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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五章 小説和歷史之間



  《痛史》是吴氏首發在《新小説》的一部長篇歷史小説,從第八號連載至第二十四號,因《新小説》停刊而中斷。由於情節相對完整,上海廣智書局於1911年出版單行本,仍爲27回,後續未完璧,也未見眉批及回評。

  吴氏自《痛史》始發以後,在《月月小説》第一號至第十號還發表過標稱歷史小説的《兩晋演義》共23回,未完而輟,有眉批者計四回;繼又在《月月小説》第十一、十二、十四號發表標稱歷史小説的《雲南野乘》共3回,未完而輟,各回皆有眉批。

  三部長篇歷史小説,皆未完結,不正常。吴氏有寫作歷史小説的計劃嗎?有。首先吴氏在1906年《月月小説》(第一號)序説:

  

  “吾人於此道德淪亡之時會,亦思所以挽此澆風耶,則當自小説始。是故吾發大誓願,將遍撰譯歷史小説,以爲教科之助。歷史雲者,非徒記其事實之謂也,旌善懲惡之意實寓焉。舊史之繁重,讀之固不易矣,而新輯教科書,又適嫌其略。吾於是欲持此小説,竊分教員一席焉。他日吾窮十年累百月而幸得殺青也,讀者不終歲而可以畢業;即吾今日之月出如干頁也,讀者亦收月有記憶之功,是則吾不敢以雕蟲小技,妄自菲薄也。……吾既欲持此小説以分教員之一席,則不敢不審慎以出之。……庶幾借小説之趣味,之感情,爲德育之一助云爾。”〔1〕

  

  1906年的吴氏對樑啓超新小説的理論,不僅是亦步亦趨,抬高小説之地位和放大小説的各種社會動能,而且還有個人的創造發明——挽救社會之“道德淪亡”。於是把歷史小説等同於二十三史的平民歷史教科書,以解平民“讀正史而不得入者”。當然,言下之意,官方的正史所宣傳的舊道德自然是挽救末代世風日下、“道德淪亡”之根本所在。“文死諫,武死戰”,萬千貞女立牌坊,這就是二十朝正史之精畢。即使拿康樑的變法理論衡量,也絶不相符。這就是吴氏雖相繼開寫三部歷史小説,發大誓願,亦難以寫下去,而陷於死胡衕的原因之一。

  吴氏之所以寫不下去,更重要的原因是違背了新小説的宗旨:改良社會、促進新民和群治之進化。這三點全賴於新知識,即新觀點、新價值觀、新理論的輸入。吴氏自己也多次强調:

  

  “讀小説者,其專注在尋繹趣味,而新知識實即暗寓於趣味之中,故隨趣味而輸入之而不自覺也。”〔2〕

  

  那麽,假使吴氏還没有弄明白什麽是解釋二十幾史的新觀點,該輸入什麽新知識作爲指導,以什麽新原則來重新編撰各朝通俗歷史演義,那麽到頭來豈不是牌子是新小説,但内裏還是舊小説。這是吴氏歷史小説寫不下去,而陷於死胡衕的原因之二。

  事實上,這個問題需要歷史唯物觀的不斷發展,長期的探索和經驗的積澱,絶不是吴趼人這一二代人所能够解决。雖然20世紀30年代掀起過以蔡東藩所寫《中國歷代通俗演義》爲首的歷史小説的一時盛行,但只能算作經驗的積累和清代中期高潮的餘響。直至20世紀60年代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捲)和20世紀90年代初二月河所著《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干隆皇帝》三部曲誕生後所掀起的歷史小説創作高潮,才真正開啓另一頁歷史小説創作的新篇章。

  據佛山大樹堂吴氏家族後人傳説:吴趼人從小愛 “講古”,在觀音誕聽木魚書。稍長,又喜愛民間藝木:戲曲、小説、稗史、説唱和傳奇、歷史演義……吴趼人出生前十年,吴榮光的大兒子尚忠還從蘇州帶回來一個崑曲戲班,夜夜笙歌,弄得吴氏大樹堂像個《紅樓夢》裏的小大觀園。而離佛山不遠的石灣陶師廟却有些民間“講古佬”在那裏説書。可見吴氏撰寫歷史演義頗有些民間淵源。

  中國的歷史小説自脱胎下地始,就離不開民間藝人的“説話”(説話、説書,吴趼人家鄉佛山稱“講古”)的營養和灌溉。説話從唐代發軔,有俗講,有俚語小説,有齋會説話,故事名目有《一支花》和《韓擒虎話本》;北宋有“古話”;南宋更有“説話四家”:小説、談經、講史書、合生(《都城紀勝·瓦舍衆伎》條)。講史則相當於歷史長篇。今天剩下的僅有七八種了。明清講史以元明之際的羅貫中所著《三國志通俗演義》爲最高峰,但無奈今天流行的却是毛氏父子的修改本《三國演義》,羅氏本反而不彰。

  吴氏談到《三國演義》時曾説過:

  

  無他,趣味爲之也。是故,中外前史,浩如烟海,號稱學子者,未必都能記憶之,獨至於三國史,則幾於盡識字之人皆能言其大略,則《三國演義》功不可泯也。雖間不免有爲附會所惑者,然既能憶其梗概,無難指點而匡正之也。此其助記憶力之能力也。〔3〕

  

  上述吴氏的一番話,無非是把《三國演義》貶低到作爲陳壽《三國志》的附庸,僅適用於增進學習正史的記憶力,倒退到明人把歷史小説作爲“正史之補”的老路上去。

  縱觀吴氏三部歷史小説,先是發誓願,《痛史》開首之局亦頗有氣勢,但後勁不繼;再開二部《雲南野乘》和《兩晋演義》,更筆力平平,光彩暗淡。即使自己也感到大爲不妥,受歡迎程度,大不如前。吴氏反思之下,發覺自己内心已陷於一種前所未遇之困惑和力不從心的寫作狀態。實際上不解决這個問題,恐怕難以爲繼,這是自知之明。

  二是歷史小説是一個特别的門類,《三國演義》、《水滸》之所以寫得好,除作者以外,還有數個朝代説書藝人説書底本的藝術積累和歷史的積澱等因素。吴氏向來對寫作頗爲自負,偏是這一次就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何况是珠玉在前。吴氏的歷史小説,總的來説缺乏歷史感,只重歷史脈絡,史實交待,英雄人物如文天祥或反面人物賈似道等重要人物的形象不够鮮明,缺乏現代小説技巧上的深入内心的描繪、細節烘托等手段,難免看後只覺像圖解正史的“通俗歷史讀物”,與吴氏其他小説相差甚遠。

  由於作者將歷史小説當作正史教科書,懷舊而無舊興味,追新而無新境界,因而雖有三部始,却無一部終,始終停留在平庸的歷史讀物上,再無法前進一步。這是吴氏歷史小説寫不下去,而陷於死胡衕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成爲了歷史小説自清中期以來一個時代的絶響,一曲廣陵散,也值得我們一代人作爲創作歷史小説的歷史經驗和借鑒而載入史册。

  

  注釋:

  〔1〕〔2〕〔3〕吴趼人:《月月小説》序,原載1906年《月月小説》第一號,見魏紹昌:《吴趼人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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