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亡漢興,當天下板蕩之後,叔孫通制禮作樂,社會有則,儒學以興。漢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用黄老之學,出現文景之治。但儒道互黜,至漢武帝時,用“奉天法古”的董仲舒,在學術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置五經博士,號稱以孝治天下,儒學成爲官學,成爲學術主流,亦成爲統治階級的指導思想。
董仲舒所治“公羊春秋”學爲漢朝廷提供了大一統皇權的思想和完整的理論體系,包括治《春秋公羊傳》在内的五經博士,所治皆是今文經學。不過,從漢初起,古文經學即存在,具代表性人物爲張蒼、賈誼、孔安國、司馬遷等人。到了西漢末期,經今古文之學因解决社會矛盾之需而發生興替,即兩漢之際,古文經學興起,除《古文尚書》逐漸成爲官學之外,《春秋左氏傳》也因向歆父子的發掘整理而義理章句得以完備,取代了《公羊傳》、《穀樑傳》的地位。
在今古文經學之争中,古文經學派揚雄、桓譚、鄭興、尹敏、王充、張衡等人大力批判讖緯之學,破灾异譴告之説,訂鬼神禁忌之虚,剌聖賢之非。古文學派之所以能有此作爲,與統治者的寬容有極大關係。王莽、劉秀(漢光武帝)均用讖緯,但喜《左氏傳》。《後漢書·儒林傳》稱:“昔王莽、更始之際,天下散亂。禮樂分崩,典文殘落。及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採求闕文,補綴漏逸。先是四方學士多懷協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雲會京師,範昇、陳元、鄭興、杜林、衛宏、劉昆、桓榮之徒,繼踵而集。”〔1〕這七位經師中,治古文經學者四人,即杜林治《古文尚書》、衛宏治《毛詩》,鄭興、陳元治《春秋左氏傳》。這位陳元,便是廣信即今日封開人。
公元前112年(元鼎五年),漢武帝滅南越國。次年設交趾剌史,治所在蒼梧郡廣信縣。建安八年(203年)改交趾爲交州。210年(建安十五年),移交州剌史治所於南海。至226年(吴黄武五年)孫權分交州設廣州(轄南海、蒼梧、鬱林、高凉四郡),州治亦在南海(或作廣信,似誤),交廣分設刺史。至997年(北宋至道三年),全國治區設路,以廣信爲界,廣信(含)以東爲廣東,廣信以西爲廣西。至道是宋太宗年號,其時北宋開國未久,將廣州分治兩廣,顯然是有利於政治等各種因素的考慮。但政治重心已經轉移,且去廣信甚遠,故對廣信而言,就不那麽有利了。因爲,正是廣信在作爲交趾的政治與文化中心的時候,在古文經學的背景下才培養出陳氏三代與“一門四士”等一批杰出人才,吸引了大批南來的學者,在嶺南古代學術史上,大放异彩。
陳元,這位廣信學者,《後漢書》有傳。其父陳欽,子堅卿,三代皆學者。陳欽字子佚,治《左傳》,事黎陽賈護與劉歆,而“别自名家”。王莽曾從陳欽習《左氏春秋》,以欽爲厭難將軍,處理匈奴事務。后王莽爲討好匈奴,逼欽自殺。其所著《陳氏春秋》,無存。
陳“元少傳父業,爲之訓詁,鋭精覃思,至不與鄉里通。以父任爲郎。”〔2〕如前所述,東漢建武初年,陳元與桓譚、杜林、鄭興皆治古文經學,爲學者所宗。當時議立《左氏傳》博士,範昇奏以爲《左氏》淺末,不宜立,元聞之,乃詣闕上疏。其所辯駁,凡十餘上。卒立《左氏學》。太常選博士人選四人,元爲第一,“帝以元新忿争,乃用其次——司隸從事李封”。諸儒以《左氏》之立,議論喧嘩,自公卿以下,數廷争之。旋因李封病故,《左氏傳》博士復廢。陳元才高名著,先後被闢爲司空李通及司徒歐陽歙幕僚。數陳當世便事與郊廟之禮,但不爲上所用。以病去職,年老卒於家。“子堅卿,有文章”。陳元所上設《左氏學》之疏,今可從其本傳中見到其中部分。
經今古文之學在兩漢曾有三次大辯論,即西漢哀帝時劉歆與今文博士之争,其要在古文經之來源。東漢光武帝時陳元與範昇之争,重點則在古文經之内容。漢章帝時賈逵與李育之争爲第三次,是從綱常名教角度較量今古文异同優劣。經白虎觀辯論後,雙方漸趨統一。至東漢末年,鄭玄融合今古文一爐,最後形成統一經學的局面。
由於兩漢經學是爲統治者服務的,所以其榮枯也與政治鬥争直接相關。桓靈之際,經過兩次大規模的“黨錮之禍”,知識分子受到深重打擊,“黨人既誅,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廢”。在宦官極權政治之下,大批士大夫官僚紛紛退隱林壑,枕籍山崖,或轉徒邊鄙,不願與腐惡勢力爲伍,其中,不少人或步五嶺,或浮海南來,大批知識分子流亡嶺海地區,於國家學術發展固爲不幸,但於嶺南文教之敷揚,則意外獲一生機,此即士燮經學群體之結成,由來有故也。
史載,“士燮字威彦,蒼梧廣信人。其先本魯國汶陽人,至王莽之亂,避地交州。六世至燮。父賜,桓帝時爲日南太守。燮少遊學京師,事潁川劉子奇,治《左氏春秋》。察孝廉,補尚書郎,公事免官。父賜喪闋後,舉茂材,除巫令,遷交趾太守。”轉了半天,還是回到老家做父母官。
士燮之弟士壹,被司徒所禮遇,董卓之亂,亡歸鄉里,後領合浦太守。次弟黄有爲徐聞令,領九真太守。三弟武,領海南太守。一門同時四太守,實世所罕見。
士燮“體器寬厚,謙虚下士。中國士人往依避難者以百數。耽玩《春秋》,爲之注解。陳國袁徽與尚書令荀彧曰:‘交趾士府君,既學問優博,又達於從政。處大亂之中,保全一郡二十餘年,疆埸無事,民不失業,羈旅之徒,皆蒙其慶,雖竇融保河西,曷以加之。官事小闋,玩習書法,《春秋左氏傳》尤簡練精微。吾數以諮問傳中諸疑,皆有神説,意思甚密。又《尚書》兼通古今,大義詳備,聞京師古今之學、是非忿争,今欲條《左氏》,《尚書》長義上之。’其見稱如此。”
士燮後任綏南中郎將董督七郡領交趾太守如故。後歸孫權,加左將軍,受東吴交州刺史步騭節度。先後於漢於吴,貢賦不絶。士燮在郡四十餘年,黄武五年卒,年九十。如前所述,是年孫權以交趾懸遠,乃分設廣交兩州。
從上揭本傳所記,士燮少游京師時,師從劉陶(子奇,陶事見《後漢書》本傳),精《左氏》,而於《尚書》則兼通今古,在學術上是屬古文經學派,與陳欽父子所治相同。因陳元晚歲返鄉養老,其流風餘韵,應有踪迹。至於士燮兼治《尚書》今古之學,則與鄭玄之融合古今文,歸於一統,大致相同;蓋亦漢魏間潮流,禮失求諸野,學失亦何嘗不如此,廣信之學,值得注意。
士燮居官兼治學,與千百年後阮元督粤先後相媲美。惟士燮居亂世而集流散,偏安一隅,則與阮督大异。其尤可貴者,則在收納流離士人以百數,使之不致荒廢,嶺南文化禮教與中原接軌。在傳播原始時代,文化本賴中土官員、流人與軍隊將領之與之具來,否則,一切均無從談起。
自古以來,做學問必須有學術氛圍,即荒江野嶺,亦須有同道可切磋者。在廣信學術群體中,士燮當然是人文物望所歸之領袖。北海劉熙,乃徙居廣信的知名學者。他在廣信、南海間,教授生徒達幾百人。其後有沛郡薛綜,少依族人避地交州,從劉熙學。士燮既附孫權,權召薛爲五官中郎將。〔4〕汝南程秉,“逮事鄭玄,後避亂交州,與劉熙考論大義,遂博通《五經》。”士燮任之爲長史〔5〕此外,南陽許慈來交州,師事劉熙,善鄭氏學,治《易》、《尚書》,三禮、《毛詩》、《論語》。〔6〕汝南許靖本名儒,爲避孫策,率族人“與袁沛、鄧子孝等浮涉滄海,南至交州,士燮厚加敬待”。〔7〕許慈、許靖後皆入蜀。南海郡人黄豪,寄居廣信,教授生徒,精通《論語》、《毛詩》。另外,漢末嶺南士人“篤好著書,屬辭比事,多以《春秋》爲名”,若南海王範之《交廣春秋》等。這些學者,都是有據可查者。
從西漢末年至三國初期的二百餘年間,廣信一地培養出陳欽陳元父子和士燮等一批研究古文經學卓有成效的學者,以蠻荒之地而有此成績,實屬不易。毫無疑問,這是由於廣信在當時乃嶺南的文化中心。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曾高度評價陳元請立《左傳》疏,謂其“大有功聖經”,且稱,“嗟夫!《春秋》者,聖人之心所存,其微言奥旨,通之者自丘明、公、谷而外,鮮有其人。粤處炎荒,去古帝王都會最遠,固聲教所不能先及者也。乃其士君子向學之初,即知誦法孔子,服習《春秋》,始則高固(周顯王時南海人,治《春秋》)發其源,繼則元父子疏其委”,“此其繼往開來之功,誠粤人文之大功,所宜俎豆之勿衰者也。”〔8〕這則評論,實事求是。正是有此發端,廣信——封開以其多種有利條件,才能汲納南來學者,對民衆啓蒙與學術交流,起到重大作用。這是交趾首府的地位和作用造成的。可以説,這種高檔次的文化的淵源關係,自然使廣信成爲日後廣府文化的源頭之一。
注釋:
〔1〕《後漢書》卷36,《範昇列傳》。
〔2〕《後漢書》卷36,《陳元列傳》。
〔3〕《三國志·吴志》卷4,《士燮傳》。
〔4〕《三國志·吴志》卷8,《薛綜傳》。
〔5〕同上引,《程秉傳》。
〔6〕《三國志·吴蜀志》卷12,《許慈傳》。
〔7〕同上引,卷8,《許靖傳》。
〔8〕《廣東新語》上册,1985年,中華書局,第321頁。
李吉奎(中山大學歷史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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