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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四章 相見恨晚
發昌廠之發迹
吴趼人來到上海江南製造局,由翻譯館傭書、寫生,再進入畫圖房學習船舶工業繪圖。正漸成才之際,他結識了一位後來在近代民族資本主義經濟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青年朋友——方逸侣。
此人是何方神聖呢?這要從他父親方贊舉講起。鴉片戰争前,廣東香山縣有一位15歲的少年,來到了上海,初爲作坊學徒,滿師後成爲了一個熟練的鈑金工。五口通商後,隨着進出上海的外國輪船日益增多,對船舶修造業需求也爲之擴大。方氏覺得機會來了。
就在吴趼人在北京“分宜故第”出生那一年——1866年,46歲的方贊舉與打鐵的同鄉孫英德合伙,開設了一間“發昌號”打鐵作坊,位置在上海虹口外商船廠“老船塢”對面。初時只是手工鍛造作坊,有打鐵爐一座,小工四五人,資本大約兩三百元,業務多是爲外輪打制一些修理船隻用的機器零件。1869年,“發昌號”作坊主方贊舉以二百銀元(相當於江南製造總局一個外國技工每個月的工資)購置了兩臺車床,人手也增至十幾人。不久采用了蒸汽動力設備,這就使一個普通手工打鐵土的作坊發生了一系列關鍵性的變化和飛躍——變成了使用機器動力的近代機器工業企業,名稱亦改爲“發昌號銅鐵機器車房”,事實上成爲了中國第一家民族資本機器工業企業。
1873年3月16日,發昌廠在《申報》上登廣告,招攬鑄造生意。1876年該廠又以“發昌鐵廠”的名義在《申報》上刊登廣告稱,該廠有自製的“連船身並機器各樣俱全”的小火輪出售。越年又在《申報》上刊登廣告説,該廠“專造大小輪船機器,已造起數艘,快馬如飛……兼造門市車床汽錘”。這説明“發昌號”已經成爲相當規模和具有近代技術的機器廠。
1879年,方舉贊退休,由年僅23歲的兒子方逸侣(1857—)接任。方逸侣通曉外文,熟識機械,能够自行設計輪船圖樣。19世紀80年代,發昌廠在這個新一代“少東家”的主持下,在造船和各種業務上獲得較大發展,計有:銅鐵翻砂,訂制鍋爐引擎、砲架,出售自製車床、汽錘和各式自製大小火輪。還爲清政府黄河工程製造平底雙暗輪扒沙船。
19世紀90年代初期,發昌廠乘勢擴張爲占地三畝,前店後廠,再擴爲五個車間。還擁有牛頭刨床、鑽床、三臺龍門刨床、對徑圓盤鍘床、車床和各式機器十幾臺,有職工約三百餘人。此時,發昌廠業務龢利潤蒸蒸日上,雖然只是屬於初級發展階段,但已經成爲當時上海民族資本機器工業中規模最大的工廠。〔1〕
吴趼人與第二代廠主方逸侣結識大概是在中法戰争以後到19世紀90年代初發昌廠發展最快的時期。彌足慶幸和寶貴的是,吴趼人把這個近代私營造船的企業家方逸侣,易名爲方佚廬(諧音),以罕有的正面人物形象,收入他著名的長篇小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爲後人保存了第一代民族企業家的音容笑貌和歷史真實形象。
到了20世紀的1965年,上海市工商局史料組的成員到上海第一個民族資本企業發昌號機器廠主方逸侣的後代處訪問和調查,方佩貞向調查組人員“介紹吴趼人的著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書”〔2〕。這表明方逸侣後代對吴趼人所描寫的方佚廬的形象和言行完全認可,表示這本書對他父輩的事迹的真實性有相當高的認同度。調查人員也“多次發現:(《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記載關於發昌廠方逸侣的事迹,與訪問數據對照,有一定的參考價值”〔3〕。
趙小雲的小火輪
吴趼人的摯友李葭榮曾説:吴氏在製造局時“嘗自運機心,構二尺許輪船,行駛數裏之外,能自往復”。〔4〕此事在其他同代人的回憶録多有記載。那麽,我們就翻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十八回,就從這只“小輪船”切入,走近歷史和小説之間的吴趼人和方逸侣。
書中的商人“繼之”要送藩臺老太太生日壽禮:一尺來長的小火輪模型和别致的玉如意。因此《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十八回“辦禮物携資走上海,控影射遣伙出京師”,便引出了“我”和“德泉”到發昌機器廠,讀者和書中人物才見到了這本書幾乎唯一的正面人物“方佚廬”(佚廬,諧音逸侣)和賣小火輪的“趙小雲”(小雲,諧音小允。吴趼人,字小允):
到了下午,德泉來約我同到虹口發昌裏去。那邊有一個小東家叫方佚廬,從小專考究機器,所以一切製造等事,都極精明。他那鋪子,除了專賣銅鐵機件之外,後面還有廠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製造各種機器。德泉和他相識,當下彼此見過,問起小火輪事,佚廬便道:“有是有一個,只是多年没有動了,不知可還要得。”説罷,便叫伙計在架子上拿下來,掃去了灰塵,拿過來看,加上了水,又點了火酒,機件依然活動,只是舊得太不像了。我道:“可有新的麽?可要幾天?”佚廬道:“新的没有,其實銅鐵東西没有新舊,只要拆開來擦過,又是新的了。”我道:“訂做一個新的,可要幾天?”佚廬道:“此刻廠裏很忙,這些小東西來不及做了。”〔5〕
這恐怕是中國首次以小説的藝術形式描述中國第一家民族資本企業和企業家的文字,其意義十分重大。下面是書中第二十九回“送出洋强盗讀西書,賣輪船局員造私貨”,吴趼人另一個“影子”——“趙小雲”的出場:
“過了兩天,果然有人拿了個小輪船來。這個人叫趙小雲,就是那個畫圖學生。看他的小輪船時,却是油漆的嶄新,是長江船的式子。船裏的機器都被上面裝的廠房、望臺等件蓋住。這房倉、望臺,又都是活動的,可以拿起來就是這船的一個蓋就是了,做得十分靈巧。又點火試過,機器也極靈動。”〔6〕
在第三十回開頭,又牽出一段方佚廬對趙小雲和小火輪的評價:
“當下方佚廬走來,招呼大家坐下。德泉指着小火輪,請他估價。佚廬離座過來,德泉揭開上層,又注上火酒點起來,一會兒機船轉動。佚廬一一看過道:“買定了麽?”德泉道:“買定了。但不知上當不上當,所以請你來估估價。”佚廬道:“要三百兩麽?”德泉笑道:“只花了一百兩銀子。”佚廬道:“那裏有這個話。這裏邊的機器,何等精細!他何嘗是做來頑的,直頭照這個小樣放大了,可以做大的。裏邊没有一樣不全備。只怕你們雖買了來,還不知它的一竅呢!”説罷,把機簧一撥,那機件便轉得慢了,道:“你看,這是慢車。”又把一個機簧一撥,那機件全停了,道:“你看,這是停車了。”説罷,又撥另一個機簧,那機件又動起來,佚廬問道:“你們看得出麽?這是倒車了。”留神一看,兩旁的明輪,果然倒轉。佚廬又仔細再看道:“只怕這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銅綫,輕輕的拉了一下,果然嗚嗚的放了一下微聲,就像簫上的“乙”音。佚廬不覺嘆道:“可稱精極了!三百兩的價我是估錯了的。此刻有了這個樣子,就叫我來做,三百兩還做不起來。”〔7〕
吴趼人寫書寫到這裏,大概是憶及在製造局製造小輪船模型時,曾日夜設計下過心機,禁不住在書邊批了一句評語:“一語道破”。〔8〕
如果説吴趼人在書中借佚廬之口,對趙小雲的“小火輪”詳盡的描寫和贊美,有點像母親對自己創造出來的小生命;那麽,這個民間第一代土生土長的造船專家方佚廬,對小火輪的欣賞,不但顯示出他對造船業的精通,而且沉浸在造大船、出洋過海、乘風破浪的遐想世界裏,發出了衷心向往的贊美;這不光是對工藝的評價,而且潜藏和包含對同道中人趙小雲、對彼此遭遇和景况的同情和關懷,互勉人生和理想的一種交流和認同。
果然,歷史上的發昌廠在方逸侣主持下,製造了排水量爲115噸的“淮慶”號,不愧爲中國近代早期艱難發展之民族資本造船業的佼佼者。吴趼人最終也擺脱了製造局的束縛,投身報界,尋找更適合自己個性、更廣闊、更轟轟烈烈、貢獻更大的人生舞臺。
惺惺惜惺惺
當方佚廬評價過小火輪,大家談起了“畫圖學生”趙小雲所造的小火輪是製造局的“私活”這個話題,這位自學成才、做大船的企業家,深有感觸地嘆道:
“這也難怪他們。人家聽説他們做私貨,就都怪學生不好;依我説起來,實在是(製造局)總辦不好。你所説的趙小雲,我也認識他,我并且出錢請他畫過圖。他在裏邊當了十年學生,本事學得不少了。此刻要請一個人,照他的本事,大約百把兩銀子一個月,也没有請處;他在局裏,却還是當一個學生的名目,一個月才四吊錢的膏火……可笑那些總辦,眼光比緑荳還小。”〔9〕
趙小雲因坐過一回馬車被總辦看見,就長期遭受冷遇,不得提昇和加薪。方佚廬以資産階級先進和嶄新的人格觀和人才觀,提出創造性的見解:個人應有自己的私生活和人格,領導者不應干涉,嚴厲批評江南製造局封建家長式、糟蹋人才的管理制度。然後,把話題一轉,矛頭直指總辦和洋務當局説:
“就如從前派到美國的學生,回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人在外頭當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我花了錢,教出了人,却叫外國人去用,這才是“楚材晋用”呢!此刻局裏有用的學生不少,聽説一個個都打算向外頭謀事。你道這都不是總辦之過麽?”〔10〕
這些話即使移到今天如何使用海歸派留學生的問題上,還遠未過時,却使我們感到第一代民族企業傢具有一種超時代的睿智力量。
方佚廬和“我”(書中帶有吴趼人自傳成分的影子)還有“德泉”三人談得興起,一齊用飯。“飯罷,大家坐到院子乘凉。”方佚廬先是曆數製造局馮竹儒、鄭玉軒、李勉林等各個總辦和各部門的陋習弊端,“到了現在這一位,更是百事不管,天天只在家裏念佛……”〔11〕
這幾位不同政見者,尤其“發昌”的少東家方佚廬,以身受外資和洋務兩股强大勢力壓迫而不屈的氣概,以高超的學識和膽略,指名道姓,意氣激昂地臧否洋務當局的政策;以事實揭露和抨擊製造局多年的積弊:崇洋愚昧和腐敗混亂。這些離經叛道、專業性的經濟評論和叛逆性入木三分的對話,組成了19世紀80年代上海虹口一道超越時代而又最驚世駭俗、最亮麗的風景綫。
既然製造局總辦都是些不懂行又無才幹的膿包,於是吴趼人曾借書中德泉之口,對方佚廬説:
“幾時你去做(製造局)總辦就好了。”〔12〕
這真是石破天驚!
這不但是吴趼人的心聲,也是全上海造船民族資本家和全國維新有識之士的心聲。這哪裏是作小説,這簡直是一篇及時揭露洋務黑闇腐敗的經濟評論和現場報導。其中救行業、救經濟、救道德、救社會、救國救民的方法和方案,通過事件和人物言行,在小説裏交織成具有强烈現實政治意義的憂患感和危機感,這是晚清譴責小説一個十分突出和鮮明的時代特徵。正是這種“新聞實録式”和“筆無藏鋒”的特徵,給人物形象注入了歷史的時代感和獨特的生命力,放射出至今還耀眼的光輝。
年輕的吴趼人在19世紀80年代後期和時代的英杰方逸侣相識而惺惺惜惺惺,相見恨晚。對他後半生以巨大的熱忱,投身國貨運動的思想言行和去世前形成的維新救國的“補天方案”産生了極大的影響。
更令人驚訝的是,對於“幾時你去做總辦就好了”這句話,方佚廬竟自信又平淡地説:
“我又懂得什麽呢?不過有一層,是考究過工藝的,做起來,雖不能説十分出色,也可以説少上點當。”〔13〕
這種可以取代製造局總辦,當仁不讓的氣度而又沉穩的自信心,道出了新生民族資産階級那潜藏内心的歷史使命感。
要知道,方佚廬(方逸侣)是個可以指揮千軍萬馬、做大船、有志氣、有理想、領導潮流的人物。這使人想起“發昌號”的廣告:“……專造大小火輪機器,已造數艘,快馬如飛。”好個快馬如飛!這個四面受敵、先天不足、波折重重的新生資産階級之子,多麽想駕駛着自造的萬噸大輪船在海闊天空間快馬飛騰……。
總之,上述讚揚和肯定傳主吴氏對製造局和洋務運動中上層官僚的批判,並非因爲吴氏早期的改革思想超越了洋務運動,而是洋務運動本身求富自强的宗旨在中法戰争中已逐漸從根本方面暴露出其弊端,在中日甲午戰争中更是表明這些亞洲有名的水中鐵甲大家伙,這些龐大的艦隊對外敵是多麽軟弱無力,不堪一擊。所謂官辦的軍工和工礦企業,若没有關税和政府的注資,連一天也撑不下去。需要二成關税來維持運轉的江南製造局,就是吴氏眼前的大清帝國每日都需要補血吊針的國營軍工企業。這是當時普通的知識分子甚至老百姓都可以看到和感受到的。當然,吴氏的觀點只是一種檏素的感受和體悟,更談不上他理論上具有批判官僚體制和建設現代企業管理和現代工業體系的理論意義。
1895年,小説中的原型人物方逸侣的發昌廠,在外資壟斷市場的壓制和封建官僚的冷遇下,逐漸喪失了原來依賴外資船廠的全部訂單。在走投無路之下忍痛把發昌廠盤給了英商耶鬆船廠,結束了近代第一家民營機器製造和造船企業的歷史。作爲中國民族資産階級最早期的代表人物,歷史已經注定了方先生“大丈夫空有一身真本事”,淪落到只好做一個外資買辦,飲恨一生,過早地退出民族資本的經濟舞臺。作爲後來人,我們感謝吴趼人,他以慧眼識英雄和生動的筆觸,爲歷史和後人留下了幾段故事和文字——一個活的方佚廬(方逸侣),我們纔可以在今天一睹這個民族資産階級早期前輩的言行風采,纔可能感觸這個獨特歷史人物的内心世界。
注釋:
〔1〕參看許滌新、吴承明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第二卷454頁,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徐新吾、黄漢民主編:《上海近代工業史》,第49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8年版;上海工商行政管理局編:《上海民族機器工業》,76~86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
〔2〕、〔3〕《我國第一家民族工業發昌機器廠的調查》,《學術月刊》1965年第十二期。
〔4〕、〔5〕、〔6〕、〔7〕、〔8〕、〔9〕、〔10〕、〔11〕、〔12〕、〔13〕俱引《吴趼人全集》,第一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象》(上)第二十八回—三十回(213-236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