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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代序:樂昌樂音

  
  三十年前望金雞,今日始得登峰頂。
  
  曲折登程寓滄桑,斜陽複現雄關影。
  
  巖樹皆藏悲喜淚,一聲長笛送古今。
  
  代代天驕今何在,新聲示人覓長音。
  
  這是1988年夏天,我率領一班青年作家到粵北樂昌採寫大型報告文學《中國樂昌縱橫畫卷》時,登上金雞嶺所寫的一首詩,抒發的是當時對過去的三十年間(從1959年到1988年)三到樂昌的感慨,試圖從中尋求某種歷史和人生的哲理,也試圖尋覓當時僅只朦朧感到、但尚不是很明朗的“長音”——即樂昌之樂音和人生樂音之所在。最近重讀這部長達十余萬字、由《當代文壇報》於1988年12月專號發表的報告文學,思及當時採訪的情景和此後十多年來對樂昌的瞭解,才對此有較為明朗的感悟。
  
  樂昌位於廣東的最北部,是粵湘的交界縣,可謂“逶迤騰細浪”的五嶺南麓。因境內有樂山與昌山對峙而得名,昌山其名在於山形像個“昌”字;樂山之名是因為此山下之石疏理有磬,可作懸磐,山中有一平臺,寬廣數十丈,竹木交蔭,人們在其中談笑高呼,互有回音,與武水水聲相應,古有“樂石鳴韶”之譽,故而得名。這種自然的、交響的樂音,不知現在是否存在。但不管怎樣,由此而得名的樂山和樂昌至今仍存在著,仍被人稱呼著,這種現象,不也就是一種長音麼?由此而言,這也不就是樂昌的一種樂音麼?顯然,自然界的美景樂音,是持久的;即使消失,但曾經有過,使人難忘,永遠銘記,也是永恆的。然而,這只是指那些不同凡響的美景樂音;如果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現象不在此例。引伸而言,人和社會的現象,也是這樣;尤其既是自然現象,又有人文意義的現象更是這樣。
  
  像我的詩所寫的金雞嶺就是如此。它是以山峰頂有座钜大的形狀似雄雞的巖石而得名。因它是太陽最早射照之地,故又稱其為金雞。山峰高高聳立,從平地登臨其頂的轉折石梯,有一萬二千多級。它在界分嶺南的五嶺山脈之中,形勢險要,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歷代有重兵把守,故嶺上四面均有關隘,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嶺上有似古城,有廣場平地,有林帶水塘,自成格局。據說清末太平天國起義失敗後期,女帥洪宣嬌領兵一千在此據守較長時間,至今尚有練兵場、觀武台、點將台、兵器巖、舂米石等遺址。在革命戰爭年代,1928年宜章暴動,朱德率紅軍在此重殲軍閥許克祥;1931年鄧小平、張雲逸率紅七軍在此強渡武江,前往江西會合,……這些英雄史蹟,使金雞嶺的威武自然景觀,又具有濃郁的傳奇色彩;同時,金雞嶺又是京廣鐵路的咽喉,是南北交通要道,火車、汽車南來北往,絡繹不絕,從而每日火車的汽笛聲、汽車的喇叭聲,此伏彼起,直沖雲霄,同嶺上的風聲、鳥聲、樹聲、林聲相呼應,合奏為一曲立體的交響樂,宛若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樂章,甚有文化內蘊。身臨其境,雖然再也看不到洪宣嬌和紅軍當年的戰鬥身影,再也聽不到當年戰鬥的鼓角錚鳴,然而在當今所聽到的汽笛聲和嶺上風聲中不也包含著這些歷史的影音麼?可見歷史的英雄之音是雖逝永存的。樂昌之樂音正在於此。
  
  在“文革”時期,我曾被下放樂昌北鄉的茅坪勞動半年,當時似乎聽到另一種樂音,即不是英雄之音,而是落難的希冀之音。同時被下放在一起的有:著名散文大師秦牧、編輯家杜導正(後任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署長)、作家黃每(後任南方日報總編輯)、楊家文(後任羊城晚報副總編輯)、姚北全(後任廣州日報文藝副刊部主任)、名記者施漢榮(後任廣東社科院研究員)等人,那時正是寒冬臘月時候,北風呼呼,下霜冰凍,處境冰冷,心境淒涼。不知是什麼原因,北鄉的風特別大、特別凍,當地俗諺雲:“北鄉的風,南華寺的鐘。”即有名特冷之意,也意味其勁吹之風聲有似鐘聲。事實果真如此,我曾在此有過被風吹得掩耳的經歷,更難忘的是我在這裏初次聽到了林彪在蒙古折戟沉沙的報告,敲響了“文化大革命的”喪鐘,也意味著我等落難即將結束,透露了光明即將取代黑暗的一絲曙光,傳出了落難即將轉為勝利的訊息,可以說這是一種在落難中的希冀之音。這種樂昌之音當時不僅在我心中迴旋,也在“文革”期間被困樂昌的廣東省領導人趙紫陽、區夢覺、王德、金明、左洪濤、尹林平、杜埃等要人耳際徘徊。由此我又想到,唐代的大文豪韓愈被貶嶺南時,就是從湖南沿武江經樂昌赴任的,他在樂昌的艱難路程,使他寫下了“不覺離家已五千,仍將衰病入瀧船,潮陽未到吾能說,海氣昏昏水拍天”的詩句。因此感動神靈,使武水雖然兇險,但也仍可逆水行舟,瀧灘變通途,後人特在此建韓瀧祠祭祀。想來這也是一種落難的希冀之音吧?看來樂昌的這種樂音,是有深遠歷史內涵的。
  
  在樂昌還有遊山玩水的兩種樂音,驚險刺激,使人陶醉,永遠難忘。遊山是騎自行車穿越林海覆蓋的盤陀公路,有似乘龍穿山。這是我在六十年代初的一段切身經歷。當時我是剛從大學畢業出來的新聞記者,到樂昌採訪春耕,當時交通不很發達,雖通公路,但車輛少。時任縣新聞秘書的鄧良同志(後來在八十年代任樂昌縣長,可惜九十年代初病故)同我一道騎自行車到九峰鄉,這個鄉正是嶺連嶺、峰連峰之地。當我們騎著車穿山越嶺時,興奮而又擔驚受怕,因在城市從來未騎過如此驚險的路;一時要推車直上近千米,一時則要飛車直下三千尺,一時突然拐彎九十度,一時彎後又有彎;一時路邊是萬丈峽峪,一時路邊是懸崖陡壁,一不小心即有喪命危險,真是危機四伏,險象叢生。我曾多次畏縮不前,但也無可奈何,只得前進,至今我還清楚記得,當我沿著蜿蜒的黃色公路,穿越漫山遍野的林海,有似閃電般地飛馳,果真體會到“山舞銀蛇”,“逶迤騰浪”的情景,從中諦聽到驚險中的勝利樂章:樂音起伏,節奏急促,有似乘龍踏浪,身在樂中,樂在心中,好像自己同山峰林海一道合奏著一曲美景中的驚險之樂,是高節奏、強韻律的狂飆之音。這種感受使我當時即寫出散文《龍飛鳳舞》,迄今仍樂音在耳。
  
  玩水的樂音則在於到九瀧十八灘漂流。瀧,方言,是形容急流之水;灘,則是指江河中水淺且急的石沙之地。從樂昌坪石至樂城之間的武江河段,有63公里。兩岸翠峰疊嶂,懸崖陡峭,古木參天,峽谷幽深,河道彎曲,時寬時窄,時深時淺;水流多變,時急時緩,時快時慢;水勢多姿,時似飛鶯騰躍,時似白霧飛煙,時似雪浪拍岸。這種景象自古以來是視若天險毒水的。東漢著名的伏波將軍馬援,經此地時也喟歎:“滔滔武溪一何深/鳥飛不渡/獸不敢臨/嗟哉/武溪何毒淫”。八十年代中期卻在這天險之地開闢了新的旅遊專案——漂流。我們一班作家在這項目的創始人韓春華(作家,原樂昌縣政協副主席)引導下,經受了一次有驚無險的漂流體驗。當我們從金雞嶺下的河邊穿上紅黃標誌的救生衣,登上為漂流特製的橡皮艇時,頗有義無反顧的英雄氣概,精神抖擻,氣宇軒昂;開始水準如鏡,悠然而漂,不久即漂入急流,船速似風;轉入險灘,浪花飛濺,有似飛雪陣雨,蓋頭灑身,勝於花灑淋浴;船在沙灘擱淺,得入水中推船,雙腳踩下卵石細沙,有似水中按摩,骨松皮爽;當經過十八番驚險曲折之後,船至靜流,水碧山青,天藍風靜,白雲縷縷,尾隨船行水線,有似遊在天外銀河,煙波宛轉;身披雲中翠蕪,香雨霏微;真乃人歸自然,水天一體的生命境界,動在不動中,樂在無樂中,音在無音中。這是驚險後的勝利樂音,是至高無上的精神享受。
  
  在樂昌聽到這些樂音,既是樂昌之樂音,也是可貴的人生樂音。我想樂昌還會有更多更新的樂音等著我們去聆聽,品味,享受。
  
  (黃偉宗:著名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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