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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一
“清和節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霜夜與霜晨。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津,惆悵役此身。歷苦辛,歷苦辛,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依依顧戀不忍離,泪滴沾巾,無復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參商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先已醇。載馳骃,載馳骃,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
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盡的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噫!從今一别,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暖洋洋的日光灑在高低不平的石板地面上,葉戈的影子在午後顯得分外清晰。他的頭髮全部給剃光了,身上穿着灰色的囚衣,一雙赤脚的脚腕上,沉甸甸的大號脚鐐顯得分外有分量。他抬頭看了一眼太陽,陶醉地眯起眼睛,用被土銬緊緊鎖住的雙手輕輕提了提係在脚鐐上的麻繩,兩腿分開,在粗糙的風場路面上蹣跚地邁着小步。
“大哥,你剛才哼的曲子叫什麽名字,真好聽!”
一個小犯人,看起來不過十八歲左右,脚腕上也戴着一副鐐子,丁零當啷地小跑着到了他眼前,好奇地問道。葉戈緩緩轉過頭,慈愛地看着眼前的晚輩,費力地用銬着的右手摸了摸他的頭髮,道:“這曲子叫《陽關三叠》,説的是一個人的朋友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於是他就在驛站給他擺酒送行。你喜歡嗎?”
小犯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大哥,你的脚鐐這麽沉,擔的罪名一定很重吧?”
葉戈微微一笑,提着脚鐐蹲下來,漫不經心地説道:“是啊,我大概是這監獄裏最危險的犯人了。他們給我定的罪名,换了别人,都足够殺一千次了,可是,他們到現在都没有殺了我。”
“爲什麽?”
“大概,是因爲他們怕我吧。”
“怕你什麽?”
“這個,你就不必曉得了。有些事情,尤其是在這種地方的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對你自己來説就越安全。曉得嗎?”
“曉得了。”
“我看你有些面熟,咱們在放風的時候見過?”
小犯人燦然一笑,道:“大哥你的記性真差,我是跟你一起被抓進來的,就關在你隔壁那間牢房。不過,今天他們要我搬到你那裏住呢。”
“哦,小伙子,歡迎你。”葉戈也恍然大悟地笑了,“我説我覺着在哪裏見過你呢,原來是隔壁鄰居呀。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阿毛。”
“是大名嗎?”
小犯人低了頭,輕聲道:“我媽媽很早就死了,没來得及給我取大名。我爸爸不要我們了。”
葉戈皺了皺眉頭,微微嘆了口氣,道:“唉,我們都是一樣的苦命啊。我的父母,我恐怕也是一輩子都見不到了。”
“他們不肯放你出去嗎?”
“不,是因爲我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從小就是個孤兒。”
一陣鏗鏘的鐐銬聲驚動了正在聊天的兩個難友,他們抬頭一看,只見柯靈也邁着艱難的脚步,拖着十多斤的重鐐挪了過來。
“葉戈,到處找不見你,原來在這裏閒聊呢。時候不早,快收風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葉戈微微一笑,提起沉重的鐐銬,和兩個牢友一道,往幽闇陰森的監獄深處走去。
“葉大哥,我聽他們説,你背上長了一雙翅膀啊,能讓我看看嗎?”
葉戈苦笑一下,摸了摸阿毛的小光頭,道:“那個翅膀啊,你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
阿毛一臉困惑地看着葉戈,認真地道:“翅膀就是翅膀啊,怎麽會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呢?”
葉戈又笑了,把被脚鐐墜得發脹的雙足换了個姿勢,輕輕撫摸着自己濃密的絡腮鬍茬,對阿毛道:“你呀,你是喜歡别人把你當孩子呢,還是希望别人當你是大人呢?”
“當然希望你把我當大人了。”
葉戈道:“説你是孩子吧,你這麽懂事;説你是大人呢,我跟你説的話,你倒一點都不明白。我是把你當我的小兄弟看待的,但是,還是我跟你説的那句話,在這個號子裏,你知道的東西越少,對你自己越有好處。”
見阿毛還是不領會葉戈的意思,本來靠在草堆上歇息的柯靈也忍不住凑了過來,道:“小鬼頭,别再問你葉戈叔叔了。你要知道,那雙翅膀就是他手上比我多了一副死銬子的原因。這下子你曉得了吧?”
阿毛看了看葉戈被死銬磨得結痂的手腕,同情地跟他交换一個眼神,繼而轉向柯靈,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才是我的小兄弟呢。哎,我跟葉戈都説了我們身上這些傢伙的來歷了,你怎麽不説説,你脚腕子上那勞什子是怎麽掛上去的呀?”
阿毛呵呵一笑,道:“没什麽,我就是看不上你們來之前的那個牢頭,在他的洋芋湯裏灑了點草灰,把他嗆得七葷八素的,後來警察進來,就給我戴上這個了。”
“戴了幾天啦?”
阿毛扳着手指頭算了一算,緩緩道:“大概——有那麽七八天了吧。因爲戴了脚鐐的犯人不管罪名大小,都要歸到死牢裏來,我就被他們一路提溜過來了。不過,我没想到,你們倆跟我想的一點也不一樣。”
柯靈和葉戈擺弄擺弄脚下的鐐銬,默契地相視一笑,然後异口同聲地問道:“那你覺得我們哪裏不一樣啊?”
還没等阿毛回答,這對難兄難弟就掌不住,輕聲笑了起來,脚鐐在顫抖中發出微弱的鏗鏘聲,就好像歌劇院樂池裏三角鐵發出的顫音。
“你們——你們爲什麽要笑啊?”阿毛有些發窘,尷尬地輕聲問道。
葉戈到底年紀大些,收斂了笑意,對阿毛道:“呵呵,我們啊,我們没笑什麽,反正笑什麽也不會笑你。你身上的傢伙我們也有,笑你還不就等於笑話我們倆自己啊?”
“恩,倒也是。我也説不好——”阿毛撓了撓頭,抬着眼睛邊想邊説道,“你們兩個吧,不像那些大叔,特别讓人害怕。他們戴了你們腿上的傢伙什兒,就好像自己得了什麽寶貝似的,在號子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們這些小鬼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要被他們教訓呢。如果把他們惹瘋了,他們還會用脚鐐勒你的脖子,你要是不求饒,他就不鬆開,反正要死了麽,多殺一個人還合算呢。不過啊,你們兩個大哥,雖然戴的東西比他們重,吃的苦比他們多,可是就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似的。他們坐牢,那是裝相,你們坐牢,我覺得吧,就好像唱歌似的,有點自己跟自己玩的意思。”
葉戈看了柯靈一眼,回頭笑道:“你這小兄弟,看不出,口齒還滿利落,進來前是做什麽營生的呀?”
阿毛狡黠地眨了下眼睛,重重一伸小腿,脚鐐發出“嘩啦”一聲響,是清脆爽利的動静。
“那,你們得先告訴我,你們是做什麽的。”
“好,我比你柯靈大哥年長,我先説吧。我呢,就是教人家唱歌的。”
阿毛點了點頭,略微得意地道:“我説嘛,你歌唱得那麽好聽,一定是專門教大家唱歌的。對了,我聽説有一個王大叔也是干這個的,你們認識嗎?”
葉戈跟柯靈交换了一個微妙的眼神,然後點頭道:“認識。”
“哦,那柯大哥呢?”
柯靈一臉壞笑地看着葉戈,葉戈推了他一下,道:“該你了,别吞吞吐吐的,人家小兄弟等着呢。”
“我啊——”柯靈故意拖長了音調,抬頭看了看臟兮兮的天花板,然後凑到阿毛跟前,故意正色道,“我,就是專門跟女生談戀愛的。”
阿毛哈哈地笑了一陣,指着柯靈道:“你騙人,哪裏有專門跟女生談戀愛的工作啊。”
“有的有的,貴族老爺不就是整天吃飽了跟人談情説愛的嗎,這有什麽不明白的?”
阿毛也學着柯靈的口氣,長長地“哦——”了一聲,又模仿着他恍然大悟的表情,拿腔拿調地道:“原來是這樣啊,我竟看錯你了。柯大哥,你一點都不像貴族老爺。”
“真的?”
“真的!”
柯靈帶着勝利的表情瞥了葉戈一眼,笑道:“你看,果然是我説的没有錯吧,我這個人,本來就没有什麽架子的,都是你們説來説去的,弄得我不知道怎麽走路説話,你們倒説我有架子了。”
葉戈笑而不答,三人正説話時,忽然豁啷一聲,隔壁的牢門驚心動魄地一響,就聽見一個看守大聲喊道:“打地界啦——”
一陣死寂,然後又夾雜了幾聲悶住的抽泣,最後,刺耳的鐵鐐聲在監獄的走廊上單調地重復着,漸漸地聽不見了。
“今天晚上,天上又要有星星掉下來咯——”
葉戈和柯靈都覺得氣悶,一反常態地没理阿毛的話,各自靠着冰冷的石墻,陷入了沉思。
“葉戈,葉戈?”
葉戈睡意朦朧地翻了個身,勉强睁開眼睛,見是柯靈在叫他。
“我吵到你没有?”
葉戈疲憊地一笑,挣扎着坐起來,道:“你看我現在戴着銬子,行動不方便,好不容易睡個囫圇覺,還半夜叫我起來,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非得現在説啊?”
“其實——也没什麽事。就是今天那人給槍决了,我心裏挺鬱悶的。”
葉戈微微一笑,手裏拈了根稻草,道:“怎麽,我們的柯公子菩薩心腸,看見人家送命,心裏不落忍了?”
“我説真的,葉戈。”柯靈正色道,“我都不知道我們倆什麽時候也會跟他一個下場。”
“你怕死了?”
“怕。”
葉戈輕聲笑了起來。
“柯靈啊柯靈,你這個貴族老爺什麽繁文縟節都學得會,就是撒謊的水準一直没提高。我還以爲你至少得沉默一會子呢。”
“怕就是怕麽,還沉默個什麽。這裏又不是歌劇院,我何必裝什麽正人君子。不過話説回來,雖然怕死,但是該我上路的時候,我是絶對不會脚軟的。”
葉戈還是那麽笑着,看了柯靈一眼,抬頭道:“這就對了,説明我没認錯你。你還算是條漢子。”
柯靈苦澀地低頭一笑,摸了摸脚腕上的鐵鐐,緩緩道:“這裏是大獄啊,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以前那些客套早就被我丢到爪哇國去了。嘴角咧開幾度,恭維話講到幾分,這些貴族禮儀在我們現在的處境下根本一點用也没有。”
葉戈看了阿毛一眼,對着柯靈做了個手勢,柯靈會意,立刻放低了聲音。
“這小東西怪可憐的,没爹没媽不説,還給關到死牢裏來。唉,真不知道他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
柯靈話剛出口,就見葉戈皺了皺眉頭,知道失言,連忙不説了。
“變成什麽樣子?如果能變成我現在這個樣子,那是不幸中的萬幸。”葉戈頓了一頓,道,“可惜啊,不是每個犯人都有跟我一樣的脾氣的。”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閉目養神的葉戈慢慢睁開眼睛,對柯靈輕聲道:“老弟,怎麽不説話了?”
“説什麽?”
“想説什麽就説什麽唄。”
“我在想啊,不知道現在戴葉她們倆怎麽樣了。”
葉戈長嘆一聲,看着霉斑片片的天花板,緩緩吐出一句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聽天由命吧!”
青灰色的石階蜿蜒而上,石板上苔痕斑駁,石縫裏草色蒼蒼,香樟樹朦朧的影子被雨後慵懶的陽光漫不經心地投在臺階上,猛一看去,好似水墨暈染的烏雲濁霧。一雙墨藍雲頭綉花鞋穿過重重花陰,拾級而上,朝青石臺階的盡頭走去。
相思樹秀麗的枝葉掩映着山石粉墻,緑意黯然的美人靠裝點着舊日亭臺,深深庭院的盡頭,漏窗側畔,一樹梨花開得正好。戴葉一路行來,但見步步皆景,却盡皆寥落荒蕪,連半個人影不見,顯見得這園子已經廢棄多時了。
一陣清風拂過,幾片梨花隨風而落,戴葉抬首仰望,只見那花朵簇簇叢叢,繁茂葳蕤,就如冬日的瑞雪一般。二胡的聲音如遊絲飄進腦海,她四面環顧,却仍不見有人前來。唱戲的癮頭却是抑制不住了,於是啓朱唇,發皓齒,緩緩唱道——
“聽琴聲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後,身背着琵琶沿街走,背着琵琶沿街走。陣陣秋風,吹動着他的青衫袖;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摇摇出巷口,宛轉又上小橋頭——”
餘音未了,早有一個略微蒼老的男聲接了上去。戴葉驚喜地看了看周圍,却依舊不見人影,待要發問又恐壞了興致,少不得忍住了。
“四野寂静,燈火微茫映畫樓。操琴的人,似問知音何處有?”
戴葉微微一笑,像是猜到了對方是誰,於是款款和道:“一聲低吟一回首,只見月照蘆荻洲,只見月照蘆荻洲。琴音繞叢林,琴心在顫抖,聲聲猶如鬆風吼,又似泉水淙淙流,又似泉水淙淙流……”
胡琴聲戛然而止,一個清瘦俊逸的人影從一棵木棉後頭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只見他一襲白色長衫纖塵不染,微笑着對戴葉眨了眨眼睛。
“小葉子,你來啦?”
戴葉默默看了王理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我以爲你在天上逍遥自在,從此不問紅塵俗事了呢。看來那傳説也不都是胡説八道,再美麗的仙女也有思凡的時候啊——”
戴葉不由得紅了臉,笑道:“叔叔你又來了,這麽些日子不見,還是這麽喜歡取笑人。”
王理呵呵一笑,捻了捻垂到前襟的胡鬚,走得更近了些,對戴葉道:“好好好,你也還是没變,我一説玩話你就認了真。怎麽樣,來的路上聽説什麽没有?”
戴葉下意識地盯住王先生的眼睛,但是那雙眼睛裏除了笑意以外,什麽也看不出來。
“一定出什麽事情了,叔叔您説吧。這個戰火紛飛的年景,出什麽禍事我也不會感到奇怪的。”
“那,我就直説了?”
“您盡管説吧。”
王理微微嘆了口氣,平復一下呼吸,看了看戴葉的臉色,方才緩緩道:“是這樣,你回來之前一個多月,男爵和魅影都被人給抓去了。至於關押在哪裏,我現在也没弄清楚,正託人打聽呢。你先别着急,事情已經出了,你自己好生保重才是最重要的,這也是爲他們着想。曉得嗎?”
戴葉只覺得心内一跳,説不出是什麽滋味,但仍强笑着答道:“我曉得。”
“那就趕緊跟我去休息吧,這樣天上人間地來回折騰,你這身子骨也該乏了。”
兩個雪白的身影相依而行,消失在月洞門的背後。那門鬥上用玄色花崗岩嵌着四個篆書大字,刻的是這處園子的舊名——“補山精舍”。
推開紅木雕花門,眼前是一張花梨木的堂桌,正中擺着幾件青花瓷器,桌子右首,天青色的汝窑瓶子裏插了一枝淡紫的辛夷花,隱約能聞見陣陣幽香。堂桌上方掛着一幅弘仁的水墨梅花圖,兩側是一副對聯,顔體筆法,寫的是“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並無横披。堂桌左邊的壁龕裏,紫檀底座上立着一尊小小的銀質聖母像,左右兩邊的白瓷燭臺上點着羅紋長蠟燭,一枚小小的十字架吊墜擱在聖像前,旁邊是一枝絹制白百合。
“這裏不比太虚幻境,我們只有茉莉花茶了,你就凑合着喝吧。”
王夫人家常穿一身陰丹士林布的旗袍,衣襟上别了兩朵白蘭花,輕輕把茶杯放在桌上,自己在堂桌一側的紫檀雕花扶手椅上坐下,又招呼戴葉入座。
“有些日子没見了,我們這裏的事情,你們在天上都没聽説嗎?”
戴葉微微一笑,品了口茶水,道:“聽是聽過一些,但都是傳言,並不真切的。”
王夫人點了點頭,道:“也難怪,畢竟是仙家洞府,我們凡塵的事情,他們原不該管的。你這次回來,是就住下呢,還是看看就走?”
“就住下了。”戴葉嘆了口氣,對王夫人道,“現在男爵和葉戈都是這個形景,我一個人在天上無憂無慮,於心何忍啊。”
王夫人點頭,道:“是啊。他們兩個也是命中該有此劫,你也不必過於懸心了,你只要相信,素日行善積德的人,上帝是一定會庇佑他的,啊?”
戴葉笑着點了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風景,因問:“吟鳳今天怎麽不見?”
王夫人皺了皺眉頭,正不知道怎麽開口,王先生笑着踱步進來,對戴葉道:“她到男爵原來的酒吧當駐唱去了。”
戴葉看了王先生一眼,“哦”了一聲,又看王夫人的臉色有些不好,便没再説話。王先生知道太太今天心情不爽,連忙示意她先去歇息,自己在王夫人方才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笑道:“你阿姨啊,年紀大了,腦子轉不過來。其實當駐唱也没什麽不好,一樣憑本事賺錢麽。現在這個家裏,我和你阿姨都没辦法出去做事,也只有靠吟鳳她一個人貼補家用。説起來,她以前也是過慣千金小姐日子的,如今讓她天天出去賣唱,我心裏也着實不是個滋味呀……”
王理説着説着,忽然掉下泪來,又怕戴葉傷感,連忙用手帕拭了,强笑道:“我這是人老多情,你别見怪。怎麽樣,這個院子你看着還滿意嗎?”
戴葉四下環顧一番,回頭笑道:“這裏挺好,清雅幽静,正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叔叔你以後退休的時候,在這裏養老倒是不錯。”
王理緩緩飲了口花茶,笑道:“我如今已然是賦閒了,哪裏還用等到退休啊。只可恨我的事情還没做完,扶桑國的人就打進來了。現在我雖然過着閑雲野鶴的日子,心裏却未嘗不惦記着梵若城的安危啊。眼看枯葉蝶的勢力在這裏擴張,我却困在此處什麽也不能做,唉,心焦啊!”
戴葉一聽這話,明白王先生方才的達觀有多半是做出來給她看的,也是爲了她不至於傷感的意思。她想勸慰幾句,却又不知道從何説起,只好緘默不語。山風陣陣吹過,堂屋外落葉紛紛而下,更添蕭瑟。王先生起身關了雕花木門,把電燈打開,屋子被燈光一照,顯得比剛才敞亮多了。
“你知道男爵家的房子怎麽樣了嗎?”
戴葉看了王先生一眼,茫然地摇了摇頭。
“被扶桑國陸軍部徵用了!現在那裏被弄得亂七八糟,那些醉酒的士兵和賣笑的女子天天在那裏徹夜狂歡,天鵝絨窗簾都扯下來當了臨時的床單。看看那些人的樣子,就好像這輩子没幾天可活了似的,巴不得把所有的歡樂集中到一天使完。梵若城的風氣本來就平平,如今被這些外來的傢伙一鬧,越發不成個體統了。”
“那,市面上的情形怎麽樣,經濟局面還穩定嗎?”
“穩定?穩定就怪了!扶桑國爲了防止發生叛亂,對糧食和布匹都限制供應,結果姦商紛紛囤積貨物,欺行霸市,物價已經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没人肯出來控制局面。扶桑國的東西少有人買,本國的東西比進口貨賣得還貴,一個皮包要十萬金飛錢,你説誰敢要?倒是讓扶桑人揀了便宜,拿了我們的初級産品到國外去賺差價,利潤成倍成倍地翻回來,全部進了他們的腰包。我們呢,中産階級和大户人家尚且勒緊腰帶,小户人家和貧苦百姓,也就只得數米下鍋,挨一天是一天咯!”
戴葉忽然覺得氣悶,緩緩推開木門,站在門檻那裏觀景。只見一帶灰色的城墻横亘山間,香樟樹的樹冠如雲朵層層摇曳,每一片葉子都如工筆描畫的一般,清晰到了極致。天色半暗,烏雲翻卷,下起了蒙矇的細雨,迷離的雨霧昇起在射日臺山麓,遠處的景物漸漸模糊起來,看不真切了。
“王叔叔,下雨了。”
“是啊。”
“我想唱歌,不會打擾你吧?”
王先生笑了一笑,起身道:“唱吧,有日子没聽到你的歌聲了。”
戴葉看着蒼茫的群山,略略清了清嗓子,低聲唱道:
“老城墻,西山在望,明月千萬裏照故鄉。當菊花黄,瓦上添霜,想叮囑你多加衣裳。山雨欲來風滿樓,愛恨情仇糾纏永難休,曾燦爛的都化作烏有。天凉好個秋,遍地哀愁,我在故園風雨後。
都説大雁歸,春天也將被帶回,雪化雲開的明媚,像極了你眼眉。何時大雁歸,我愛的你被帶回,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等誰……”
曲終之時,一滴清泪從戴葉眼角滑落。
“叔叔,你説,我唱的這首歌,葉戈他能聽見嗎?”
王先生看着屋外蒙矇的烟雨,緩緩合上門扇,回頭看了戴葉一眼,悵然道:“孩子,我不知道。”
屋子裏没了動静,只有芭蕉葉子在雨中發出寂寞的響聲,絲絲縷縷,久久不絶。
“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更殘漏盡,孤雁兩三聲。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夢魂無所寄,空有泪滿襟。幾時歸來喲,伊人喲,幾時你會穿過那邊的叢林。那亭亭的塔影,點點的鴉陣,依舊是當年的情景。只有你的女兒喲,已長得活潑天真;只有你留下的女兒喲,來安慰我這破碎的心。
望斷雲山,不見媽媽的慈顔。漏盡更殘,難耐錦衾寒。往日的歡樂,只映出眼前的孤單。夢魂無所依,空有泪闌干。幾時歸來喲,媽媽喲,幾時你會回到故鄉的家園。那籬邊的雛菊,空階的落葉,依舊是當年的庭院。只有你的女兒喲,已墮入絶望的深淵。只有你被棄的女兒喲,在忍受無盡的摧殘……”
吟鳳依舊穿着當年那件墨藍鳳尾菊花刺綉旗袍,戴着一對珍珠耳環,鬢角簪兩朵栀子花,神色哀傷地唱完這首《秋水伊人》,觀衆紛紛喝彩,她微微一笑,點頭致意,然後從側臺走進化妝室,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邊叫她的名字。
“吟鳳!”
她呆住了,定定地立在當地,只有腦後簪子的垂珠還隨了慣性略略摇動幾下。然後她轉過身來,對了戴葉,後臺的燈光打得她的臉龐半明半暗,還没等她自己意識到,兩行泪水已經掛到腮邊。
“我回來了。”
吟鳳依舊呆呆地望着她,眼圈紅了,嘴唇微微顫動,却不發聲音。她感到一陣没來由的慌亂,像是一堆亂麻纏繞在心裏,不知道該先解哪個扣兒。戴葉也紅了眼圈,却並没有流泪。兩人相對無言,半晌,吟鳳輕聲道:“這城市死了。”
不過五個字,輕飄飄的,像無綫電裏插播的一則日用品廣告,却把這些日子的種種道盡了。戴葉不知道怎麽答言,她太清楚愛説話的吟鳳惜字如金,究竟意味着什麽。於是她一言不發,繼續聽吟鳳下面的話。
“剛才唱歌的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具僵屍,而舞臺下擠擠挨挨地,烏壓壓一片,全是死人。你知道是爲什麽?”
戴葉没有摇頭,只是看了吟鳳一眼。吟鳳把珍珠耳環從耳垂上摘下來,收進首飾盒裏,暫且放進化妝臺的抽屉,接着道:“從前我參加派對的時候,那些人臉上的笑意都是活的,他們跟我招手,我能感覺到那種人和人之間的温度,那種能讓人感到安全的温度。可是現在,我在臺上笑着,他們也在臺下笑着,有些人我曾經見過,却感覺他們的面孔薄得像紙片,笑容是抹在紙片上的胭脂,手指一捅就什麽也没有了。他們的心死了,臉上還在笑,其實不過是將笑容當面具,我能一眼看透他們的空洞和無望。可在以前,我根本不關心那些笑着的人心裏想什麽。”
戴葉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你想説什麽。這個城市把自己關在一個真空的房間裏,跟昨天隔絶,跟未來也隔絶,也就成了福爾馬林藥水浸泡着的一具死屍。”
“是啊,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吟鳳嘲諷地一笑,下意識地捋了捋旗袍的下襬,“舞女們的裙子越來越短了,本來若是按常理,時局不景氣,她們的裙子該更長才對,因爲她們不想讓人知道她們買不起網眼絲襪。可是現在,絲襪買不了,裙子還是照例短上去,因爲現在的男人都像急了眼的餓狼,他們不想看絲襪,他們只想看姑娘們大腿上白花花的肉!”
戴葉本來是想笑的,可是想想吟鳳話裏含着的辛酸意味,又忍不住想哭。吟鳳瞧出了她的心緒,笑着擺擺手,道:“不説我了,説説你吧。你爲什麽要從天上回梵若城來,現在那兒不是比地上好得多麽?”
這下輪到戴葉苦笑了,她對了吟鳳,緩緩道:“因爲天上人間一般同啊。”
吟鳳一愣,道:“什麽意思?”
“還能是什麽意思?天上到處都是死人,跟人間差不了多少。”
“他們也忘記了過去和未來?”
“不。”戴葉摇頭,“他們本來就是貨真價實的死人!”
不知哪裏來的一陣冷風,吟鳳覺得梳妝鏡邊框上的燈泡暗了一暗,她打了個寒噤,没有再問,只是招呼戴葉起身,自己把旁邊臺子上的開司米披肩圍了,兩人一同往舞廳的後門走去。
“我想讓你知道,永遠,我不會忘掉。和你共有過,喜怒和哀樂,那些分分和秒秒。想讓你知道,永遠,我要你更好。雖然會寂寞,不多也不少,此刻分分和秒秒……”
三角鋼琴形狀的舞臺中央,一棵柔緑的香樟樹伫立着,樹下站着小柯,他看着不遠處的戴葉,用憂傷裏帶着温暖的嗓音歌唱着。戴葉微笑着看他,眼睛裏也閃着泪光。
“輕狂的年少,誰能忘得了。還能聞得到,淡淡的味道,我們的分分秒秒。枝葉要長高,根要生得牢,看香樟樹下悲歡離合,片片落葉依舊再回到,年少,分分和秒秒。”
戴葉看着男爵,眼神迷離恍惚,仿佛他還是很多年前那個帶着她在海邊堆沙堡拾貝殻的小小少年。那段日子就好像一串美麗的珍珠,一直在她的記憶裏柔和地閃着光,從没有褪色。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哼唱起來,仿佛脚下不是舞臺,是兒時金黄鬆軟的沙灘。兩人相對而行,一同走到香樟樹下,共同唱出了最後的樂句。
“我想讓你知道,永遠,我不會忘掉——”
樂聲緩緩而止,男爵痴痴地看着戴葉,許久,兩人的手終於鬆開。
手指鬆開的那一刻,男爵的一根心弦,斷了。
觀衆席上鴉雀無聲,俄頃,掌聲如雷。
大家都知道男爵的意思,戴葉也知道。她喜歡這樣的收梢。
戴葉輕輕對男爵一點頭,轉身下了舞臺,人群中突然刺出一把閃着冷光的左輪手槍,正對着戴葉和男爵的方向。
戴葉的臉上帶着泪痕和笑意,全然没有注意即將到來的危險。男爵却看見了黑洞洞的槍口,連忙抱着戴葉撲倒在地。
槍響了。
一片驚呼過後,戴葉和男爵睁開雙眼,却發現倒在血泊中的,是一個兩鬢斑白的身影。
是指揮柯先生,他替他們擋了這一槍。
戴葉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她用眼神四處尋找那放槍的人,却什麽也没有看到。
“不!——”
——
柯靈猛然從夢中驚醒,脚鐐的響動也驚起了熟睡的葉戈。
“你怎麽了,是噩夢嗎?”
柯靈用雙手拭去額頭上的冷汗,前幾天在葉戈的絶食抗議下,他們終於答應把土銬子給去掉了。
“我夢見戴葉了。”
葉戈沉默了一會兒,重新躺下,道:“大半夜的,再睡會兒吧。”
柯靈點點頭,也轉身躺在稻草堆上。這一夜,兩個人都失眠了。
法國梧桐瘦小的樹影在風中摇曳,戴葉和吟鳳都不由得緊了緊拉着披肩的雙手。忽然聽見身後有脚步聲,戴葉有些心驚,吟鳳却微笑着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矯健的身影迎風趕上前來。
“吟鳳,今天你走得這麽早啊。”
“哪裏是我早,分明是你自己收拾樂器太磨蹭,所以遲了。”
戴葉正要問吟鳳這人是誰,吟鳳開口笑道:“這是我們的小提琴家,閔剛先生。”
“閔先生好。”
閔剛爽朗地一笑,伸出手來跟戴葉握了一握,戴葉感到他的手很有力量。
“就叫我閔剛吧,我比你年長幾歲,你叫我閔大哥也行。”
戴葉微笑着點了點頭,吟鳳道:“他是人老心不老,我們這裏的人,都叫他老大哥呢,你也跟着叫就完了。”
戴葉這時才注意到閔剛的容貌——端正的國字臉上一雙隨時都會微笑的眼睛,鼻梁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嘴角的綫條温和裏透着堅韌,膚色微黑,一頭自來卷的頭髮梳成三七分,個子雖然挺高,却並不顯頎長,從他寬寬的雙肩和結實的胳膊上看,他一定是一個經常鍛煉身體的人。
“吟鳳,你今天那首歌唱得真好聽,我聽得都想哭了。”
吟鳳笑着看了閔剛一眼,對戴葉道:“他這人就是這樣,見誰夸誰,跟誰都有話説。”
“誰説的,你的歌確實好聽麽!”
“你是想讓我稱贊你的琴拉得也不錯,是吧?”
“算你聰明!”
閔剛頑皮地一笑,眼角露出幾條紋路,戴葉才看出他的年紀的確已經不輕了。
“你們聊你們聊,我還得趕緊回家呢,老婆孩子該等急了!”
閔剛用力地揮揮手,笑着跟她們道了再會,小跑着往前去了。
“這個人看起來挺樂觀的麽。”戴葉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低聲對吟鳳道。
“唉,他也挺不容易的。在舞廳裏給人伴奏,拿的錢本來不算多,還要養活老婆孩子,女兒要請鋼琴教師,又是一筆開銷。我父親倒是常幫他一把,但是他十回有八回拒絶了,非到了實在没有法子可想的時候,他是一分錢也不肯要别人的。”
戴葉聽了,不由得也點頭嘆道:“是啊,就是這樣他還是這麽熱情有活力,實在是不易了。”
“你知道他原來是做什麽的嗎?”
戴葉摇摇頭,道:“我不知道。”
“他本來是做律師的,小提琴只是業餘愛好,以前和我父親來往,談的也不過是音樂上的事情。”
“那他怎麽——”
吟鳳苦笑一下,道:“你不曉得,現在要當律師,都必須在扶桑國的法律院校裏拿了文憑,才能開門營業。他這樣的人,就只好賦閒,又不能撇下老婆孩子,只能到舞廳裏伴奏,聊以爲生了。”
戴葉低頭沉吟起來,過了一會兒,吟鳳自言自語地道:“其實,就算他有文憑,也不可能在扶桑國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那等於是出賣自己的良心。梵若城這塊地方,公理和正義本來就平平,扶桑人一來,可就更没指望了!”
話到了這裏,兩人的心裏都有些發悶,於是低頭看着街燈投下的樹影,一路無言。
這天傍晚,葉戈被人從牢房裏提出來,反銬了雙手,蒙了眼睛,帶到一處房子裏審問。
向晚的陽光從半掩着扣紗窗簾的落地窗裏懶懶地照進來,猩紅天鵝絨的簾子鬆鬆地挽起一半,室内的光綫也因此半明半暗,顯出一股曖昧不清的神氣。葉戈眼前的黑布被摘了下來,手却仍舊銬着,他略略眯了眯眼睛,適應了屋子裏的光綫,才開始慢慢打量起這裏的陳設來。
屋子靠窗的那一邊是一個半圓,落地窗右側擺着紫檀木雕花的博古架,上邊陳設着寶藍珐琅鑲金的西洋自鳴鐘,還有一個帶着水晶燈罩的青銅雕花底座燭臺。幾件青花瓷器安静地躺在架子的各個角落,跟旁邊那些花紋艷麗繁複的水晶鑲邊的復活節彩蛋恰成對照,架子正中放着一把繪着血櫻花的檜扇,左右都係着流蘇花結,扇前是一柄精雕細刻的扶桑刀。落地窗的左側則是一架雕工繁複的俄羅斯式古董鋼琴,琴凳做成了鎏金花束的形狀,橢圓的凳面是緋紅平絨的,比胭脂色的羊毛地毯淺上幾成。鋼琴一旁立着一套扶桑國的盔甲,龍紋獸頭護肩,却裝了一副西洋騎士的鋼鐵護腕。後面緊貼墻壁掛着一套龍鳳百花萬壽湘綉帷帳,帷帳裏是一面巴洛克風格的鏡子,鏡子下邊的半幾上擺着掐絲點彩粉盒和檳榔玻璃香水瓶,還有一對銀色纏枝花艸紋樣燭臺。屋子中央是一張四角鎏金的洛可可式古董辦公桌,桌面上一塊龍紋端硯,旁邊的景泰藍的墨水瓶裏插着兩支鵝毛筆。一座微雕的蘇作玲瓏戲臺放在桌子中央,戲臺上却是一個扶桑的白無垢嫁娘偶人,細眉細眼,身量嬌小,腰帶後邊背了一個小小的裝飾用的包袱似的帶結。一只五彩琉璃荷葉形的魚缸放在桌子一端,缸裏游着幾只墨色金魚。桌子對面的墻上掛着一幅寫意人物,繪的是鐘馗打鬼。
葉戈把屋子裏的一切都端詳了個仔仔細細,正納悶審問自己的人爲什麽還不現身,橡木雕花的大門忽然“吱呀”一響,從屋子一側的暗影裏走出一個滿頭珠翠的女人來,對眉立領中衣血紅的底子上,二色金綉着大朵大朵的櫻花,外頭的交領曳地長袍,束着暗紫色的寬腰帶,銀綫刺綉的雲紋隱約可見,那身袍子本身却是玄色的,墨黑如夜的底子上,飛着一大片一大片泥金色的蝴蝶。葉戈認得那種蝴蝶,枯葉蝶。
“你在獄裏待的時間不短了吧,就没有什麽話想跟别人説説?”
葉戈微微冷笑一下,繼續着自己的沉默。
女子的手指輕輕劃過桌面上的紙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優雅地順手拿起其中一張,緩緩走到葉戈跟前,把紙張送到他眼前,問:“這上面的風景,你可認得?”
“認得。”
“好,那你告訴我,這風景是什麽。”
“白荷紅梅。”
“這就是了。”女子微微一笑,看着葉戈道,“荷花開在夏天,梅花開在冬末,這兩樣花卉怎麽會在同一處開放呢?你説説看。”
“你想讓我説什麽?”
女子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很清楚我要你説的是什麽。”
葉戈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把頭側到一邊。
“不想説嗎?很好,那我給你點提示。誰都知道梵若城的地下有温泉,滚燙如開水,而且有些地方挖地半尺就能見到泉眼。請問,天堂歌劇院的地下,怎麽可能有如此寬大的荷花池?這些荷花,是怎麽在鼎沸的温泉水裏活下來的,又是怎麽跟冬天吐蕊的紅梅開到一處的?我很好奇。”
葉戈眯起眼睛,對着那女人憨憨地一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我也很好奇。”
女子的臉上閃過一絲怒色,但旋即收斂住了。
“我再問你第二個問題。你去過天上,是嗎?”
葉戈佯裝惱怒,瞪着女子道:“你在咒我嗎?”
“咒你?”
“不是咒我,爲什麽巴望着我昇天呢?”
女子意味深長地一笑,鳳眼兩端起了些細碎的皺紋。
“你别給我裝傻充愣,你背上長着什麽,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葉戈也犀利地看了她一眼,還是憨憨地一笑,道:“既然你知道我背上長了什麽,那你一定清楚荷花是怎麽跟梅花開在一處的,還用得着問我嗎?”
女子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殺氣,她倏然逼到葉戈面前,兩眼直視着他,笑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葉戈也笑了,道:“你不敢。你知道殺了我,你想知道的秘密,將永遠没人告訴你。”
女子把臉退遠了,拍了兩下手掌,兩個衛兵進來,重新給葉戈戴上眼罩。葉戈冷笑一聲,聽憑他們把自己帶出屋子。
女子信手端起鋼琴蓋子上的一杯葡萄酒,抿了一小口,把酒杯對着夕陽,看着那紫紅色的液體,幽幽地自語道:“還没到時候,不過,我會把你給釀熟了的,現在,先放你跟我慢慢玩兒吧。”
她緩緩走到桌前,把半杯酒倒進琉璃魚缸,然後把剩下的半杯喝了下去。
魚缸裏的金魚肚皮朝了天,而女子則安然無恙。
鋼琴聲在耳邊琮琮錚錚地響着,蘭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桌上一杯玫瑰花茶,茶壺放在茶盤上,熏香小爐的爐火已經撤去,斟入杯中的茶湯還帶着餘温。
“你看見窗外的風景了嗎?”
蘭姐轉過頭,笑盈盈地問辦公桌前的年輕女子。
“看見了。”
女子順着蘭姐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雨痕滿布的玻璃上,叠映着松木隔扇間紅白的立柱,酒櫃層次間蜜糖色的燈影,還有玲瓏剔透的水晶酒具。窗外,樓下,一個小小的游樂場裏,旋轉木馬和碰碰船的水池落寞地互相凝望,隔江的燈火在寬闊如鏡的水面上投下點點碎暈,對岸的高樓之間,漆黑而空曠的夜幕上,偶爾盛開一朵孤單的紅緑烟花。要是再有一盞橙黄色的孔明燈,像衛星那樣飄飄摇摇地向着高空而去,這景色就完美了。
“你知道爲什麽這景色漂亮嗎?因爲我們是在上帝的角度看這城市。”
女子沉默地看着她,像在等着她把話説完。
“不對,是在最接近上帝的角度,看着這座城市。這一刻,我們倆成了城市上空的守護天使,以天使的視角來看着這個世界。”
女子又是長久的無語。蘭姐一笑,往茶湯裏加了點砂糖,道:“不過有感而發罷了。”
女子也是一笑,並没多説什麽。
留聲機咿咿呀呀的聲音此時忽然響了些,清晰得能聽清楚那歌手的唱詞。
“夜幕沉沉低垂,仿徨無邊深邃,誰的罪,讓命運美到心碎。眼眸裏的光輝,温柔却不能給。愛上我,才流生離死别的泪,讓彼此,享受每道傷痕的珍貴——”
蘭姐把手中的茶杯緩緩放回托盤,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音樂在一次跌宕後忽然高了一個八度,華麗的男聲破空而出——
“夜色還在呼嘯,只能讓我跌倒。黎明在前方燃燒,用熱血給天空破曉。多情却似無情,只能許你來生。不要在我懷裏一睡不醒,温暖我,孤獨的生命……”
蘭姐的眉心擰成一個結,嘴唇微微張開一下,馬上又閉上了。
“這是誰寫的歌詞?”
“我,我也不太清楚。”
蘭姐含笑從桌子後邊繞到前面來,看着那女子的眼睛,緩緩道:“你不太清楚呢,還是没辦法弄清楚?”
女子被蘭姐的目光刺得後退了兩步。
“是——是没辦法弄清楚。”
蘭姐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很好,我希望你對我説的是真話。不過,梅香,如果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這個第二助理的位子,估計很可能花落别家了。你自己考慮一下吧?”
女子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精緻的妝容表層滲出了細碎的汗珠。
“現在市面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你要是在我這兒都干不下去,上别地兒找份像樣的營生,怕是難上加難。當然,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如果賣力爲我做事情,等有朝一日我飛騰的時候,自然有你的好處。”
“是,蘭姐,我明白——”
蘭姐微微笑着轉過頭來,看着她道:“不必説了。就這樣,你可以回去了。對了,還有一件事。下周的《梵若新曲》要開始録音了,你務必給我找一個好點兒的歌手,别找那些滿嘴陳芝蔴爛谷子的半老徐娘,明白嗎?”
女子走到門邊,小心地合攏雙脚,回頭道:“我曉得了。”
蘭姐滿意地點點頭,揮揮手,道:“我也乏了,你去吧。”
柚木大門“砰”地關了上去,門上掛着的密密麻麻的木牌猛然全體震動了一下,差點兒没掉在地板上。那琳琅滿目的牌子上寫着很多機構的名稱,“梵若城《薔薇》雜誌編輯部”,“梵若城電臺總編室”,“梵若城文化事務辦公室”……等等等等。牌子做得很新,也不怎麽細緻,邊邊角角的地方還有刺人的木頭茬子。
女子的中跟鞋踏着夜色,走在漆黑如墨的小巷子裏,從她的臉上掉下一點什麽東西,落在青石板路上,閃了一點暗粉色的光,就静悄悄地消失了。
只有夜行的黑猫窺見了真相。
掉在地上的,是一張皮。
——那是一張人皮做的面具。
“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好花採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韵,共度好時光。”
一曲《踏雪尋梅》彈畢,魏青微笑着轉過頭來,看着正凝神聆聽的瑪格麗特小姐。
“好聽嗎?”
瑪格麗特笑了,用帶着法國口音的四海話道:“很好,很歡快的曲子。能聽你彈這麽高興的東西,真難得。”
魏青點點頭,道:“是啊。自從我得了憂鬱症,很久没有這麽開心地彈過琴了。”
“你要喝咖啡嗎?”
魏青道:“好吧,來一杯。”
咖啡端來,魏青呷了一口,問道:“今天怎麽不見閔剛啊?”
瑪格麗特笑道:“他在自家的小院子裏練劍呢。你要是願意,我帶你過去看看?”
“那也行。”
兩人穿過大街小巷,不覺進了一處宅院,花園裏濃陰滿地,鳥鳴聲聲。轉過芍藥欄,眼前一座凉亭,褐柱灰瓦,甚是玲瓏精緻。一株大大的梨花樹攔在眼前,樹後風聲陣陣,宛若虎嘯龍吟。
魏青繞到樹後,果見一個穿白色長衫的身影,一邊練太極劍,一邊唱着一首歌。那一招一式都頗得古韵,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感覺。
“三百六十一個十字路口,這個迷宫我用一輩子走。一盞清茶,一柄紙扇,念不盡的歲月悠悠。
陶醉在敲案叮叮的争鬥,忘却了局外紛紛的煩憂。幾個知交,幾個好友,那片刻的寧静就是天長地久。
游龍蜿蜒天元走,生死劫中相持的虎口。苦心孤詣成就多少目,展轉騰挪一着妙手。
難舍這玉子紋楸,却被你迷惑左右。圍城的世界黑白分明,誰能看清,誰能看透?
一飛守角本無憂,漫不經心隨手的疏漏。幽窗棋罷成就多少目,成敗得失已在身後。
無悔這爛柯神遊,人生能有幾度春秋……”
魏青聽了拍手叫好,那人轉過頭來,把劍收起,對着他微微一笑。
“喝彩之人,你可知道我唱的是什麽?”
魏青也一笑。
“‘幽窗棋罷指猶凉’,不是説的圍棋,又是什麽?”
他點頭,道:“我的劍法如何?”
“頗有仙風啊。”
他擺擺手,道:“過奬了,哪裏有什麽仙風,我不過是俗之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
魏青一笑,道:“閣下過謙了。我聽你剛才唱的,必然在戲曲上有些造詣。不知道閣下喜歡京昆越黄中哪一種啊?”
他笑道:“你聽出來了,我喜歡京劇和崑曲,越劇也會唱一點。只是我今天嗓子没跟家,不然給你來上一段《空城計》,倒是一件快事。”
魏青笑道:“果然是性情中人啊。敢問尊姓大名?”
瑪格麗特小姐説話了:“他和一位古代詩人同名。”
魏青詫异,道:“是哪一位?”
“李白。”
魏青跟閔剛對視半刻,也不免哈哈大笑起來。
“不錯不錯,這名字原也配你的人品。”
閔剛把長衫一整,笑道:“我還配呢?依我説,倒不如叫李黑,字太黑,省得重了詩仙的名諱。”
這話一出,連閔剛自己也笑個不住。
閔剛今日戴一副金絲眼鏡,身穿白色香雲紗長衫,看起來像舊年的教書先生。他見瑪格麗特帶了針綫盒前來,因問:“你到這裏做什麽來了?”
“有個朋友,請你太太幫忙綉副雲肩。”
閔剛聽了笑道:“這事情倒有趣。只不知道雲肩上綉什麽花樣合適?”
魏青和瑪格麗特沉吟半晌,道:“只是花樣子不好找。”
閔剛笑道:“這也不難。你來我家裏,我那裏有些紋樣的圖形,看你想綉哪一種,只管隨便挑去。”
兩人跟着他進了後花園,只見一個月洞門,兩側楹聯,寫道:“幽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魏青暗暗點頭,心想他果然是個曠達不羈之人,只愛和清風明月,曲水桃花爲伴。轉過一段曲折回廊,進門方是客堂。只見竹根雕的一套沙發,坐褥都是絹花瓣縫的,散發着陣陣幽香。再往裏便是卧室與書房,酸枝木的書桌上一盞仿古紅燈,細細一看,那燈罩竟是用白蓮的花苞制成的。魏青正待稱賞,却見他抱了幾卷紙來,攤在書桌上,笑道:“就是這些了,請你過目。”
兩人仔細看那圖樣,也有流雲百蝠的,也有玉堂富貴的,也有花中四君子的,也有歲寒三友的。瑪格麗特只看一幅白芙蓉的花樣甚是可愛,因笑道:“這就很好,我現在就可做了來。”
閔剛笑道:“你不必忙,我這裏有描花樣子的筆,你先用着,我到外頭替你把料子取來。”
瑪格麗特低頭在紙上描好花樣,一邊笑道:“那就有勞了。”
片刻工夫,一大捧雲錦拿了來,閔剛唤來太太,便開始綉制雲肩。那桃紅錦緞上轉眼便綉出了栩栩如生的朵朵芙蓉,再用刻刀將雲肩邊緣刻成水波狀,一件典雅艷麗的綉品就大功告成了。
閔剛從卧室出來,用小刷子往綉好的雲肩上刷了些東西,魏青正待問時,他笑着開口道:“我自己調制的防腐劑,雲錦料子昂貴,恐有蟲類蛀咬。那方子復雜得很,你一時也記不全,等我下次寫好了給你。那各樣東西你們櫻花街上都是有的。”
魏青和瑪格麗特點頭稱謝,剛要告辭,閔剛叫住魏青道:“可願看我打一套太極?”
魏青笑道:“再好不過了。”
於是他氣運丹田,一式懶扎衣後,招式忽剛忽柔,忽平和忽凌厲,大約三刻鐘的工夫,一二路拳法已經打畢。尤其是一招“風掃梅花”,真有些霜風凄緊的意味。
魏青喝彩幾聲,拜别閔剛,和瑪格麗特二人一路行來,不覺到了當日的疏影軒門口。瑪格麗特因問:“你確定這裏頭的女人就是八段錦嗎?”
魏青淡淡一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中的雲錦包袱,道:“雖不十分,也有八九分了。”
瑪格麗特没説什麽,也淡淡地一笑,輕輕叩響了那兩枚青銅門環。
“誰呀?”
一個嬌柔的女聲從門裏傳來。
“我們是來送你定做的衣服的。”
門吱呀一聲開了,魏青剛要抬脚,忽然愣在那裏。
“怎麽是你?”
瑪格麗特也朝那開門的女子臉上看了一眼,不覺也立在當地。
那女子,正是守寡已經兩年的柯夫人。
“我本來是不想跟任何人見面的。可是我實在想見你們,所以就借着定做雲肩的事情把你們給找來了。”
柯夫人帶着他們到了疏影軒的前花廳,原先陳列玩偶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起居室,一套藕荷色提花綉金沙發擺在當中,波斯地毯上列着兩張玄色底子洋漆描金梅花小幾。魯媽從後花廳進來,在小幾上放下三杯茶水,對着柯夫人微微一點頭,迅速地退了下去。
“來,嘗嘗我新買的蘭雪茶。”柯夫人一邊讓他們,一邊笑道,“這可是我花了大價錢買來的。現在市買的茶葉都不好,我這還是從黑市上託人收來的,味道還不錯吧?”
瑪格麗特笑着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道:“好是好,可惜没加糖,喝起來總不是很習慣。”
魏青和柯夫人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你呀你,雖然一嘴流利的四海話,骨子裏還是改不了的法國味道。”柯夫人道,“聽説魏青得了什麽抑鬱症,現在可好些了?”
魏青點了點頭,笑道:“好多了。”
“那就好,年紀輕輕的,做下個病根不是玩兒的,雖然現在好了點,還得好生調治才是啊。瑪格麗特小姐呢,咖啡店還是老樣子?”
瑪格麗特有些尷尬地一笑,道:“老樣子。老客人喝不起咖啡,新的客人來的又少,本來想關張不做的,但是現在的市政府又不讓歇業,説要維持市面穩定。”
柯夫人冷笑一聲,端着茶杯道:“何嘗是他們要維持穩定,分明就是粉飾太平,做給國際上的同盟國看的。他們就是想把梵若城弄成一具花花緑緑的僵屍。”
魏青點頭笑道:“多日不見,夫人您的嘴還是這麽厲害,一點不饒人的。”
“厲害有什麽用啊。”柯夫人緩緩道,“就好像這墻壁上的香樟,香樟樹上畫着的白色烏鴉,其實已經只剩下一點可笑的堅持了,還是這麽苦苦地熬着,不肯剥落下來。你們不知道,有時候我一覺醒來,都不想下床,就想那麽静静地躺着,一路躺到閉眼的那一刻。”
談話停住了,瑪格麗特和魏青對視了一眼,不知道應該跟柯夫人説什麽才好。安慰嗎?事情過去幾年了,多説恐怕戳人痛處。如果一言不發,又似乎過於拘謹冷淡了。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該説什麽,於是索性看着墻上的壁畫發呆。
香樟樹的枝葉繁茂豐盛,樹梢上停着一只只白色的烏鴉,他們高傲地佔據着樹的頂端,眼神投向遥遠的天際,仿佛已經和塵世遠離。天空是灰色的,一只只黑烏鴉和白烏鴉在空中緩慢地飛行,它們的眼神裏都帶着一點落寞和迷惘。黑色的烏鴉總是能找到許多朋友,跟它們一起飛翔,而白色的烏鴉,則往往形單影隻,像是墻角獨自盛開的梅花,無人欣賞,無人聆聽。
“這壁畫還是閔剛幫忙畫的呢,一轉眼的功夫啊,兩年都過去了。有時候看看自己鬢角的白頭髮,真的覺得人生就跟流水一樣,從少到老,不過一瞬間的工夫。兩個老柯都走了,留下我一個,在路上走着,不知什麽時候也就跟他們去了——”
柯夫人説着説着,忽然想起那個寂静的夜晚,老柯在爐火旁對她説過的話,一句一句,那麽清楚。
——“其實,我早就已經愛上你了。只是,你丈夫去世以後,我一直只敢遠遠地望着你,我怕,你會把我當成他的影子。”
——“很久很久以前,我母親跟我説過一個故事。她問我,如果你要做烏鴉,是要做黑色的烏鴉,還是白色的烏鴉?我很奇怪,烏鴉爲什麽有白色的?她就跟我説,白色的烏鴉,是烏鴉裏的异類,爲族群所不容,所以注定一生都孤獨地飛翔。但是白烏鴉並不因此讎恨黑色的烏鴉,他們堅定地相信,白色的羽毛是上天賜予的禮物,不是罪過。爲了感謝上天,他們一生都在努力地飛翔,從來没有停止過。”
……
隱忍了兩年的泪水,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瑪格麗特見了没説什麽,只是默默遞給柯夫人一塊方巾。柯夫人拭了泪,轉頭看見他們倆年輕的臉龐,又忍不住微笑了。
“今年清明的時候,我們一塊兒去老柯的墳上,給他們倆獻幾束花吧。”
“他的血樣還是老樣子,DNA的分析什麽也看不出來。”
一個黑衣男子站在穿大紅扶桑國服飾的女子面前,恭恭敬敬地道。那女子回頭冷冷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是嗎?那就奇怪了。他的背上,明明長着一對翅膀,如果不是基因變异的話,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奇迹發生呢?”
“審訊也進行了好多次了,他不管受了多重的刑罰,死咬住不開口,一問摇頭三不知。”
女子的冷笑更深了。
“拖着吧,看他能拖到幾時。有枯葉蝶在,這些傢伙的反抗怎麽着都是徒勞。”
“對了,蘭姐,我剛才得到了上峰的最新指示。”
女子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
“是嗎,他都説些什麽?”
“這是我拿到的字條,你自己看吧。”
蘭姐接過字條,拿到吊鐘檯燈下一看,只見一句古文。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
她轉過身,在房間裏踱起步來,墨色裙擺掠過厚厚的羊絨地毯,發出輕柔的沙沙聲。
“他没説這是什麽意思嗎?”
那男子皺了下眉頭,道:“没有。”
蘭姐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她焦躁地用涂得暗紅的長指甲拍打着桌面,眼睛看着窗外的風景,陷入了沉思。
“他還跟你説了什麽别的事情没有?”
男子想了想,道:“有的,他説,那個轉基因的計劃要加緊進行。”
蘭姐的眼睛忽然一亮。
“什麽計劃?”
“轉基因計劃。”
蘭姐聽完一笑,抬頭看着天花板,忽然重重地鼓了三下掌,朗聲道:“妙,妙啊!有這個計劃在,葉戈他説不説實話,對我們都没有關係了。”
“我不明白——”
蘭姐微笑着用手勢打斷了他。
“你不用明白,等我的吩咐就好。行了,就這樣,你下去吧,我忙了這半日,身上乏得很,得去抽一口提提神。”
“是。”
男子垂着手小心地退下,并且輕輕地帶上了門。
在這個起居室的角落裏,有一張酸枝木的羅漢床,床上一方小幾,上頭陳列着精緻的鴉片烟具。蘭姐緩緩地走到床前,撩開裙擺,往軟墊上一靠,順帶放好了旁邊矮櫃上留聲機的唱針。一個頽靡的女聲幽幽然響了起來。
“煙盤兒富麗煙味兒香,煙嘴精緻煙泡兒黄。斷送了多少好時光,改變了多少人模樣。”
蘭姐在鴉片騰起的烟霧裏陶醉地閉上了眼睛,留聲機裏的女人還在不緊不慢地唱着,似乎不知道這個場景在他人看來是何等地有諷刺意味。
“牙如漆,嘴成方。背如弓,眼向上。眼泪鼻涕隨時淌,啊——你快快熄滅了迷魂的燈,你快快放下了自殺的槍……”
蘭姐把烟槍往幾上一擱,懶懶地翻過身去,就在這煙榻上打起了盹兒。留聲機裏的女聲依然響着,因爲無人來聽,歌聲略帶了寂寞。
“换一换口味來買塊糖,誰甜誰苦自己去嘗。賣糖呀賣糖,賣糖呀賣糖……”
這梵若新曲裏的歌手還不錯麽,蘭姐想,改日,倒要會一會這個女人。
在疏影軒的老房子裏,柯夫人也在聽這首新譜出的《賣糖歌》,一曲終了,她不快地把收音機關上,有些煩躁地走到院子裏,看着漫天晴好的日光,忽然有種悵惘襲上心頭。
“連吟鳳這樣可愛的丫頭都被他們弄了去,以後梵若城的歌兒,怕是怎麽唱也着不了調了!”
“吟鳳你是不是瘋了,《梵若新曲》那樣的節目你怎麽能隨便上呢?你會被人駡成四海國的敗類的!”
吟鳳漫不經心地看着落地窗外的風景,轉頭對戴葉笑道:“我當然知道這不是個好節目,但是這是我能爲這個城市所做的最後一點東西了。至少,我的歌聲能帶給那些在絶望裏挣扎的人繼續生活的力量。而且,這首歌也是這樣。你聽説過扶桑國的人倒賣鴉片煙的事情了?”
“有所耳聞。”
“爲什麽選這首歌?你應該清楚我的用意。但是很奇怪,他們也選了這一首。因爲梵若城陷落兩年多來,無數的扶桑國士兵在紙醉金迷的日子裏成了不折不扣的鴉片鬼。這首歌對那些傢伙是個柔和的警告。”
戴葉微微一笑,看着吟鳳道:“我覺得你有事情瞞着我。”
吟鳳也笑了。
“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我的確對你隱瞞了一件事,我覺得梵若城電臺的女臺長跟這個城市現在的種種怪相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我想打進她身邊,把狀况弄清楚。”她停頓了一下,又道,“這也是我父親和閔剛的意思。”
戴葉沉默着點了點頭,然後道:“你這樣説我就放心了。但是,那個女人很危險,你要多加小心。”
“一定。對了戴葉,我覺得來找我接洽的那個女人,就是臺長身邊的助理,相當奇怪。”
“爲什麽?”
“我跟她握過幾次手,她的手冷冰冰的,完全没有温度。”
戴葉愣了一下。
“没有温度?你是説——”
“是的,冷的像條在冬眠的蟒蛇。”
戴葉皺起了眉頭。
“這事情很不對,吟鳳,我覺得你還是退出吧,那裏的情况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尤其是這個女人的手,讓我聯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什麽事?”
戴葉低頭笑了一下,抬頭道:“很抱歉,吟鳳,我現在不能跟你説。”
“那,就算了。”吟鳳也一笑,“反正,祝我好運吧。”
“好,祝你好運。”
“媽,我回來了。”
吟鳳把粉色開司米披肩往門口的衣架上一搭,抬頭對王夫人道。王夫人一言不發地站着,一身素面旗袍發着青瓷般的冷光,臉上的表情也光滑堅硬如瓷器一般。
“你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啊。”
王夫人淡淡地説了這麽一句,眼睛裏多了些不屑和鄙夷。
“媽媽,你聽我説——”
“什麽都不用説了。”王夫人冷冰冰地打斷了女兒,“我不想聽你解釋。作爲王家的女兒,你應該很清楚什麽錢能賺,什麽錢不能賺。你這樣弄來的錢,我用着不會舒服,反而會感到屈辱和羞耻!”
吟鳳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應該怎麽跟母親説。她忽然想起父親的囑咐來,於是微微昂起頭,低聲道:“反正,我没有做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但願如此吧,不過,我真是越來越不認識你了。”王夫人輕蔑地道,“你以後回來,只當我死了,我不會跟你説一句話。我,也只當没生過你這個女兒!”
“媽!——”
“滚開。”
吟鳳愣在當地,羞憤的泪水從眼眶裏緩緩溢出。
門“乓啷”一聲,重重地關上了。王先生從房裏出來,看見滿面泪痕的女兒,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吟鳳見了父親,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撲倒在王先生懷裏,痛哭失聲。
二
天灰蒙蒙的,霧氣彌漫四野,院子裏的芭蕉葉子還在滴着水珠。吟鳳今天心緒不好,只匆匆穿一件陰丹士林布旗袍就站到窗前,惆悵地望着窗外的風景。
“這雨水淅淅瀝瀝的,幾天來就没怎麽停過。”
王先生知道她心裏不痛快,於是走到她背後,輕輕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一場秋雨一場凉啊,今天出門去録節目,多穿件外套吧。”
吟鳳回頭笑道:“是啊,秋天又到了。不知道小柯那裏,有没有外套擋風。”
王先生長嘆一聲,笑道:“天這麽陰,其實也不早了,你趕緊收拾收拾,該上班了。”
“哎。”
吟鳳從卧室裏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她這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美麗景色。碧草萋萋,白霧茫茫,一簇簇雪樣的梨花在濃濃的霧裏若隱若現,仿佛是夢中才有的景象。王夫人的天青色旗袍在白霧裏款款擺蕩,也給人以夢幻般的印象。王先生的白色長衫在霧氣裏顯得不大分明,幾乎要跟梨花與濃霧合爲一體了。
王先生手裏拎着一個四角包銅的皮箱,是他從前出門用的,皮子有些舊了,却有一種温暖的光澤,就好像他練太極的雙手,永遠那麽安適綿和。王夫人知道還有東西要帶,趕忙吩咐僕人:“老周,過來幫忙把先生的皮箱提了,再去把背包拿過來。”
王先生淡淡一笑,道:“還是自己來吧。”説完轉身回了卧房。
王夫人的一只手舉到胸前别白蘭花的地方,又放了下去。丈夫的笑容怎麽這樣熟悉呢?
她忽然微笑了,因爲她知道那笑容的出處。那是很多年以前,王理要出遠門的時候,也是這樣淡淡一笑,拒絶了她幫忙的請求。那時候,他才十八周歲。時間怎麽過得這樣快啊,一眨眼的工夫,連當年那個青年人的女兒——都到了該嫁人的年紀。想到嫁人,她心裏不由有些凄凉。吟鳳的名節已經被她自己毁掉了,她究竟還能不能嫁出去呢?
“好了,父親,我們走吧。”
王夫人没有出來送行,她依舊在院子的梨樹下做着針黹。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花朵綉工怎麽也做不到家了,好像手脚被什麽東西絆住似的。她有些懊惱地收了手,沏了壺春茶,懶懶地坐在樹下發呆。
緑草萋萋,白霧茫茫,所謂佳人,在水一方。溯游而從之……
她自嘲地笑了笑。看來自己真是老了,丈夫出趟遠門,居然也能引發這麽多的感慨。
這一天的梵若城分外寧静,静得連鴿子發出的哨音都聽不見,到處是牛乳一樣濃稠的白霧,露水在草葉上發出蒙朧的光,跟濃霧一樣顯得不大真實,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風景。父女兩人在青石板的小街上慢慢地走着,脚步在兩旁的磚墻上發出沉悶的回音,就好像有一面鼓在人心裏沉沉地敲。吟鳳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要把這個早晨所有的一切都刻到自己的心裏。
没有風,王先生有些熱,用麻紗手絹扇着風,一邊看着眼前的路。這是一個叫人不安的早晨,所有的遠方都被濃重的霧氣遮没了,迷蒙得叫人看不清未來。
碼頭到了,一只烏篷船已經停在那裏,船老大遠遠看見父女二人,投來一個憨厚温煦的笑容,吟鳳也含笑點頭。
王先生小心翼翼地上了船,放好行李,吟鳳又囑咐了他幾句,就讓船家離岸。摇槳的水聲在霧氣裏飄盪,透過水面,依稀可以看到水下摇曳的荇藻,它們在霧氣的遮掩下漾出蒙朧的緑意。王先生一直坐着,呆呆地看着熟悉的風景在霧中一片片掠過,消失。一座橋過去,又一座橋過去。
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心慌。王先生很想把心裏的塊壘傾吐出來,可是他不想哭。那就唱歌吧。於是他試探着清了清嗓子,低聲唱道: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别夢寒。”
悠悠的歌聲穿過茫茫的碧水和白霧,不知所至地飄盪着。没有看見青山,只見一只受驚的白鷺從水上飛過,翅膀掠起幾絲波紋,然後水面回復了平静,仿佛什麽也没有發生。
吟鳳轉身回家的時候,忽然聽見刺耳的銅鑼聲,從對面的櫻花街陣陣傳來,於是好奇地改了路綫,朝梵若廣場走去。
廣場上搭起一個木頭高臺,臺上兩個劊子手,穿着單肩的大紅行刑服色,一人手裏一把剔骨尖刀。刑臺上綁着兩個粗壯黝黑的漢子,脖子被鎖喉繩緊緊勒住,其中一個的喉嚨裏還倔强地發出一點聲音。
“午時三刻已到,準備行刑——”
兩個法警勒着繩子的手忽然鬆了開來,那個子高的囚犯清了清嗓子,對着人群喊道:“麥子要收穫了,我們寧可讓它們在地裏化成灰,也不能給扶桑國的人充軍糧,大家説是不是?”
没人敢回答他的話,可是人群響起了一陣微微的喧囂。吟鳳聽見身邊的幾個人正在交頭接耳,於是凑近前聽着。
——“真是好漢子,臨刑面無懼色,不愧是我們四海國的男人!”
——“那有什麽用呢,他們就算被殺了,還會有人逼着其他的農夫種麥子的。”
——“他説的一點也没錯,就算那些麥子都被燒光了,也不能留給扶桑國的軍隊!他們在我們的地方打仗,却要我們給他們交軍糧,這是哪一國的道理啊?”
——“唉,但願這兩個好漢不會白死咯!——”
……
吟鳳静静地看着高臺上兩個勇敢的男人,忽然心頭掠過一陣暖流。梵若城還没有變成死城,這敢於爲了抗交軍糧抛灑熱血的民衆就是最好的證明。
“凌遲馬上就開始了,你還有什麽話説嗎?”
那漢子朗聲大笑,開口唱出粗獷的歌聲,那歌聲穿過廣場,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裏。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耻,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好!——”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低聲的喝彩,周圍建築響起了拉槍栓的聲音,人群很快又回復了死寂。
“行刑——”
劊子手的尖刀劃破皮肉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那兩個漢子還在朗聲大笑。吟鳳痛苦地閉上雙眼,霧已經散去,正午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兩個人處理掉了?”
“是的,夫人。”
蘭姐微微一笑,道:“這下子,那些鄉巴佬大概不敢再捅什麽簍子了吧?”
梅香微微地皺了皺眉頭,道:“夫人,不是的——今天早上的邸報説,現在四海國燒燬麥田的民衆已經越來越多,局勢幾成失控之態。”
蘭姐的臉上閃過一絲陰毒的冷笑,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頭。
“很好,這饑荒來的可太是時候了。對了,你馬上通知下去,梵若城裏信佛的,必須繳納香客税,信天主和基督的,必須繳納聖餐費。信道教的,必須繳納修真銀子。”
梅香拿出一個筆記本,把這些都詳詳細細地記了下來。
“還有呢,夫人?”
“還有,凡是梵若城裏的節日,跟扶桑國的節日一樣的,都得跟我們繳納節日使用的版權費。”
梅香疑惑地抬起了頭。
“可是,夫人,那些節日不是四海國傳到我們那邊去的——”
話音未落,蘭姐的臉陰沉下來,“啪”地摔了梅香一個耳光。
“你這個蠢貨!四海聯盟現在歸我們管,以後各國的節日,我們想拿來做什麽,就拿來做什麽,所有的節日都是我們的節日,我們都可以收錢,知道嗎?這些節日,我們可都是跟四海聯盟申請了文化遺産的,如果不能給我們帶來好處,我們申請這一大堆東西做什麽?”
“是——夫人,到底是您想的深遠。”
“行了,我的事情交代完了,你下去吧。”
梅香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一個黑衣男子神情肅然地垂首而入。
“吩咐的事情,你都辦妥了吧?”
“都準備停當了。”
“實驗品也找好了?”
“找好了。”
“是什麽?”
“梵若城監獄裏的一個犯人。”
蘭姐微微一笑,道:“很好。記住,此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是,夫人。”
“你也去吧。”
男子要開門的當兒,一雙大紅綉花鞋從門前的走廊上穿過,消失在過道的拐角處。
荒草叢生的郊外,蒼山如鐵,殘陽如血,兩具没有頭顱和皮膚的屍首横卧在亂葬崗子上,幾只野狗在附近徘徊,對着逐臭的蒼蠅虎視眈眈。
一雙紅色綉花鞋從亂石間走過,静悄悄地來到那兩具屍體旁,一陣冷風刮過,亂葬崗的野狗打了個寒噤,紛紛向後退去。
那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從地面緩緩昇起,向梵若城的天空飄然而去。
“你見過雪國的群山嗎?”
“没有,它們是什麽樣的?”
“那是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我們爬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那裏已經没有高高的雪鬆,只有灰色的石頭,和石頭縫裏頑强生長的苔蘚和野花。綿延的冰川横亘在我們眼前,那青灰色和銀白色交織的輪廓一如雪國姑娘頭頂青碧的玉石,如此純净光潔。寒冷的空氣在我們的鼻腔裏穿過,但是我們不覺得冷,只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當時的感受。塵世的一切紛擾仿佛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向面前的景色看上一眼,你的心也會變得潔白如雪。”
“後來呢?”
“下山的時候我們路過一片草原,很漂亮的草原,格桑花和狼毒花在油緑的草叢裏恣意盛開,我們走進帳篷的時候,牧人的女兒捧出一大碗酥油茶。我們吃着手抓羊肉,看着牧民們跳起熱情的鍋莊,然後我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我記得,我還給他們唱了一首歌呢。很老的歌兒了,我都記不得是跟誰學的了。”
“那首歌怎麽唱的來着?”
葉戈把戴鐐的雙足往稻草堆裏挪了挪,微笑着看了阿毛一眼,緩緩唱道:“前面那座山,你是什麽山?過了昌都寺,才能到雅安。巴塘奶茶甜,理塘糌粑香。過了八宿,就到芒康。
前面那條江,你是什麽江?過了中甸城,才能到麗江。大理姑娘好,普洱茶葉香。茶馬古道遠,人間到天堂……”
“這歌兒可真好聽!”
葉戈對着阿毛笑了笑,道:“是啊,很好聽的歌兒,要不是你提起,我也好久没唱了。”
“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麽?”
“你去過那麽多的地方,見過那麽多的人,看過那麽多的風景。”
葉戈輕輕地摇了摇頭,低聲道:“這有什麽可羡慕的?”
“我長到十五歲,還没有出過梵若城。”
“你總有一天能出去的。”
“可是我們都被關在這兒,我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能放我出去。誰知道呢,也許要關我們一輩子。”
“是啊,太不公平了。”小柯斜倚在草堆上,緩緩道,“你已經什麽都見過了,我已經什麽都享受過了,現在落到這個地步,至少還有東西可以回憶。但是他呢,正是對一切都好奇的年紀,却不得不看着鐵窗鐐銬過一輩子。”
“我還想見見我的父母,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兒。現在,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了。”
葉戈長嘆一聲,轉頭望着牢門外的秋陽,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兒。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出生在哪兒。”
“我知道我出生在這兒。”阿毛輕聲説。
“那你比我幸運多了,至少你知道你的故鄉是哪兒。但是我,我没有故鄉。我從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是誰。”
阿毛轉過頭,道:“那,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嗎?”
葉戈摇摇頭。
“不記得,很多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走進了一個地下室,大概就是歌劇院的地下室吧,誰知道。然後我順着一段階梯走上去,那裏的人都説着我聽不懂的語言。我接着走,走到一個有光的地方,那是一扇金碧輝煌的大門。我走了出去,看見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巴黎。”
“巴黎?”
“是啊,巴黎。”
“我聽説,那是一個很,很——”
“浪漫的地方。”
“對,柯大哥。浪漫的地方。你感覺那兒浪漫嗎?”
葉戈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不,不浪漫,一點兒也不浪漫。那地方讓我很痛苦,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再回到那個地方。”
“爲什麽?”
“我被一個吉普賽人抓住了,他教了我法語,但是他並不想讓我做他的養子。相反,我天生畸形的面孔和背後的那對醜陋的肉瘤成了他最好的摇錢樹。我被關在一個籠子裏,過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如果他喝醉了酒,或者生意不好,他就狠命地鞭撻我。終於有一天,我無法忍受下去,我用繩子把這個男人勒昏了,我以爲他死了。有人叫來了警察,我本能地跑進了塞納河畔的歌劇院地下室。一個芭蕾舞女演員幫了我,我到了地下室裏,從此以後在那兒定居下來。”
“然後呢?”
“然後就有了歌劇院幽靈的傳説。我漸漸長大了,二十六歲那一年,我在歌劇院的地下室裏閒逛,忽然碰開了另外一扇大門。我走進去,發現回到了自己十四歲那年離開的那個世界,也就是這兒,梵若城。可是,十四歲以前的記憶,在大門打開的一刹那,像烟塵一樣消失了。”
“那,你回來了,覺得高興嗎?”
“不,一切還是老樣子。我進了一個馬戲團,那個老闆也想借我的畸形發財,我身强力壯,從此所有拆裝道具和搬運器械的活兒都交給了我。那時候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到紅磚小樓裏的戴老先生那兒學習聲樂。只有在他那兒,我才被當作一個人那樣尊重着。再後來,因爲一次意外,我殺死了馬戲團的老闆。被人誣陷的我,逃到了歌劇院的地下室,王夫人幫了我。在陽光下生活了不到兩年的我,又變成了一個不見天日的幽靈。接下來的故事,你想必都已經聽説過了。”
阿毛點了點頭,半晌,他問道:“那,你現在還想戴葉小姐嗎?”
葉戈苦笑一聲,看了看牢房的天花板,道:“當然想。”
“你愛她嗎?”
“愛。”
“只有你一個人愛她嗎?”
小柯笑了,用手指戳了阿毛的額頭一下,道:“我也愛。”
“你們没有决鬥?”
葉戈和小柯都笑了。
“有過那麽一次。”
“後來呢?”
“後來?”小柯一笑,“後來,我退出了,跟他成了朋友。”
牢門的鎖忽然刺耳地響了起來,一個兇狠的聲音在外邊叫道:“打地界啦——阿毛,出來!”
這一聲喊,把三個人都驚呆了。阿毛恐懼地看着牢門,上下牙齒止不住地打架。葉戈和小柯對視一眼,臉上是憐憫和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犯了什麽法?這麽小的一個孩子,你們居然也要處死他?”
獄卒什麽話也没回答葉戈,只是惡狠狠地走進來,跟拖死狗一樣,把尖聲哭喊着的阿毛拖了出去。牢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幾只受驚的蝙蝠從屋頂的角落飛了出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古琴曲悠揚的旋律從柚木鎏金底座的留聲機裏不疾不徐地傳出來,咖啡館入口處那株絹制的幹枝梅因此有了幾分聲色。牙黄壓紋壁紙的墻上,掛着各種各樣以荷花爲題材的繪畫,從印象派的《睡蓮》,到寫意墨荷扇面,錯落有致地裝點着館内的空間,讓掛着觚狀蜜合色冰裂紋吊燈的咖啡座多了點四海國的意藴。魏青坐在帶玄色鑲鉚釘小牛皮靠墊的紫檀色松木四柱扶手椅上,咖啡桌上攤了一堆的顔料、畫筆,還有各式各樣的時裝雜誌。他面前擺着一個嵌了檳榔玻璃的水晶缸,每動筆畫完一張時裝畫,他就劃着一根火柴,把這張畫點燃,扔進缸裏。這些天來,瑪格麗特小姐天天都看着他做這件事情,他就這樣不停地畫呀畫,直到缸裏的灰燼滿了,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
“魏青,歇一會兒,喝口茶吧。”
瑪格麗特小姐穿一件灰色花朵裝飾連衣裙,腰間一條鑲水晶的黑色皮帶,手裏端着一杯加了奶和糖的檸檬紅茶,款款走到魏青身邊,把茶盤茶杯放在桌面上,又轉身到入口的吧臺那兒把糖罐和茶匙拿來。
“謝謝,我等下喝,先放着吧,你忙你的去。”
瑪格麗特小姐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吧臺的高脚椅那兒,又回頭端詳着他畫畫時專注的神情。
“他還是忘不了八段錦啊。”瑪格麗特心想,“可是這樣下去怎麽行呢,每天這樣没日没夜地畫下去,是個人都要瘋了的。”
正這麽三心二意地想着,忽然門把手上掛着的銅鈴響了一聲。瑪格麗特朝門口看時,只見一位穿着白底粉緑木芙蓉紋樣琵琶襟旗袍,披着暗紅開司米鏤空披肩的女子走了進來,一雙粉藍綉花鞋在地上輕巧地移動着,幾乎没有發出任何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您要點兒什麽?”
女子微微一笑,並不答言,低頭向店裏走去。瑪格麗特用銀壺倒了杯檸檬水,用錫盤端了,順手又拿來菜單,走到咖啡館裏側的雅座,對着那女子笑着點了下頭,把菜單和檸檬水遞給她。
“一杯藍山,不要加糖。”
“好的。”
片刻工夫,熱氣騰騰的咖啡端來了。那女子却並不急着喝,只笑盈盈地盯着瑪格麗特小姐的臉瞧。瑪格麗特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笑着問道:“小姐您有什麽事嗎?”
那女子低着眼睛看了看杯子裏的咖啡,然後抬頭,道:“請問,您是瑪格麗特女士嗎?”
瑪格麗特微笑道:“我是。您是到這兒來找我的吧,有什麽事呢?”
“是這樣的——”女子的話音剛開了頭,忽然停了下來,她盡量自然地四下看了看,然後輕聲道,“——我們,能到化妝間裏去談嗎?”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看了正在繪圖的魏青一眼,猶豫了一下,笑着點頭道:“當然可以。”
……
古琴曲還在店裏寂寥地回響着,只是曲牌從《陽關三叠》换成了《山居吟》。魏青終於看着缸裏的灰燼滿了,於是伸了個懶腰,長出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墻上黑胡桃木洛可可渦紋裝飾掛鐘的指針,已經指到下午五點半了。
“剛才我仿佛見一個女人進來找瑪格麗特,兩人到化妝間裏去了,怎麽這半天還不出來?”魏青正想着,忽然化妝間的門簾清脆地一響,那女子和瑪格麗特並肩走了出來。瑪格麗特把她送到門口,禮貌地道了再會,又轉身回來,看見魏青正在用探詢的眼神看着她。
“怎麽了?”
“瑪格麗特,你今天神色不對。”
“怎麽不對了?”
魏青就這麽看着她,半晌道:“剛才那個女人找你什麽事情?”
“没什麽事情。”
“没什麽事情要叫你到化妝間去做什麽?”
瑪格麗特忽然火了,對魏青大聲道:“説了没什麽就是没什麽,你管那麽多做什麽,專心畫你的畫是正經!”
她説完把手一甩,“噔噔噔”上了去二樓的扶梯,魏青抬頭看着,只聽“砰”地一聲,瑪格麗特卧室的橡木門重重地關上了。
瑪格麗特剛才發火,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着着實實地,被剛才那個女人,嚇到了。
那女人跟她一起進了化妝間,然後忽然把她的手一拉,按在自己的左胸上。瑪格麗特的手在她的左胸上停了半晌,觸電般地收回來。
“你——”
瑪格麗特只説了這一個字,覺得渾身發冷,剩下的話噎在喉嚨口,吐不出來了。
“我没有心跳。”
“那你是——”
“不錯,我是個死人。”
瑪格麗特感覺化妝間的光綫猛然暗了下來,像是有一種蛇一樣的動物在自己的後脊梁上爬行。
“你,你想干嘛?”
“我想讓你幫我。”
又是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
“幫你什麽?”
那女子不顧瑪格麗特的驚惶和顫抖,就這樣把涂得暗紅的雙唇貼在她耳邊,輕輕説了一大段話。瑪格麗特的表情從驚恐逐漸轉變爲平静,最後尷尬地笑了一下,對着那女子點了點頭。
“你的名字叫梅香?”
“對。”
“你來找我,是那個人的意思?”
“一點兒不錯。”
“我能爲你做點兒什麽呢?”
那女子神秘地笑了一下,幽幽道:“簡單的。明天黄昏時分,大約五點半吧,一個年輕女人會在疏影軒那條巷子口等着你,她會交給你一個用玫瑰花瓣封口的暗黄信封。你不要拆開看,直接往巷子裏頭走,走到那座已經廢棄多年的大夫第門前,把信封往門縫裏一塞,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瑪格麗特又一次深深地點了點頭,對那女子笑了一下,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女子也點了點頭,微笑道:“多謝了。”
兩人並肩出了店門,瑪格麗特目送她遠去,轉身回來,忽然想起戴葉昨晚跟她閒聊時候説起的一句話來。
“現在天上和人間一樣,到處都能碰到死人。”
她趕緊深吸一口氣,趕走這個可怕的念頭,回身朝魏青坐着的咖啡座走去。
“你喜歡藍色,喜歡藍色天空下的草原。你説藍天有多遼闊,草原就有多寬廣。我是你草原上的那匹馬,黑黑的脊背,濕漉漉的雙眼。
我的眼總是投向那片濃霧般的山崗,你那潔白的裙子,留在那裏飄盪。在一條清澈的小溪旁,我要揹負着你,去往幸福的遠方……”
這是一個多霧的高原清晨,草葉上的露珠在霧氣中閃着朦朧的光,天地被包裹在銀白色的薄霧裏,一切都像没有睡醒的初生嬰兒般,保持着一種安穩静好的神情。王先生的長靴穿過茂密的高高的草叢,用手撥開荆棘和狼毒花,朝草原的更深處走去。
兩匹黑色的駿馬出現在溪流側畔,它們見到生人並不慌張,只是自顧自地垂頭去飲着清清的流水。王先生微笑着看了它們一眼,心想,它們可真像我歌兒裏唱的那匹駿馬啊。
“我多想,永遠是這樣,你就在我的身旁。和你一起漂泊,一起流浪,去那夢中天堂。我多想,永遠是這樣,聽你羞澀的歌唱。輕輕在我耳旁,在我心上,種下,所有的願望。”
……
“真是好聽的歌啊,是誰有這麽好的嗓子,能到我們的氈房裏唱一首,讓我們飽飽耳福嗎?”
王先生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剛猛彪悍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氈房外,一身半舊的棉袍上殘留着些許烤肉的油漬,一部蓬蓬的大胡子直垂到他結實的胸膛前,黧黑的臉上帶着好客主人的熱情微笑。
“巴音,真是好久不見。嫂夫人和孩子們都還好吧?”
“還好,還好!來,長途跋涉,一定勞累了吧?進去喝杯奶茶,歇歇脚!”
“那我就叨擾了。”
“好説,好説!”
巴音撩開氈房的門簾,王先生對他一笑,低頭鑽了進去。
氈房裏的女眷和孩子見到有客人來,趕緊起身相迎。巴音漂亮的妻子從屋角取出一條潔白的哈達,恭恭敬敬地給王先生獻上。王先生合着雙手,低頭一拜,笑盈盈地接受了。
“來,喝杯馬奶酒吧,在大城市生活那麽些年,你一定想念這兒的牧場和羊群了吧。”
王先生笑着點點頭,從酒杯裏沾了一點酒,先敬天,再敬地,最後敬了在座的好友,這才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好,痛快!烏蘭,你把我的馬頭琴拿來,我得給他好好唱上一首我們草原的長調。”
烏蘭答應一聲,從鑲金邊的櫃子裏取出馬頭琴,交給巴音。巴音調了調琴弦,拉起馬頭琴,悠揚的歌聲從他的口中徐徐傳開。
“——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江水長,秋草黄,草原上琴聲憂傷。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
王先生含笑聽着,不由得也跟着哼了起來。
“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遠,琴聲顫,草原上春意暖。
鴻雁,向蒼天,天空有多遥遠?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良久,良久,帳篷裏一片寂静,然後,響起了王先生由衷的掌聲。
“好啊,好一個‘今夜不醉不還’!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這歌詞寫得太好了。”
“承讓,我作詞的功夫比你可差遠了,畢竟我們平日説的都是雪國話,四海文不太熟。”
王先生笑着擺擺手,道:“你不知道,就是因爲太熟悉,所以難有翻新的語句。你這樣半通不通的造詣,反而容易出其不意,弄出些新巧豪邁的詞句來。”
巴音笑道:“我説老王啊老王,這麽多年了,以爲你吟風弄月的脾性早改了,原來還是老樣子。”
王先生又是一笑:“你不也是老樣子?”
巴音低頭一笑,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不是老樣子了。”
“怎麽了?”
王先生見他神色有异,連忙坐下問道。
巴音擺了擺手,眉毛痛苦地皺了起來。
“——一年多了,不説也罷!”
王先生摸不着頭腦,只能緊緊握着他黝黑粗糙的雙手,用關切的目光看着他。
“跟老哥我説説吧,不礙的。”
巴音抬起頭來,眼睛裏忽然閃射出憤恨的泪光。他猛然立起,掀開氈房的門簾,用手朝外一指,道:“你跟我來!”
氈房外的霧氣散了,燦爛的秋陽照遍千裏草原,王先生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巴音的眉頭却一直没有展開,在前頭悶聲不響地領着路,王先生不明就裏,也只好不緊不慢地跟着他。
走了大約半裏路,眼前出現一座茅草搭成的簡陋窩棚,裏邊散發出陣陣糞便和尿液的惡臭。王先生感到一種不安的情緒像那氣味一樣彌漫了全身,等到巴音撩開窩棚的草簾,他登時愣在那裏。
“這是——”
“是他,是當年那個威震草原的巴圖。”
“怎麽變成這樣的?”
“扶桑人干的好事!現在他生不如死,下邊不能排,上邊不能吃,簡直——”
王先生看着那個已經人不像人的“生物”,正用自己的“屁股”徒勞地拱着地面的一堆烤地瓜,而他的“頭顱”則神情呆滯,從“嘴巴”裏還不不斷冒出屎尿來,臭氣滿屋,幾不可聞。他感到一陣眩暈,靠着窩棚的柱子歇了歇,一陣傷心,泪水悄無聲息地從臉上落了下來,滴在屎尿横流的地面上。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這幫没有心肝的畜生——”
巴音忽然捂住他的嘴巴,神色慌張的四下望瞭望,見没有异常,才鬆開道:“你小心些,這裏表面寧静如常,其實已經是扶桑人和枯葉蝶的地盤,這裏的蝴蝶都變成了他們的眼綫,萬一被它們聽見你剛才説的,不但你,連我的腦袋也未必保得住。你既然來了,就該安分隨時,從長計議才是!”
王先生感謝地看了他一眼,長嘆一聲,抬脚走出窩棚,看着滿眼草原正午的秀色,喃喃道:“是啊,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我們回氈房裏説吧?”
王先生微笑了一下,冲着巴音點了點頭,兩人一同回頭,往氈房所在的小豀邊走去。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款風兒向着好花兒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穿着酒紅魚尾裙的歌女在燈光耀眼的舞臺上甜膩膩地唱着,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下,無數紅男緑女在相擁起舞。蘭姐穿了一身鐵灰色底子暗紅蝴蝶蘭的旗袍,端着香檳酒杯,含笑走到吟鳳面前,對她笑道:“怎麽樣,這派對弄得還不錯吧?”
吟鳳也微微一笑,道:“很好。”
“我那邊還有幾個客人要招呼,好好玩啊。”
吟鳳點了下頭,只見大廳那頭有幾個穿着扶桑國軍服的人,蘭姐對着他們笑着招了招手,急急忙忙地走了過去。
“吟鳳,你今天穿的好漂亮啊,衣服是你自己設計的嗎?”
吟鳳回頭一看,只見戴葉穿了一身黑色鑲雪紡牡丹的修身長禮服,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呢。
“戴葉,你怎麽也來了,不怕我媽媽説你是四海國的敗類啊?”
“放心吧,我跟她説我是來看着你的。”
吟鳳“撲哧”一笑,道:“虧你想得出來,我這麽一個大活人,還用你看着?”
“那可難説。男爵現在不在,我得替他看着你,省得你被其他帥哥釣走了!”
“去你的,少胡説啊。仔細被人聽見。”
“哎,那個叫梅香的今天來了没有?”
吟鳳抬頭看了看四周,低聲道:“剛才還在這裏的,這會兒不知道上哪裏去了。我們倆去喝杯果汁吧?”
“好啊。”
吟鳳走到自助餐臺前,遞給戴葉一杯石榴汁,笑道:“瑪格麗特小姐跟我説了,梅香那天可把她嚇得不輕呢。”
戴葉也抿嘴一笑,道:“我説什麽來着,天上人間一般同,你偏不信。她這會子被嚇着了,你才信了。”
“不是我不信,你説這人若是没了心跳,可怎麽活着呢?反正我是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那是人家天上仙姑們想的事情,哪裏輪得到你來操心?説白了,天上那些人不過是穿着古裝的行屍走肉,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實是食不甘味,做什麽事情都没有意趣的。”
“原來如此。我説你怎麽好端端地思凡了呢,是這個緣故啊,倒也有些道理。”
“喲,兩位小姐聊的好開心哪,舞都跳了好幾曲了,也没見你們倆下場,那些先生們都等得着急了!”
兩人一回頭,見是閔剛,不由得一笑,道:“就去跳了,我們兩姐妹説些體己話。”
“那好,你們聊,指揮找我還有事呢,先過去了啊。”
“你忙去吧。”
戴葉看見閔剛走遠了,悄聲問道:“哎,吟鳳,今天你有没有什麽節目啊?”
“有的呀,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正説着,忽然臺上的主持人道:“下面歡迎《梵若新曲》的名歌手吟鳳小姐爲我們大家帶來一首《在青青的草葉上》,大家鼓掌歡迎!”
吟鳳整了整白色絲綢晚禮服的下襬,款款走上舞臺,對大家笑了一笑,開口唱道:
“在那青青的春草葉上,晶瑩的露珠在摇晃。是誰的目光悄悄開放,是誰的愛獨自瞭望?
看不見的事皆在天上,看得見的事皆就在身旁。那車水馬龍的人世間,那樣地來那樣地去,太匆忙。
美麗啊,倒映在心房。美麗啊,泪珠掛腮上。美麗啊,花兒吐芬芳。美麗啊,你讓我慌張。人生多麽好,心在歌唱,歌唱……”
戴葉正出神地看着吟鳳表演,忽然一個女人走到她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回頭,見是柯夫人。她今天穿了一身大紅色的洛可可風格晚禮服,顯得分外雍容華貴。
“怎麽,不認得我了?”
“哎呀,柯夫人,好些日子不見,你上哪兒去了?”
“我啊,在家裏養着。現在見吟鳳唱歌出專輯這麽風光,我也打算復出了,今天就是來會會熟人,攀攀交情。”
“哦,你也要復出了,那好呀,以後有音樂會的票子送我一張,我一定捧場的。”
“那就謝謝你啦。戴葉,閔剛人在哪裏啊,我找他有點事情。”
“哦,他就在樂池裏伴奏呢,你直接過去就看見了。”
“好的,失陪。”
“不客氣。”
柯夫人走到樂池邊,對指揮微微一笑,指揮會意,叫另一個人替了閔剛的首席小提琴位置,閔剛整了整領結,走出來笑道:“有什麽事情嗎?”
“你聽説了嗎,婆羅江口鹹潮倒灌,梵若城的飲水已經成問題了!”
“啊?”
“消息是我從邸報社的朋友那裏聽來的,不知道你曉得没有,你家里人口多,特地來告訴一聲,趁着有淡水的時候多儲備一點,免得後手不接!”
“知道了,那謝謝你哦。”
“還有,你跟吟鳳的事情我都曉得了。這個關頭正是好機會,要抓住時機啊。”
“多謝關心,柯夫人你自己也要留神。”
“會的。你們能算我一個嗎?”
閔剛眼睛一亮,跟柯夫人用力地握了握手,道:“太好了,非常歡迎啊!你明晚到我家來一趟吧。”
“那就説定了?”
“嗯,説定了。”
樂聲停止,主持人悦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下面,請欣賞落英昆劇班的武陵春小姐給我們帶來的《燕子箋》選段。”
來賓們紛紛鼓掌,閔剛却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是阮大鋮的作品,怎麽好端端地想起來唱這些?”
柯夫人見他神色不快,笑道:“如今這個世道,還有什麽事情不可能發生呢?來,入座喝杯酒,我請客。”
“也好,柯夫人請。”
只見武陵春到了臺上,穿着粉緑底子墨藍刺綉的褙子,對着衆人道了萬福,款款開口唱道:“畫裏遇神仙,見眉棱上,腮窩畔,風韵翩翩。天然,春羅衫子紅杏褝香肩,那人偎半邊。兩回眸,情萬千,蝶飛錦翅,鶯啼翠煙,遊絲小掛雙鳳鈿,光景在眼前。那些要陽臺雲現,縱山遠水遠人遠,畫便非遠。
麟髓調,霜毫展。方才點筆題箋。這巢間小燕忒刁鑽,驀忽地銜去飛半天。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邊水邊。那些御溝紅葉蕩春煙,只落得飛絮浮萍一樣牽……”
一曲唱罷,底下叫了好。武陵春含笑謝幕,吟鳳和戴葉都忍不住鼓起掌來。唯有閔剛一臉憤憤地嘆了口氣,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樣的曲子都能唱了,還有什麽是不能的!”
柯夫人見他生氣,便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自己做好自己的就完了。方才吟鳳唱的那首曲子,詞意很好,是你做的詞嗎?”
閔剛這才笑道:“是我。不揣淺陋,讓夫人您見笑了。”
“當真是好曲子,好詞句。以後若能多多聽見你寫的歌,《梵若新曲》這樣的節目,我還是有興趣聽上一聽的。”
兩人對視片刻,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累了一天,乏了吧,來,我給你捏捏背。”
“呵呵,多謝夫人——”
“又來了,把戲臺上那套收起來啊,我可不領情的。”
“好好好,我不説了,夫人。”
閔剛趴在紅木大床上,楚雲幫他按摩着,他陶醉地閉上眼睛,一臉滿足的神態。
“哎,脖子那兒給點勁兒。”
“你呀,再熬夜寫歌詞,非弄出頸椎病不可。”
“那有什麽辦法,現在整個世道都不景氣,我得多挣錢養家,不然你和嬌嬌吃什麽?”
“難爲你了。對了,我找了個教人刺綉的活兒,明天就上班了。”
“在哪兒教課呀?”
“《薔薇》雜誌社。”
閔剛的眉頭皺了一下。
“那地方?”
“那地方怎麽了,能挣錢不就行了嘛。”
“没什麽,那地方魚龍混雜,你要多加小心。”
“嗨,一群女人在一塊兒,能鬧出什麽事來?你就把心放肚子裏好了,我每天晚上七點下班。”
“行啊,反正現在能多點兒進項,對我們家總歸是好事情。”
“你最近寫了什麽新歌啊?我想聽聽。”
“新寫了兩首,你想聽?”
“想聽。”
閔剛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開口唱道:“錢塘自古繁華,參差十萬人家。暖暖春意漫過,漫過秋冬夏。甜甜風情醉了,醉了你我和他。柔柔柳韵緑了,緑了橋岸和家。
一腔摯愛深深捧獻桂子荷花,萬縷痴情款款綉出五彩烟霞。千秋圓月細細,嵌入天然圖畫,伴着笑靨我們譜寫心曲傳遍天涯。
一腔摯愛深深捧獻桂子荷花,萬縷痴情款款綉出五彩烟霞。錢塘今更繁華,錦綉十萬人家,聽着潮聲我們一路踏歌留下佳話。”
“這曲子真好聽,名字叫什麽?”
“《錢塘潮》。”
“嗯,這個名字好啊,你還寫了一首,是什麽?”
“另外一首,是寫雪國的草原美景的。”
“唱來聽聽?”
閔剛深吸一口氣,款款唱道:“草原夜色美,琴曲悠揚笛聲脆。晚風吹送天河的星啊,匯入氈房閃銀輝。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晚風吹送天河的星啊,匯入氈房閃銀輝。
草原夜色美,九天明月總相隨。晚風輕拂緑色的夢啊,牛羊如雲落邊陲。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晚風輕拂緑色的夢啊,牛羊如雲落邊陲。
草原夜色美,未舉金杯人已醉。晚風唱着甜蜜的歌啊,輕騎踏月不忍歸。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晚風唱着甜蜜的歌啊,輕騎踏月不忍歸。”
“這歌兒真美啊,聽着就好像我已經到了大草原上,看見落日斜照着緑草,碧水倒映着彩霞似的。”
“你知道這首歌是爲誰寫的嗎?”
“誰啊?”
“王理先生。”
“他不是出遠門了嗎?説是周遊世界去了。”
“才不是呢,他没離開四海國的地界。”
“那他現在在哪兒?”
“我説了,你可不許告訴别人。”
“曉得了,不説。”
“他就在雪國的草原上呢。”
“他去那兒做什麽?”
“聯絡抗敵隊伍啊。”
“抗敵?這麽説要打仗了?”
“是啊,我估計這世界表面上的太平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眼下婆羅江口鹹潮倒灌,供水短缺,物價飛漲,民不聊生,梵若城發生騷動的可能性已經很大。你我都得早作準備呀。”
“我一個女人,能幫你做什麽呢?”
“你照顧好家裏,外頭的事情我擔着。”
“閔剛,那你可千萬小心,嬌嬌還那麽小,我不想她——”
閔剛微笑着捂住了妻子的嘴巴。
“不許説不吉利的話。你要相信你丈夫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會好的。”
“嗯,我相信。”
“趕緊睡吧,我們明天都有事情忙呢。”
“是該睡了。”
閔剛吹滅了床頭的蠟燭,抱着妻子的臂膀進入了夢鄉。楚雲聽着丈夫踏實的呼吸,心裏感到一陣安定,也沉沉地睡着了。
“喫飯了喫飯了,101號,出來領你們的午餐!”
葉戈伸了個懶腰,拖着沉重的脚鐐,光脚挪出牢門,從獄卒那裏接過兩碗麵條,端到男爵面前。
“這面怎麽一股子怪味兒?”
“行了,有的吃就不錯了。你没聽説嗎,婆羅江鹹潮倒灌,全城有一大半的人没水喝,現在局勢已經非常緊張,眼看要控制不住了。”
“唉,可惜啊,外頭就是鬧上天去,我們倆階下囚也幫不上忙啊。”
“先喫飯,吃完飯再説吧。”
“哎,你瞧,有條狗在牢房外頭看着我們呢。”
葉戈轉頭一看,可不是,一條黄狗正在牢門口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着他們,似乎對他們碗裏的兩份麵條垂涎三尺。
“這狗也怪可憐的,我分一半麵條給它,你把你的匀給我一點兒。”
“好嘞。”
兩人三下兩下吃完了飯,把留下的半碗麵條端到牢門口,那黄狗看了他倆一眼,就伏下頭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瞧這狗的吃相,活像十幾天没見到東西了。”
“是啊,其實啊,我們的吃相也好不到哪兒去!”
兩人正笑着,忽然葉戈發現了什麽,連忙凑到牢門口,盯着黄狗的右耳朵看了半天。
“看什麽呢?”
“你看,那兒是不是有個銀耳環?”
小柯定睛一看,那黄狗的右耳上果然戴了一枚銀耳環。
“這耳環看着可真眼熟啊!”
葉戈皺起了眉頭。
“是啊,我也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在哪兒呢?”
“别想了,今天下午没人審我們,趕緊睡個午覺吧,困死了。”
兩人正睡得香甜,葉戈忽然從草鋪上坐了起來。
“小柯,小柯,醒醒!我知道那耳環是什麽東西了!”
小柯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問道:“什麽?”
“那是阿毛的耳環!”
小柯一驚,道:“阿毛的東西,怎麽會跑到狗身上?“
“除非——”
小柯看見葉戈的神色漸漸變得緊張和恐懼,不由得也有些怕了。
“除非什麽?”
葉戈轉過頭來,低聲道:“除非,他們没有殺死阿毛,而是把他變成了一條不會説人話的狗!”
小柯朝牢門外頭看了一眼,那狗正卧在門口打盹,對兩人的談話似乎什麽也没聽到。他又看了那狗一眼,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愣了半晌。
“把人變成狗,看來梵若城的劫數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