏面的内容當更豐富、更發人深省、更具歷史價值。

  【關鍵詞】十三行 歷史價值 借鑒意義

  一

  縱觀中國一部外貿史,開海——禁海——開海——禁海,循環往復,内中當有多少干坤?從“絶對的海禁時代”(樑啓超語),到“一口通商”,再到“五口通商”,門户開放,又當更有多少詭譎的歷史風雲?近年來,愈發引人注目的,則是“一口通商”之際的“十三行”。其之引人注目,是因爲這麽一個獨特的外貿機制,在2000年的外貿史上,佔有約五分之一長的時間,即從明嘉靖年間至清咸豐年間400年,而這在世界貿易史上更是一個風起雲涌的時代,幾乎是從葡、荷、英相繼稱雄海洋始,至蘇伊士運河開鑿的前夕。十三行在這麽一個世界大背景下,幾乎獨佔中國對外貿易約4個世紀,期間又有多少歷史癥結須解開,多少經驗可借鑒,多少功過應評説。難怪日本學者在翻譯樑嘉彬的《廣東十三行考》時稱:“餘欲從中國商業與中國商人之究明,而致力於解釋中國得以保持四千年生命之故”,竟上昇到了華夏文明幾千年經久不衰的歷史高度上來破解“十三行”商貿之謎。

  毫無疑義,十三行是中國外貿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華彩樂段,有着極爲豐富的經濟、文化的内容鬚發掘。尤其是對於今天的改革開放而言,更有非常重大的借鑒意義,是一面非常難得的歷史之鏡,我們没有理由不從中汲取到厚重、豐碩的歷史文化資源。因此,全方位展開對十三行的研究,從多角度切入,已是當務之急。我們可以當之無愧地宣佈:十三行,是廣東經濟史的一大亮點,更是廣東對於全國而言的一塊歷史文化的名牌,擦亮它、打磨它,對於廣東這麽一個經濟强省,更上一層樓,成爲文化强省,其意義非同小可。廣東的學者、作家,當責無旁貸地承擔起這一歷史任務:的確,十三行的價值怎麽高估也不爲過,這麽一個歷史的專有名詞,它藴涵有時間、空間、社會經濟、歷史文化廣泛的内容,横跨有從廣東至全國,乃至全世界的人文、經濟、地理、城市建設的重大節點:海上絲綢之路、官商與民商、鎖國與開放、社會的轉型、文化的傳承與揚棄……等等,須展開的研究層面非常之多。做好了,自獲益匪淺。

  二

  把十三行的時間跨度,置於世界歷史的演進上,無疑是具有跨時代的意義:其時的歐洲,剛剛走出了中世紀,由神的時代走進英雄的時代,啓蒙主義、人文主義興起,工業社會、航海事業迅速發展;而在中國,明末的資本主義萌芽因改朝换代遭到了扼殺,遊牧民族却視封建的農耕文明爲先進楷模,從而視商貿爲末流,與世界的大發展發生牴牾,却又不能不藉助外貿支撑國家經濟——連賠款也要讓十三行支付,這種歷史的錯位,勢必誘發社會的陣痛,這麽一個商業群體,到底又能提供多少近現代的思想觀念?圍棋中的幾個氣眼,能盤活出什麽嗎?

  而今,中國已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回過頭來,再看30年前,幾乎也同樣是30年的“一口通商”,歷史似乎又顯現出了其驚人的相似的一面。雖然歷史的大場景已發生重大的置换,離十三行消亡的時期亦已過去整整一個世紀。但從歷史的長河來看,經歷了2000年封建社會的中國,這100年又能走出多遠?法國人在《停滯的帝國》中,把林彪和和珅相類比,暗喻中華大帝國並没什麽多大變化,這在我們似乎難以接受。而當年的“一口通商”,是出於明清二朝自視爲“天朝上國”、“萬邦來朝”的理念,根植於封建帝國的封閉、慵懶與保守;而共和國建國後30年,僅餘下在十三行所在的地方進行“一口展銷”的廣交會,當是出於無奈:西方帝國主義的封鎖。但仔細反思,那種閉關鎖國的理念難道不一樣根深蒂固麽?而歷史相似之處,更有朱棣恐懼建文皇帝逃至海外而禁海,順治、康熙因臺灣仍在鄭成功手上而“片板不得入海”,“一口通商”似乎是一種命定:從鎖國到開放,這“一口通商”分明是當中一個逃避不了的重要過渡環節,功否,過否,誰人評説?

  歷史一次又一次地選擇了十三行所在的這片土地:唐代的蕃坊,宋代的市舶司,明清的懷遠驛至十三行,乃至共和國之處三十年之久的廣交會,我們可以説這裏有天時(第二自然之社會的發展)、地利(自古以來海上絲路的始發港),但更重要的是人和——當我們讀到西方的史學著作,説宋代東南沿海的市民社會、商品流通、包括市舶司制度的確立,有可能促使中國引發一場商業革命,却最終未能誘發,反而在“蠻族”軍事南下之際發生斷裂與倒退,當我們重温南漢國海洋貿易之興盛,以及宋神宗對其大加稱道的“籠海商得法”,中國的海洋文明當可早早有更長足的發展,而且適逢世界航海大發展時期却最終仍落個閉關鎖國,怎不扼腕長嘆?!

  既往對十三行的評價,每每落在消極、甚至貶抑的一面。把當年的喪權辱國的羞耻,乃至引狼入室,備受列强侵略的歷史,與十三行强行聯繫到一起,並侮蔑有加,諸如“洋奴”、“買辦”、“賣國”之類。雖然我們從當年外商的歷史記録中可以看到,十三行行商,是堅决拒絶鴉片交易,頗有民族氣節的;而從我們這方的歷史記録中更可以看到,他們不僅捐巨資建大型戰艦,而且還親自參加抗英活動。問題出在那些沿海走私的不良商人身上,却把污水潑到了十三行,引起了歷史的誤讀。

  但是,在十三行被重新肯定之際,我們又過於簡單地從倫理上解讀十三行行商的愛國、正直、公道……之類,若干文藝作品更簡單化把他們視爲道德楷模、思想先驅之類——這與我們過去文藝創作的類型化、政治化影響分不開,結果造成了“兩張皮”,人物的内在特質與再現的歷史場景故事的邏輯貼不到一起,這顯然與研究欠深入却一窩蜂而起相關。其實,在當時封建極權統治之下,十三行的存在,當爲國門所開的一條縫隙,其與貢舶貿易相左的商品平等交换、互惠互利的自由貿易,是必帶來世界上先進的思想、文化,對天朝上國的體制予以相應的衝擊,也爲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發生打下了基礎,對中國由農耕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起到了相應的推動作用,與之伴隨的還有西方先進的科技文化、物質文明等等。

  在改革開放30年之後,在回過頭來重新解讀這一切,當有新的解悟。

  三

  30年的開放改革,對市場經濟的認知——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自是對經濟規律認識的深化,使得我們這個民族爆發出無限的生機,激活了巨大的經濟潜能——這當可回答日本學者因研究十三行提出的疑問了:如何“解釋中國得以保持四千年生命之故”了。

  從“一口通商”的廣交會,到四個經濟特區的“出籠”,又到沿海十四個開放城市,還有上海浦東新區,這是一種梯度開放,其格局及演進十分清晰。同樣,如今與廣交會並列的,除開深圳文博會、上海世博會,還有昆明、南寧等各類大型會展,都在進一步顯示當今中國向外開放的堅定信心,這當然是主動的、積極的、有前瞻性的。

  對比當年從“一口通商”的十三行,到鴉片戰争轟開的“五口通商”、上海開埠、創立“官督商辦”……對於清朝政府而言,則是步步爲營,被動的、消極的,根本没有遠見,其結果,由於“鐵路國有”即收歸官辦,反反復復,終引發民變,成爲這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倒臺的一個導火綫。

  兩相比較,當引發更多的深思。

  雖説在同一片東方的土地上,由於歷史的情勢不同,根本在於制度的不同,二者雖説在表現形式上有不少相似之處,但最終的結局却大相徑庭,一百多年的被動開發,導致的是喪權辱國、軍閥混戰、社會極度動亂,久久不得解脱;而這30年的主動開放,則是國力成幾何級數增長、科學技術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百姓正在步入小康社會……當然,仍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如權力尋租導致的貪腐,教育、醫療、房價等民生問題凸出,如何避免貧富兩極分化導致的社會失衡等等——這些,自與我們揹負的沉重的文化傳統相關,自然也應在過去的歷史教訓中找到相應答案。

  這一來,十三行研究的作用與意義也就凸顯出來了。

  歷史的投影在今天可謂比比皆是。當我們深入到十三行的“洋商”及“公行”制度的研究之中,那種游移於“官商”與“民商”間的遲鈍,特别是所謂“廣州制度”(外商稱清廷對外商制訂的一系列規章制度)……種種,我們難道不一樣在今天某些公文中似曾相識麽?當商品流通、市場經濟讓紛至沓來的各種信息——無論是科學技術,還是文化藝術之際,對我們一度固化的思維方式、認知方式産生衝擊,我們所取的態勢又當如何?相對發達的城市經濟,是必有相對先進的制度文化與觀念價值,令社會的文化勢能得以提昇。可以毫不含糊地説,中國近代史上的革命,爲何均萌動於南方,正是以“一口通商”的十三行引進的物質商品流通及所伴隨的思想文化所引發的。十三行制度最終的消亡,自是歷史的必然。

  早在鄭觀應那裏,便强調民商才是“大旨本原”,只有走民族資本主義之路,方可改革、致强,死抱住封建觀念,是必本末倒置,“官不能護商,而反能病商”,中國的流弊則在於“官道”,與他同時代的胡禮垣,亦指出“官督商辦而爲辦法之不善”——他們都出生於十三行的後期,當更能體察其中的弊端。這也説明,十三行行商何以“富可敵國”,却又最終“立夭”,説垮就垮,到頭來,仍被玩弄於官的股掌之上。

  我們對十三行的物質層面的研究已有相當成果,事實上,無論是粤海關、還是東印度公司,對於絲綢、陶瓷、茶葉的貿易,都有着相當詳實的記載,爲外貿史的物質層面提供了厚實的研究材料,做好這一層面的研究是非常需要的,是打基礎的工作。

  但對制度層面的研究,却深入得很不够,這不僅需要掌握清廷制訂的制度,有一個全面的把握,而且更需要對行商的應對策略、包括變通方式、以及外商所在國的制度、政策等等,都要有所把握,這裏面的内容當更豐富、更發人深省、更具歷史價值。尤其是對於今天的改革開放,無疑有重大的借鑒作用。

  而上昇到十三行精神層面上的研究,我們目前則非常欠缺。

  四

  近日,我寫了篇《十三行的謡諺與小説》,嘗試在這個層面上加以開掘。其中最主要的謡諺,便是道光年間的:

  潘盧伍葉,譚左徐楊。

  虎豹龍鳳,江淮河漢。

  應該説,由於沿海商品經濟發達,明清二朝,洗脚上田,棄仕從商已不在少數,所以,商人,雖列“仕農工商”之末,但在廣東已不再被人瞧不起,乃至被推崇爲“虎豹龍鳳”,人中之杰。

  但是,習慣勢力畢竟是强大的、可怕的,這一謡諺,到後來竟變成了:

  潘盧伍葉鄒,譚左徐楊邱,

  虎豹龍鳳狗,江淮河漢溝。

  從當年宏闊的彰顯,到“狗”與“溝”的污穢不堪的的諷喻,這一轉變,自引發更沉重的思考。

  而盧觀恒要入鄉賢的遭遇,當是最好的注脚。盡管他兒子爲讓他進入鄉賢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造福鄉梓,捐田捐倉,可一旦進入後,却引發空前反彈,舉人、鄉紳們紛紛攻擊他“目不識丁,賤業充商”,一直把狀子遞到了嘉慶皇帝那裏。結果,不但盧觀恒的牌位被趕出鄉賢祠,還處分了一大批人,兒子的頂戴被摘,連廣東巡撫、蕃司也少不了被懲罰。最後成了栽進“溝”中的“狗”。

  所以,後世有一個“十三行遺囑”的傳説,後人一律不得經商,重操舊業。

  潘家如此,樑(即左垣公)家如此,我們譚家亦如此。潘家在清末民初出了個大詩人潘飛聲,樑家則出了一批教授、學者,《廣東十三行考》便是樑家後人樑嘉彬所作。

  當然,也有人歸於當年十三行行商有“儒商”傳統,畢竟又回到了“仕途”上了,但這僅僅能歸結到這上面麽?詩人、作家、教授、學者未必可與“仕途”劃等號。

  但更要緊的是,當是十三行的命運造成的歷史創傷。

  其實,遺囑也就是這一歷史創傷而形成的。

  而這一歷史創傷又該怎麽歸結?

  文化的、經濟的、思維方式上的、觀念形態的……

  當我們仍在不同程度地爲創傷記憶所糾纏着的話,我們當如何尋求避免創傷重復的歷史與未來相同的出路呢?如果走不出來,仍在歷史的怪圈轉悠,等待我們的又將是一場怎麽樣的悲劇?

  我以爲,這正是十三行精神層面上最沉重的、也最有價值的研究内容。

  只有上昇到這一層面的研究,我們方不會愧對十三行的先行者們,才會在今天的改革開放中,真正解放思想,揚帆出海,繞過暗礁,乘風破浪,駛向光明的未來,實現可能的願景。

  注釋:

  〔1〕樑啓超.《中國之都市》轉引自樑嘉彬《廣東十三行考》,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5頁

  〔2〕轉引自樑嘉彬.《廣東十三行考》,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18頁

  〔3〕(法)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6頁

  〔4〕(美)斯塔夫裏阿諾斯.《全球通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439頁

  〔5〕轉引自譚元亨.《廣府尋根》,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5頁

  〔6〕轉引自譚元亨.《廣府尋根》,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38頁

  〔7〕張守常.《中國近世謡諺》,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97頁

  〔8〕張守常.《中國近世謡諺》,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98頁

  (譚元亨,華南理工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導,廣東省政府參事,十三行行商後裔。)  
最佳瀏覽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