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摘要】我國北回歸綫附近地區得益於東南和西南季風莅臨,成爲一個暖濕稻作區,其中珠江流域又是稻作文化摇籃,對人類稻作文明作出巨大貢獻。這在近年考古發掘,歷史文化記載,壯侗語族地區中得到充分反映和有力證明。
【關鍵詞】稻作 珠江流域 起源 考古發掘 文獻記載
Abstract: Thanks to the southeast and southwest monsoon, the areas around the tropic of cancer in China become the rice planting area where with warm and wet climate. As a cradle of rice planting culture, the Pearl River Delta makes great contributions to the civilization of rice planting. All these have been proved from the recent-year archaeological findings, historical documents as well as examples of the Zhuang and the Dong minorities.
Key words:rice planting the Pearl River Delta origin archaeological excavation historical document
按照我國新石器文化譜系,珠江流域屬稻作農業經濟文化區,其中種稻是農業文明最重要的一把標尺。珠江流域是我國有數的稻作文化摇籃之一,後來又發展爲我國水稻主要産區,稻米成爲當地居民的主糧。故探討稻作文化的歷史淵源,不但有文化、考古等方面的科學意義,而且對改善稻作生産、發展地方經濟,也有重要實踐價值。
一、稻作在珠江流域形成地理背景
氣候是影響稻作生産一個具有决定意義的因素。珠江流域位處熱帶、亞熱帶,多年平均氣温在14~22℃之間,年際變化不大,極利於喜温作物生長。兩廣地區日均温≥10℃年積温在6000℃以上,水稻一年可以三熟,故從熱量而言,珠江流域可滿足水稻生長要求。
豐沛的降水是水稻生長另一個必要條件。珠江流域多年平均年降雨量爲1470mm,分佈相當集中,流域東北部3-6月降水量占全年的55—60%;中部及東南部5—8月降水量占全年的60—70%;西部地區6—9月降水量占全年65—70%。這個降水分配格局與水稻生長季節基本協調,故可普遍生長於全流域。
珠江流域光照充足,多年平均日照爲1282—2243小時。年内日照分配最多是7、8月,一般每月180小時左右,最少爲2、3月,每月100小時左右。日照時間基本可滿足水稻一年兩造需要,某些山區日照時間短,一年僅種一造。不管那種日照情况,都可滿足水稻生長最低要求,使稻作生産成爲可能。
珠江流域發育了紅壤,磚紅壤、磚紅壤性紅壤和黄壤,肥力較高,經人類開墾、耕作熟化,形成大面積水稻土,廣布於河谷平原和三角洲平原,是稻作文明的基礎。
在這些自然要素及其良好組合基礎上,珠江流域成爲我國稻作文化最早一個摇籃。
二、考古發掘顯示珠江流域爲我國稻作文化最早發源地
近年考古發掘,不斷披露珠江流域不少地區,不但有石鏟、鐝、長身石錛等原始農業工具,而且在多個地點發現栽培稻殻化石或遺存,顯示新石器時代晚期,栽培稻已經出現。這包括了馬壩石峽文化遺址中人工培育的炭化稻穀,有籼稻和粳稻兩個亞種,距今5000—3500年。屬石峽文化類型而在墓葬中出土栽培稻還有馬壩泥嶺、曲江烏石鎮床板嶺、翁源縣壩仔區下角壠、龍川縣紫市鄉坪頭嶺,以及翁源南埔沙坪、童子營、始興縣頓崗、田心遺址,馬市大背嶺、英德縣穿岩、仁化縣長江鎮覆船嶺、清遠三坑爛膚窑、南雄界址鎮上坑、連平元善鎮黄潭寺遺址下層、揭陽埔田鎮寶山崬、封開杏花鎮羅沙崗、鋪門和禄美林等,都已發現或應有栽培稻存在。〔1〕
特别有重要意義的是,1999年在英德獅石山牛欄洞發現距今1.2—0.8萬年非籼非粳的水稻植硅體;2012年經再次發掘,牛欄洞遺址文化堆積測定最老年代距今2.3萬年,進一步證明瞭水稻扇型植硅體的存在,基本可確定爲稻作起源初階段,〔2〕也是珠江流域稻作文化最早源地。牛欄洞遺址還有大量人類活動遺存,爲這一遺址作爲稻作文化最早一個發祥地提供有力證據。當然,基於多種原因,這一遺址最終確定爲珠江文明摇籃還需假以時間,相信經進一步發掘,前景當可預期。
此外,在珠江流域雲南元謀大墩子、滇池官渡,晋寧石寨、劍州海門口等新石器時代遺址,也出土了三千年前的栽培稻化石,都反映了珠江流域是我國栽培稻出現時間最早、分佈地區最廣泛的一個地區,在我國文化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三、關於珠江流域稻作起源文獻記録
珠江流域具有滿足水稻生長的自然條件,特别是寬廣的河谷、三角洲平原以及大量坡地,成爲野生水稻主要發源地。著名水稻專家丁穎在《中國水稻栽培學》一書中指出,嶺南應是我國稻作起源的中心地帶。另有學者認爲雲南植物種類多達1.5萬種,占全國植物種類1/2,雲南稻種約有3000多個,應是我國稻作變异的中心,我國稻作起源於雲南的可能性很大。戰國作品《山海經·海内經》雲:“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爰有膏菽、膏稻,百谷自生,冬夏播琴(殖)。”按西南黑水的地望有多種解釋,但珠江流域應屬其列。對“都廣之野”,著名民族學者徐鬆石指出:“嶺南廣字地名最初廣見於山海經西南都廣之野。後來漢朝在今桂省(廣西)立廣鬱縣和廣信縣,這就是三國時廣州立名的根據。廣字的土音原義,只是黄色罷了。”〔3〕這進一步明確,嶺南是野生稻和栽培稻分佈區之一。
古代生長在西江和紅河流域等地的駱越人,以墾食駱田爲生。這種田畝靠潮水灌溉,種植的應是水稻。酈道元《水經注·葉榆河》説:“交趾有駱田,仰潮水上下,人食其田”即爲栽培稻起源記載。“駱田”在一些古籍裏又稱“鳥田”。在南方各地流傳“田鳥助耕”傳説,即春天到了,萬象更新,從北方來的鴻雁趁開耕之際,啄食田裏的野草、小蟲之類,起到净化土壤、有助耕耘播種作用。而在另一些古籍裏,又有“象耕鳥耘”記載。東漢王充《論衡》説:“蒼梧(西江一帶)多象之地,會稽衆鳥所居,……象自蹈土,鳥自食蘋,土蹶草盡,若耕田狀。壤靡泥易,人隨種之。”所謂象耕實乃沼澤地經過野象踩踏,泥濘一片,好像經過耕耘的水田,適於播種稻穀,小鳥也來幫助食蟲。此外,廣州又稱羊城、五羊城、穗城、仙城,都來源於五羊街谷下楚庭的美麗神話。按楚國是我國稻作文化最發達地區之一。五羊象徵楚人五個支係,他們降臨楚庭,意味着將稻作文化傳到廣州。
這些不同記載,雖然有些帶神話色彩,但總有它們的現實根源,故也可驗证珠江流域稻作文化的起源。
四、地名反映珠江流域稻作文化起源
地名比文字出現時間要早,故地名命名習慣、内涵包含豐富文化信息。珠江流域爲百越人居地,種稻是他們一個重要文化特質。百越人使用齊頭式,即通名在前,專名在後倒裝式詞法或語法結構,屬壯侗語族各語支。透過地名,也同樣反映珠江流域稻作文化起源。
圖騰地名所反映稻作文化。古代嶺南越族尚鬼,迷信風氣盛行,形成具有濃厚地方特色的圖騰文化,主要以鳥、鷄、牛、狗、龍、蛇、鰐等爲崇拜對象,作爲本族保護神或標記,並以之命名自己居地或活動地區的山川風物。這類地名不乏稻作文化内涵。
漁獵時代,鳥類既是越族人重要的食物來源,也是他們生産的助手,上述我國南方普遍流傳着所謂“田鳥助耕,”“雒田”和“鳥田”等故事;廣州南越王墓出土的銅簡上所鎸船紋,舵上立一鳥,説明古越人對鳥類的某種崇拜。嶺南鳥類很多,被崇拜的主要有鶴、鷄等。以它們命名居地,也暗示着農耕文化或稻作文化在這些地區開始。
鶴被視爲吉祥長壽之鳥,作爲地名很多,形成鶴地名。例如廣州有白鶴洞、鶴邊、鶴林、鶴嗚,順德有冲鶴,中山有古鶴咀,花縣有鳴鶴,番禺有鶴洲、鶴溪、鶴莊,新會有鶴莊(即小鳥天堂)、鶴灣,斗門有鶴咀、鶴兜山、鶴洲山,深圳有白鶴園、鶴村,電白有鶴山,茂名有白鶴坡,高州有鶴山、鶴山坡,廉江有鶴嶺、鶴塘、鶴山,遂溪有鶴山,信宜有鶴地,安定有白鶴村,高要有朗鶴、鶴咀、懷集有白鶴寨、白鶴山、惠陽有鶴埔、鶴湖、鶴山,博羅有鶴溪、鶴田、鶴嶺、惠東有鶴樓,龍門有鶴湖,河源有鶴塘,紫金有鶴埔。龍川有鶴市、鶴聯、鶴輋,五華有鶴圃,興寧有鶴子塘、鶴瑩,梅縣有鶴坑,蕉嶺有鶴湖,連平有鶴湖,豐順有鶴坑,潮陽有鶴洋、鶴聯、鶴豐、鶴星,饒平有鶴山,英德有鶴坪,樂昌有鶴仔等。鶴地名在珠江三角洲分布較多,次爲高雷地區,這與它們作爲古越人主要農耕區不無關係。
鷄被馴爲家鷄之前也是鳥(原鷄),備受越人崇拜。《漢書·郊祀志》最早記載越人盛行鷄卜。作爲古越人後裔,現在海南黎族、廣西壯族等少數民族仍有此類遺風。鷄崇拜是古越族人進入農耕社會以後對鳥崇拜的繼續,説明稻作文化的進步,分佈地域隨而廣布嶺南各地。在廣東農耕區以鷄爲地名甚多,廣州有鷄心嶺、鷄心岩、鷄血岩、金鷄石、鷄冠圍、鷄啼嶺、鷄耙嶺,從化、花縣都有鷄枕山,順德有鷄洲,中山有鷄頭角、鷄腸滘。東莞有鷄嶺、鷄啼崗、鷄籠山,深圳有鷄公頭、鷄廟、鷄魁石,珠海有鷄山、鷄抱圍、鷄籠島、鷄啼門,增城有鷄公關、金鷄石、鷄鳳。臺山有鷄婆頭,開平有金鷄山,博羅有鷄麻地,新豐有鷄嶺,清遠有鷄鳳、金鷄嘴,肇慶有鷄籠山,高要有金鷄,新興有鷄田,廣寧有鷄皮山,鬱南有鷄林,雲浮有鷄村,懷集有石鷄頭和鷄村,陽春有鷄嶺坡、金鷄崗、陽江有金鷄閣、鷄毛洞、鷄六咀,高州有謝鷄、鷄嶺、鷄冠項、鷄母塘,廉江有鷄峰、鷄籠塘,信宜有白鷄、吴川有鷄嗚鼓,電白有鷄打、放鷄島,海康有鷄弄田、鷄村,徐聞有金鷄,文昌有鷄室巷、竹鷄村、鷄母園,安定有金鷄嶺,瓊海有金鷄,樂東有山鷄田,惠州有金鷄,紫金有鷄公嶂,興寧有鷄鳴山、鷄公橋、鷄子,梅縣有錦鷄、鷄卵淵,連平有鷄公寨、金鷄啼石;陸豐有鷄坑、鷄栖、鷄爪,潮陽有鷄翁寨,饒平有鷄籠山、鷄簞礁,英德有金鷄山,樂昌有金鷄嶺,翁源有金鷄嶺等。雖然鷄地名分佈格局與鶴地名基本一致,但從時代晚於前者這一點來看,又反映了與稻作文化有關的鷄飼養業的發展〔4〕。
當然,從水稻對土地類型要求而言,應是“鷄田”、“鶴園”這類以田爲中心地名最能反映與稻作文化關係,但地名文化内涵是不斷擴大的,可從最初對田地名命擴大到對山川、聚落地理實體命名。例如下述“那”字地名,原意指水田,後來很多鎮聚落地名都冠“那”字了,上述圖騰地名也有同樣的情况。
壯語“那”字地名所反映水田稻作文化。稻是種植在田地上的,在壯侗語族各語支和方言中,都以“那”字地名表示水田或田地。據研究,那字地名90%以上集中在北緯21°—24°〔5〕,大多數又在河谷平原。除廣西以外,另一部分那字地名分佈在廣東西部、雲南南部、緬甸、老撾、泰國北部等地區。這個地帶積温、雨量、日照、土壤等都適於稻生長。古代農耕越族遷移頻繁,栽培稻從這個起源地帶中心向四周傳佈。廣西是那字地名最大集聚區,難以一一曆數。至於廣東那字地名,主要集中在粤西和瓊雷地區,其他地區較少,粤東則很個别。據統計,海南島有l54個,其中崖縣12個,白沙8個,東方6個,瓊中4個,儋縣18個,文昌1個,瓊山7個,澄邁10個,臨高1個。徐聞有那加,海康有那穩,吴川有那羅,化州有那樓,電白有那花,陽江有那峒,陽春有那陽;恩平有那吉,開平有那波,臺山有那扶,番禺有那都,清遠有那落村,高要有那落圩,新興有那康,大埔有那口等。廣東那字地名,大扺北起珠江三角洲,西南經雷州半島,渡海散佈於海南島北部、西部和南部沿海,少數進入五指山區,似極受高山約束,很少能逾南路與西江之分水嶺,所以羅定、雲浮、鬱南等縣,絶少以那字爲地名者。分水嶺以南之山區,例如信宜縣境,亦少見踪迹。但南路東部山區兩側之天然交通綫却多有之,形成那字地名集群。例如吴川有那六、那亭、那界、那良丙、那津、那陵、那鄒、那貴洞、那西村、那林;電白有那關岐、那緑山、那岩、那增、那霍;茂名有那田、那樓峒;高州有那慢、那峒;化州有那渡、那洲、那冰、那務、那平;陽春有那魁、那慶、那旦、那座、那扶、那柳、那扶等等,皆在鑒江和漠陽江流域水稻産區。在陽江通往恩平、開平之寬廣谷地中,即有那格、那安、那寨、那塘、那岳、那慶、那東、那龍、那朗、那吉、那西、那黎、那羅、那竹等地名,基上本沿那龍河,過低矮分水嶺,至潭江上游河谷分佈,呈北西一南東走向,但到鶴山丘陵被阻後未見踪影,繼向東折向新會,出現那取、那越、那伏等,也是水稻主要産區。這裏水田開發比較早,顯然與古越人稻作發展有關,可見山地對於那字地名擴展的限制非常明顯。但那字地名最密集地區是在十萬大山兩側,也是那字地名策源地。而廣東境内,十萬大山東側80~90公里範圍内,那字地名數以千計,與十萬大山平行分佈,如影隨形至爲觸目,尤以防城、欽州一綫爲甚,此綫以東數量有所减少,但從除聞、海康以北,又漸見增加,可見外來文化難以進入十萬大山西麓,而東麓漸爲漢文化佔據,發生更替地名現象。粤西若干獨流入海小河流域,平原河谷土地肥沃,土著居民早就種稻爲生。其后土著被漢人同化,但地名仍作爲底層文化保留下來。反觀珠江三角洲冲積低地,開發較遲,大量種植水稻不過在宋代以後,土著居民已差不多被漢化,其那字地名數量不多,顯然與稻作文化發生早晚有很大關係。〔6〕
五、小 結
得益於東南和西南季風莅臨,我國北回歸綫附近地區,避免成爲與同緯度其他地區一樣的乾旱沙漠,而是一個暖濕稻作區,其中珠江流域又是稻作文化摇籃,對人類稻作文明作出巨大貢獻。這在近年考古發掘,歷史文化記載,壯侗語族地區中得到充分反映和有力證明。當然,這方面材料仍有待進一步發掘和研究,相信會有更多成果面世。
注釋:
〔1〕楊式挺:《嶺南文化考古論集續集》,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11年,頁256—257。
〔2〕江惠生主編:《英德牛欄洞遺址——稻作起源與環境綜合研究》序二,北京:科學出版社,2013年。
〔3〕徐鬆石:《徐鬆石民族學研究著作五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頁465。
〔4〕參見李錦芳:《圖騰崇拜在嶺南地名中的遺址》,《地名知識》1989年3期。
〔5〕游汝杰:《從語言地理學和歷史語言學試論亞洲栽培稻的起源和傳佈》,《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0年3期。
〔6〕司徒尚紀:《嶺南稻作文化起源在地名上的反映》,《中國農史》1993年12卷1期。
(司徒尚紀,中山大學地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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