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的大潮，令每個人都眼界大開，同時又讓每個人都感覺到了自己的孤陋寡聞。比如，古老的雲浮是六祖惠能的故鄉，如今却成了廣東最年輕的城市。也正是到了雲浮，我才知道中國除了有煤都、鋼都、瓷都等等之外，還有個“石都”。

　　——這就是雲浮。

　　其《縣誌》上記載：此地於3億年前便形成岩溶地貌，孤山突兀，石骨嶙峋，上有奇峰峻嶺，下有溶洞暗河。玉藴山輝，暗石藏龍，其礦産資源也非常豐厚，可供開發利用的石料多達數十種，有位列四大名石的雲石（大理石），以及花崗岩、石英岩、白雲石、石灰石等。據説“雲浮”其名，便因石而得：雲石寫意，雲輕石重，相得益彰，相輔相成。

　　干坤有精物，杰地必出靈人。早在1607年（明萬曆35年），雲浮就有了石材加工業，其石匠的技藝開始聲名遠播，當時一些著名的宫殿、廟宇和牌樓，都留下了他們的作品。1857年（清咸豐7年），雲浮出現了第一家石材加工廠，以後此類的工廠和作坊越來越多，至清末，雲浮的石材加工業已經具備了相當的規模，刻石藝人甚至有了自己的節日：以每年的農曆四月初八爲“鑿石師傅誕”。可見其石藝活躍和發達的程度。

　　這樣一個自古就與石頭結緣的地方，如今的石藝又發展到了什麽程度呢？

　　不妨先講一個小故事。雲浮像其他地方一樣，也經歷過諸如“大躍進”和“文革”之類的荒謬和倒退，石材業幾近荒廢。改革開放之初，一位領導人來雲浮考查，接到了一份奇怪的禮物：是一個精緻的南瓜，飽滿成熟，色澤赤黄而温潤。他望着南瓜不得其解，伸手一抓竟没有拿起來，不想此瓜竟沉重得很。細看原來是石頭刻的，惟妙惟肖，生動喜人。領導人忽然有悟，不禁哈哈大笑：我明白了，種一個能吃的南瓜不過賣幾塊錢，而雕刻一個能讓人百看不厭的南瓜，動輒會賺上幾百元，就是賣到上千元也説不定。而雲浮又最不缺石頭，雲浮雲浮，漫山石頭，城中有山，山中有城……好啊，到了六祖的故鄉，果然處處禪機，你們是想讓這個南瓜告訴我，雲浮的發展，先從石頭着眼！

　　很快，雲浮的石頭竟在全國範圍内帶起一個又一個的新潮。比如，前些年大公司、大機關的門前，忽然時興擺放石獅子，根據單位的性質和建築樣式的不同，擺放石獅子也非常講究，大小不一，形態各异，雌雄有别……發展到後來連各地的法院門前都要擺一對石獅子。這些石獅子中的絶大部分，都出自雲浮刻石藝人之手。

　　隨後，各地紛紛大建别墅，富人們喜歡在别墅裏安裝雲浮産的石壁爐，以及與之相配套的石雕、石畫、石拼圖；有錢的或愛趕時髦的單位，又興起在大廳的中心位置擺一個自動帶水旋轉的大石球；緊跟着是羅馬柱、扭紋柱、异形綫、石扶手……凡是想追逐時尚的人，追來追去都找到了雲浮。

　　這是個崇尚石頭的時代。社會越是浮躁，人們就越是追求永恒，追求一勞永逸。而石頭的本質就是不朽、堅硬和耐久。引潮者反被潮催。在掀起一陣高一陣的石頭熱的同時，雲浮的石藝也得到了大規模的鍛煉和提昇，由匠藝進入創作，意韵巧奪天工，奇形可見物情，其作品堂而皇之地進入北京人民大會堂、故宫，西藏的布達拉宫，以及香港和内地許多機場、地鐵站等雅致豪華的場所。中山大學的魯迅雕像，是70歲的“老石頭”歐秀明所作，他的另一件石雕《九龍鼎》，獲得了國家級的文化大奬。當年雕刻南瓜的蘇發，創作了一件名爲《舉世無雙》的玉瓶，人家給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天價，他還捨不得出手……

　　近30年的改革開放，大致可分爲兩個階段，前半截是中國看世界，後半截世界開始看中國。於是，雲浮趁風借勢，引領的不單單是國内的石頭風尚，還帶動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世界性的“石頭熱”。連美國的白宫、俄羅斯的聖彼得堡廣場，這些世界頂級的大門面，都來雲浮訂貨，其他國家和地區就更不消説了。埃及開羅國際會議中心最大的大理石壁畫《天長地久》，長154米，高2．8米，即雲浮石材工藝總廠的李森才等人，根據唐小禾、程犁夫婦的畫稿製作的。

　　雲浮的石頭仿佛都被禪宗六祖點化過了，出神入化、靈氣飛揚。待真正走進雲浮，却看到一座花園式的新城，四周群山掩映，秀峰聳立，有山皆緑，哪有裸石？城内更是樹木葱蘢，處處鮮花，湖泊也明净如鏡，並非滿街石頭。一個以石頭揚名的地方，怎麽可能還有青山緑水？在我的想象中，進了石都首先看到的應該是一個接一個的采石場，滿天飛揚的石粉，被軋翻了漿的道路……莫不是傳言有誤，所説的石都並不是雲浮？

　　陪同者笑道：别着急，石都不一定非得挖自己的石頭。隨即我們拐到雲浮市的另一側，這裏有一條“百裏石材走廊”。我仿佛一步跌入石頭陣中，滿眼都是各式各樣的巨石，從幾噸到幾百噸，有的已經被切割成一片片光滑石板，還有不計其數的石頭製品，一眼望不到頭，每一塊石頭都像活了起來，令人眼花繚亂。在這條百里長街的兩邊，一家挨一家地坐落着三千多個石材工藝廠，年産石材工藝品七百多萬套（件），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石藝王國”，或者叫“石頭博物館”！

　　雲浮的石頭不許採，那麽這些精美的石頭是從哪兒來的呢？只要看看各個廠家門前的大字廣告便一目了然：印度紅、南非翠、蒙古黑、英國白、白宫米黄、俄國淺啡……原來雲浮的石料大部分來自國外，有的是國外來料加工，有的是雲浮廠家自己從國外買來的。永光兄弟石材公司的辦公大樓，優美而厚重，裝修更是富麗堂皇，是用81個國家的石頭建造而成。這似乎是一種象徵，一種宣告：“世界名石皆爲我所用，我爲世界點石成金。”

　　雲浮人不愧爲惠能禪師的老鄉，果真是好智慧！

　　（本文是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蔣子龍同志在考察雲浮市後在《天津日報》“文藝週刊”2010年4月8日發表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