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楊羽儀漂流
游罷金鷄嶺,我們躍躍欲試要到武江漂流。
漂流,是順著江水,放縱著生命,任他在狹窄的瀧巖、急湍的灘頭上使蒼白而乏味的生命在自然的抗衡與衝突中,在生與死,靈與肉的大衝突中,使生命顯得更豐富充實,更具血色,靈魂因之被磨礪得更輝煌。
漂流,這九瀧十八灘,名不虛傳。什麽驚瀧、燕瀧、梅瀧、崩瀧、垂瀧……什麽切玉灘、三層灘、犁壁灘、妖灘、大長灘……“千古崎嶇煙雨幻”。這裏有落差,20公里之內,竟有70多米的落差;這裏有斷層,大瑤山隧道被巖層所斷;這裏有巨石,或許是世界上一切消極生命都堆積在這裏,凝固成滿灘頑石;這裏有急流,它沖開了人性的異化和生命的扭曲,向著人生的大海飄然而去……
漂流,一隻橡皮筏子,十個放浪(不形骸)者,兩個艄公——十條賤命就交給這兩個艄公了。一個面無三兩肉,活像抽了十年鴉片;一個乳臭未乾,不時在筏子上亂顛。面無三兩肉者有點“陰”,明明筏子裏藏著禍水,卻叫我們放心把行李放在艙裏,以致我們當中一位軍人作家的新軍裝泡了湯,可愛的肩章“炒”了魷魚,頗有頓足捶胸之痛。乳臭未乾者待我們飛流直下,泊於韓瀧廟前,去謁拜韓愈像時,悄悄獨駕飛舟,驚起千堆雪。
遙想一千多年前,失意的韓文公被貶潮州刺史時,也曾煙雨孤舟,孑然一身,在九瀧十八灘漂流而下。他的漂流,能躲避亂石崩空,繞過惡浪伏流麽?也許,作藉助了艄公的膽量,張帆落帆,持篙點石,叫喝呼嘯,逼入寒瀧中。心境的黯然,兩岸的青蜂閃閃而過,能留得倩影幾許?前路茫茫,一江緑水,湧動了幾多愁?不過,我以爲人之所以爲人,是人格力量與腐朽、麻木的氛圍的抗爭,是一種真實的人生體驗。我在一江寒水中,觸著一個偉大的靈魂。不過,我也僅是對偉大靈魂匆匆一瞥罷了。
這以後,還有蘇軾、毛澤東……一個個偉大的靈魂在逆境中漂流而過!
而今,我們卻在順境中,我坐在船頭,好不威風!回眸俯視大江,聽那個面無三兩肉者喘吁吁的歌唱。船中央,一人弓腰曲背,著了魔似的掙紥,學著不倫不類的號子——也許,這就是他心中的激流曲。一人提著一個酒葫蘆,學著濟公和尚的瘋顛,弄得皮筏子顛來顛去,灑下一江笑聲。我緊抓著皮筏子邊緣的纜繩,盡領滔滔江水的風騷。因身處最前端,前路的險灘、急流、頑石……一咕嚕兒都沖著我的心尖上來。不過,它倒把我人生中的乏味,那奇怪的,灰闇的,怪誕的,幾乎是死氣沉沉的乏味,沖得無影無蹤。餘下的便是驚悸,便是刺激,便是振奮,便是抗爭。皮筏子越過一處寒瀧,只覺兩岸的崖壁挾逼著一江清流,縱身投入深淵裏,水載著皮筏子也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那是一種悲壯的投入?皮筏子被雪浪包圍了,以十二分的怒氣猛擊過來,我首當其衝。嘩啦……!我好像猛然被電擊了一下子,除了渾身沾浪外,眼前的世界如同一個灰白和淡藍色的冰冷窟窿,幾分鐘之內我們幾欲十多次跌落去,欲死還生。待大浪橫空掠過,皮筏子總是鑽了空子,轉危爲安。我的心稍安定一點,才意識到這一船人是在共患難中,平常,習慣了獨自“爬格子”,常常丟了群體觀念,對於群體便漸漸冷漠起來。如今,小小皮筏子打碎了我心靈中那些冷漠的硬殻,雖時時處在憂患中,卻覺著船上安穩。
如此這般,不知搶渡了多少次灘瀧,且每次遇險的環境都十分殊異,一次比一次險,把人弄得死了活,活了死,不知生生死死。大自然也實在殘酷了,用象徵暴力的撞擊聲,像在一片雪地中經歷一場搏殺後,被血染紅了。
這就是我們的漂流!漂流!
漂流。不知什麽時候,我突然有所悟:這皮筏子像長了眼睛,歷避狂瀾。我細細察看,才記起人叢中還有兩個艄公,在悄悄力挽狂瀾,那一俯一仰,一剛一柔,一快一慢,技巧的嫻熟,膽子的壯大,是無與倫比的。我後悔先前因一樁小遺憾,就痛恨起艄公來,傷害了一個美好的靈魂。
人,常常是這樣,以別人的小遺憾淹沒了別人的英雄本色。
沒有艄公的英雄本色,小皮筏子能勇渡九瀧十八灘麽?
由此,我又想,這漂流雖是順境,卻有萬千險阻。以前我總以爲逆境才是險途,才激發自己奮搏,尤其是一個人不能容忍別人或一個團體、一個社會的欺負和壓迫時,這是不帶欺騙的,想求得解脫,或者從厭倦人生、萬念俱灰中奔突出來。這種由外力的推動而非意向轉移産生的心情,藉助於外來事物,以深思代替悲哀,以灑脫代替頽唐,帶著坦然的心境去散步,就能壓不垮打不爛,二十年後又一條好漢。現在看來,順境,也不是好惹的。漂流,不也是順境麽?人生的漂流並不輕鬆,它不像春天,使人輕鬆地解除了心頭的焦慮和感情上的困擾,望見兩岸青山和森林的新緑,飄逸著令人沉醉的特有的馨香,到處傾瀉著微笑和歡樂。人生的漂流,常常是十分沉重的,妒嫉和愛都同時向你襲來,這種“輕”的承受往往比重壓難受得多,險惡得多。
我望著一船同伴,那一張張恐懼的臉仿佛是劫後的餘生,在全程60公里的漂流後,漂到樂昌城外的一處緑潭,才長籲三聲,恢復了人的常態。
這是冬的漂流。至於夏的漂流呢,春的漂流呢,秋的漂流呢?我還沒有品味呢……
(楊羽儀)
楊羽儀:原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