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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父親匡文公的感恩與緬懷

  今年(2011)是先父匡文公投身辛亥高州起義的百年紀念,又適逢先父120歲誕辰,家兄景武告知,他將返高州籌辦紀念活動。我已年高八十,身邊老伴已接近九十,不宜長途奔波,親身逕返故鄉參與活動,只能在美國加州以至誠至切之心,執筆寫下我對阿爺(我們七兄弟姐妹對父親的稱謂)的感恩與懷念。但是,數十年積存於內心的思念已是無窮無盡,短短篇幅僅見其一二而已。

  我是父母最小的女兒,時光飛逝,至今亦垂垂老矣!我的長兄景堯、二兄景舜、三兄景禹、四兄景湯均先後作古,在世者僅姊景光、五兄景武及我三人。而我們又各居一地,景光姊僑居加拿大多倫多,我僑居美國加州,景武兄本來在加拿大溫哥華已入籍加國,最後選擇回到廣東順德居住,不時可就近返回台灣。我很佩服景武兄“老而不倦、老有所為”的精神,至今還讀書、寫作、講學。

  感謝父母在天之靈的庇佑,我們三人都生活得平安幸福,彼此雖見面不易,但拿起電話筒就可互通心悃,一通電話至少談幾十分鐘,相互勉勵、享受親情。我與景武兄年紀接近,兄妹之情一向最為誠篤,近年總想著要找機會回國探望他。我的外子Robert Wong是美籍華裔,從未回過祖國,所以安排與他同行頗費周折。

  去年(2010)我們終於參加一個旅行團返回祖國,因年紀大沒有健康的本錢,跑完幾個城市,最後來到廣東順德碧桂園景武兄家,我們老夫妻倆已累得直不起腰。Robert更為嚴重,感染風寒,忽冷忽熱的躺在床上,血壓大幅升高,害得景武兄一直坐床沿為他把脈,脈象逐漸平和才不必叫救護車送醫院急診。

  休養幾天,返美日期將至,景武兄用他的轎車送我倆暢遊廣州市,觀賞珠江夜景,Robert說,花了幾千元美金回國旅遊,前面的行程所見不過如是,只有珠江新城這一片璀璨才真正值回票價。我明白“景隨心變”的道理,有這麼真摯貼心的景武兄在陪伴著我們,一切景觀都會變得更為動人。

  我於1931年出生在廣州市梅花村,只比景武兄小一歲,感謝父親給我十分優渥快樂的童年,物質豐美之外,還有那麼多戲耍在一起的玩伴(自家兄弟姊妹加上鄰居親戚的孩童)。當時父親公務繁忙,但每有假日,必攜全家出遊,到郊區農莊採果,或去從化洗溫泉。在這些場合,父親完全卸去嚴父的形象,盡情和我們玩成一片,所以我從小喜愛親近父親,敬愛他而並不畏懼他。我的記憶力不及景武兄,很多兒時的歡樂要經他提起我才會有模糊的印象,但是父親特別慈愛這一點是銘刻難忘的。

  我剛入小學,便因抗日戰爭而開始逃難,經過香港,廣州灣(現湛江市),最後回到我們的故鄉——信宜水口鎮水口村。在抗戰八年的烽火中,父親以全家人團聚平安為首要考量,沒有讓我們正面承受戰火的嚴重摧殘,因此七個兒女都能循序漸進的繼續接受學校教育。我在故鄉水口小學讀完五年級,景武兄直升廣東省立廣雅中學初中一年級,我也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去投考,(該校從廣州遷來我村避難,後來先遷廣州灣的勷勤大學商學院也遷來我村。)不想真的考上了,從此我和景武兄同級,三年後再一同升上廣雅中學高中一年級。

  我的少年時期是在故鄉度過的,學校教育之外,最可貴的是日夕接受父母的言教和身教,學得“與人為善”、“助人為樂”、“敦親睦鄰”種種美德。我自認得父親性格的遺傳不少,我熱情豁達凡事不會斤斤計較;又單純坦率,從不自尋煩惱。天賦的稟性加上後天對父親的敬仰以及刻意去模仿,我具有開朗堅毅的個性,得以衝過日後人生途中的重重難關。在這一方面,我特別感恩阿爺。

  1945年抗戰勝利,父親受張發奎上將徵召,立即復員返廣州。幾個月後,亦即1946年初,我們這群兒女才到達廣州。母親健康欠佳留在故鄉,在醫生護士照料下休養。(日後內戰發生,時局混亂,才接到廣州)。我被父親送入教會辦的協和女中繼續讀高一,後來轉入同是教會辦的真光女中,一直讀到高中畢業。景武兄被父親送入教會辦的培正中學就讀,這些教會辦的私立中學以學費昂貴、教學品質好、升學率高而聞名,父親費心送我們去就讀,無非讓我們打好基礎,將來順利考入著名的大學,繼續深造,成為有用的人才。高中三年,我都在女子中學住校寄宿,只有週末才回家,星期日晚上便要趕返學校了,因此很難得見到父親一面。但是每次見面,他必關懷我的學業及生活情況,尤其是母親不在身邊,他會父代母職似的提醒我,要注意儀容舉止的端莊,多培養一些淑女的氣質。父親深爱母親,他會叫我多打電話給母親,免她在鄉下牽掛。景武兄雖只大我一歲,卻比我成熟太多,當時已有興趣參與一些父輩的活動,關心家事國事,早早踏入成人的世界。我仍是懵懂少女,只知專心讀書,其他一切都鮮少接觸。

  1948年,我和景武兄同時畢業高中,兄妹先投考廣州的中山大學及嶺南大學,放榜錄取後再約同景聖堂弟(幼剛十叔之子),三人連袂到上海,投考華中的著名大學。當時華北已經動盪不穩,不然我們的目標必定是北大、清華或燕京。父親尊重我們的志願與選擇,並不堅持我們該讀廣州的大學,結果我選讀上海的滬江大學,景武兄讀杭州的浙江大學,景聖弟讀南京的金陵大學,約定假日互訪,要玩遍上海、南京、杭州三地。豈料入學才一個多月,華北失守,華中各地均已緊張,父親再三以電話電報催我們兄妹迅速南返,景武兄聽命立即從上海坐飛機返回廣州,我卻留戀滬江大學新鮮人的滋味,遲遲不肯成行。後來父親急了,托人購得最後一班開出的船票,我才能平安的返抵廣州。如果不是父親的執著,我真有可能流落在上海,為此,我又得感恩阿爺。

  返回廣州之後,我以原來的錄取資格入讀嶺南大學教育系,景武兄則入讀中山大學,不久亦轉來嶺南大學讀經濟系。1949年,父親安排母親及諸兄嫂遷往香港,我和景武兄繼續在廣州讀嶺南大學。1951年,形勢愈加嚴峻,聽說大陸和香港之間的出入境要受管制了,我們兄妹向嶺南大學取得修滿大學學分的證明書,立刻逃離。

  當年大陸難民蜂擁逃至香港,謀生不易,感謝父親的栽培,讓我有一份修滿嶺南大學教育系學分的證書,在香港找到工作,有可落腳的地方。當時我父母均已遷居台灣,自己若無獨立生活的能力,就要受到無家可歸之苦了。景武兄志氣高,打算將來要出國留學,所以用半工半讀方式,一面到中學當教員,一面去香港大學經濟系補修學分,最後拿到香港大學的正式畢業證書。我的志氣不如景武兄,只守著小學教員的崗位,一幹就是十年,1961年才離港赴美。

  父母居台,生活困苦,景武兄後來犧牲自己的深造宏願,甘心留在台灣奉養父母,給他們營造幸福的晚年。與景武兄相較,我實覺慚愧汗顏。在港就業之初,我的薪資微薄,每月只能寄數十元港幣給父母,如此杯水車薪,起不了任何作用。父親收取之後,卻總是來信表示欣慰嘉勉,而且殷殷囑咐我注意營養,不能過於節儉而損及健康,父親疼愛女兒,盡見於字裡行間。

  1961年夏,我移居美國之前,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到台灣拜見父母親。停留時間只有兩週,我那裡都不去,日夜在家中偎依在父母身旁,仿佛時光已倒流,我仍是父母懷中偏憐的小女兒。他們不但沒有責備我十年才來這麼一次,反而對我在港獨自謀生,沒有得到家中任何支援而有自責之意。母親說:“你阿爺早在故鄉買下兩座山,種下杉木,等你姊和你出嫁的時候,一個一座當嫁妝。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好委屈啊!”她又說:“你十嬸(幼剛嬸)有六個女兒,每一個都有名貴的首飾陪嫁,我只有兩個女兒,欲連一件首飾也拿不出來,我這個多病多痛的母親真沒用呀!”我連忙安慰說:“父母的疼愛是無價的珍寶,能當您們的女兒,我是滿足又感恩了。”

  父親的叮囑更別具深意,他對我說:“你已當了十年優秀的教師,對於如何立身處世,想已胸有成竹,但你此次赴美是單身到異國生活,必須交朋結友,重新建立新人際關係。記得我過去常教你“仁愛為懷”的種種道理,以之與人相交是無往不利的。此去若有選擇終身伴侶的機會,必須慎重。女性一旦結婚,不能忽視家庭,記得要讓家庭與事業並重。我和母親年事已高,不可能去美國探望你了。我們在台灣住得安適,又有你兄長們細心照料,你不必掛心,自己多多保重吧!”

  差不多同樣的話在父母口中說了又說,快到拜別的時刻了,他們似乎還未說完,我聽來不覺厭煩嘮叨,因為心中隱約在想,我去到美國,和父親遠隔重洋,真不知何時才能再聽到父母的反覆叮嚀了。果然,就在我抵美的第二年,父親中風倒下,開始臥病,三年後溘然長逝;再過四年,母親也到天國去長伴父親了。

  敬愛的阿爺啊!在您病弱痛苦的時候,我不能像景武兄那樣在您病榻前侍奉湯藥,甚至沒有來探過一次病,實在是太不孝了。但是以您的寬容,必定會諒解小女兒當時在美國的無可奈何。原來我去美國時是以旅遊美國入境簽證的,後來變換成留學讀研究所,而且延期再延期,始終不能順利地合法居留美國。一旦離美後再簽證入境,勢必遭美國移民局的拒絕,這就是我一直不敢離美到台灣探望父母的唯一原因。直到我找到美籍華裔Robert Wong,結婚後取得美國籍,我才算合法居留美國而成為美國公民,可以自由申請出入境,但那時父母早已仙逝,我那一生難以釋懷的不孝愧疚已無從彌補了。

  在父母雙雙臥病那幾年,我曾將上述困窘的情況告知景武兄,也取得他的諒解。但是我們必須瞞住父母,如果他們知道小女兒在美國是不合法居留者的身份,一定會操心不已。尤其是我們那神經衰弱、受不得任何刺激的母親,她會唉聲歎氣、更難睡得著了。

  我讀教會辦的真光女中時,已領洗做了基督徒,到了美國更加篤信耶穌基督,我禮拜日必進教堂,早晚為父母及家人虔誠祈禱。作為一名基督徒,我將父親以身教言教傳給我的“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的服務原則實踐得十分透徹,參加各種義務活動,數十年如一日,幫助了別人,也成就了自己的平安幸福。阿爺在天之靈有知,定感快慰! 

  陸景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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