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0年前,即1979年,“文革”結束後的第二年,我37歲這一年,中國站到了一個新的歷史的轉折點,“真理標準”討論剛剛結束,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閉幕,“姓社姓資”討論雖還沒結束,千瘡百孔的神州大地,千頭萬緒工作已擺在我們面前,千百萬老問題要去撥亂反正,千百萬新問題要去面對,冤案錯案要平反,四個現代化建設要啟動,香港回歸時間只剩下18年,澳門回歸時間也只剩20年,台灣問題的最終解決也必須面對……。1979年,是中國走向“改革開放”的轉折年,也是啟動港澳台回歸的始發年,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令人激動而難忘的一年。
這一年我進入了上海社科院,在歷史研究所近代史室工作,這也是我人生的一個全新的開始。當時鄧小平剛剛重新復出,他提出要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提出改革開放新概念,但怎麼改革,怎麼開放,有許多爭論。鄧小平説:“不爭論!不管黑猫白猫,能逮老鼠就是好猫,先把自己事情辦好,先讓中國强起來好起來再説”,這些話讓人聽了既揚眉吐氣,又神定氣爽。
剛剛閉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終結了以“階級鬥爭為綱”與“無産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路線,把許許多多人解放了出來——尤其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像我這樣“出身不好的人”。鄧小平對全國人民説:中國人有三大任務——現代化、祖國統一、反霸權。這話説到了億萬人民心坎上,於是億萬民眾意氣風發地投入到“四個現代化”與“統一大業”的洪流之中。
統一總是一個國家的頭等大事,尤其像中國這樣大的一個國家,分裂是無法承受之痛。但兩岸統一並不完全是兩岸民眾的“家務事”,它從形成的第一天就是國際勢力介入的結果。但是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美國終於承認中國的立場,即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終止了與台灣“外交關係”,也終止了美台《共同防禦條約》,撤出了駐台美軍。中日關係此時也有了很大的改善,簽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這為解決台灣問題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條件。於是解決台灣問題擺到了全黨全國全民面前,亟需一個與現代化建設相適應的全新的思維與全新的解決辦法。這一切促使1979年要扮演起歷史的重角。
於是我們主動宣佈停止向大金門、小金門、大擔、二擔等島嶼砲擊,同時在1979年1月1日由全國人大常委會發表了《告台灣同胞書》,首次公開向台灣與全球宣佈了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新主張,將台灣問題正式列入了改革開放進程之中,開啟了兩岸交流交往的新篇章。
《告台灣同胞書》發表距今正好三十週年,但它又恍若發生在昨日,它為兩岸關係帶來了巨大變化,皆歷歷在目,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紀念的大事。
二
《告台灣同胞書》指出:“近三十年台灣同祖國的分離,是人為的,是違反我們民族的利益和願望的”,“台灣當局一貫堅持一個中國的立場,反對台灣獨立,這就是我們共同的立場合作的基礎”,我們在解決統一問題時一定會“尊重台灣現狀和台灣各界人士的意見,爭取合情合理的政策和辦法,不使台灣人民蒙受損失”,“我們希望雙方儘快實現通航通郵,以利雙方同胞直接接觸,互通訊息,探親訪友,旅遊參觀,進行學術文化體育工藝觀摩”……。這些基本主張,是將武力解放台灣,開始轉變為和平統一,這就為後來形成“和平統一,一國兩制”新政策奠定了基礎,這個意義是非常巨大的。
為了落實“和平統一”新方針,黨和國家採取了一系列新措施。首先,落實台胞台屬和原國民黨起義投誠人員政策,再不將他們及子女視為有“海外關係”而加以歧視,對他們過去受過的不公平待遇進行平反昭雪;其次,客觀公平評價有關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如重新評價和紀念辛亥革命、國共合作、西安事變等重大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在“和平統一,一國兩制”號召下,再一次最大程度將全體國民團結了起來,結成了新的廣泛的統一戰線。我也第一次以“民主革命先驅後裔”身份被邀請參加上海、浙江、湖北紀念辛亥革命七十週年活動,也參加了我祖父章太炎先生陵墓修葺竣工儀式,並擔任了上海市政協委員。我第一個成了“和平統一”的受益者,這年我39歲,在市政協我成了一個最“年輕”的委員。
此後我們統一的政策與觀念逐步完臻,從葉(劍英)的九條主張,到鄧(小平)的六條主張,至江(澤民)的八條主張,抵胡(錦濤)的四點主張……,形成了一整套比較完備的對台方針與政策。這中間有四大關鍵,一是如何讓我們的政策更貼近台灣的政治現實,更符合台灣民意,即“尊重台灣現狀和台灣各界人士意見”,而不是“以己度人”;二是如何改變舊思維,進一步解放思想,擁有創新意識,擺正解決台灣問題與實現中國現代化的關係;三是認識到統一是一個過程,是一個逐步相互融合的過程,是兩岸同胞共同締造一個更加美好新中國的過程,這過程是由許多階段組成,先易後難,先經後政,逐步實現;四是解決台灣問題必須運用“和”“戰”兩手,軟的要更軟,硬的必須更硬。事實證明這四個問題解決好了,我們則無往不勝。
為了宣傳新的對台方針與政策,1984年左右上海與其他各大城市先後舉辦過大型對台展覽會(上海曾先後展出兩次,第一次是在上海展覽中心),不知為什麼我被召去參加這項工作,負責展覽會的第一部分——台灣的歷史與現狀。我當時雖在歷史研究所近代史室工作,其實我對台灣問題一無所知,也從無研究,陰差陽錯地被弄去搞了半年,但這意外地讓我讀了許多相關資料。冥冥之中我的命運似乎終要與台灣問題結緣。
從《告台灣同胞書》發表後,兩岸交流交往開始熱絡化,1986年浙江省舉辦紀念章太炎先生逝世五十週年暨國際學術研討會,先祖父海外弟子及研究者(包括在台弟子)也紛紛歸來,後來我又參加香港紀念章太炎國際學術研討會,更是見到諸多台灣親友同門,此後我接觸台灣各界人士機會越來越多。祖國的改革開放,鄧小平的“一國兩制”,兩岸交往的升温,促使蔣經國不得不在1987年開放兩岸往來,於是兩岸進入了一個互動的新時代。
1988年上海成立國内第一個對台交流學術團體——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我有幸擔任秘書長;1990年上海成立台灣研究會,我有幸擔任秘書長;1991年海協會成立,汪道涵任會長,我有幸在他身邊參與工作;1995年上海台灣研究所成立,我有幸擔任副所長;同年上海東亞研究所成立,這也是專門研究兩岸四地問題的專業研究所,我又有幸擔任所長……。我在兩岸關係領域越陷越深直至今天,幾乎參與了它的全過程,經歷種種驚濤駭浪,親見“一個中國”經歷了萬般考驗而巍巍不移,目睹了民進黨由盛而衰,見證了兩岸步入“和平發展”時代,我人生最寶貴的最後近30年的精力,幾乎都與統一大業結為一體,我的喜怒哀樂幾乎與兩岸關係融為一體,成了一個兩岸關係的專業研究者。今年我已67歲,政府還讓我擔任上海市政府參事,繼續聽取我對台海關係意見和建議。這一切可以説都與1979年發表的《告台灣同胞書》有關。
三
《告台灣同胞書》與“和平統一,一國兩制”實在都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即“改革開放路線”産物。回眸30年的兩岸關係,深深體會到只有牢牢抓住“改革開放”的根本,不斷解放思想,更加事實求是,台灣問題是一定會成功解決。鄧小平在改革開放初期就指出:“台灣回歸祖國、祖國統一的實現,歸根到底還是要我們把自己的事情搞好。我們政治上和經濟制度上比台灣優越,經濟發展上也要比台灣有一定程度的優越,沒有這一點不行。四個現代化搞好了,經濟發展了,我們實現統一的力量就不同了”。實踐證明鄧小平的論述完全是英明正確的,事實也證明“發展就是硬道理”。我們今天有國力辦“奥運”、“殘奥運”,以及有能力應對汶川大地震和全球經濟危機,也有能力幫台灣經濟好起來,就是得益於“改革開放”和“專注現代化建設”的結果。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今天中國的實力與面貌已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一個崛起的祖國大陸,與一個内亂不止的台灣,我們已“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們經歷了“兩國論”、“公投”、“制憲”、“正名”、“入聯”、“去中國化”的種種嚴峻考驗,台灣同胞終於選擇了緩和兩岸關係和實現“三通”,並用選票將“台獨黨”鎮壓了下去,“台獨”的“正當性、合法性、可行性”都大大下降,贊同“和平發展”路線的國民黨終於重新執政,而且獲得了縣市長的四分之三、“立院”的四分之三、“總統”選舉的絶對優勢、“兩會”終於復談、“九二共識”終於被確認,“大三通”終於成功,不可一世的陳水扁之流都因貪瀆罪被送進了牢獄之中……,“和平統一”又邁開了一大步,《告台灣同胞書》的大部分内容得以實現,這是多麼令人高興。
鄧小平曾説“中國需要至少二十年的和平,以便聚精會神地搞國内建設,”他提出的“和平統一,一國兩制”正是這戰略的産物;他又説:“因為我們精力要花在經濟建設上,統一問題晚一些解決無傷大局”;他並説“一國兩制”政策五十年不變,因為“這是同中國需要五、六十年才能實現現代化聯起來考慮的”。今天我們重温他的這些教導,進一步體會到這是何等英明智慧的戰略思考。江澤民與胡錦濤也一再告誡要抓住2020年前的戰略機遇期,一心一意謀發展,不要被氣勢汹汹“台獨”嚇倒而自亂手腳,解決台灣問題要服從中國和平發展的大局。汪道涵説,在這問題上沒有硬軟之分,沒有鷹鴿之别,這是在捍衛一條讓中國崛起的路線,台灣問題只是這個大局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不能淩駕於這大局之上。這30年讓我們摸索到許多兩岸關係的規律與方法,讓我們成熟和老練,讓我們在挫折中奮起,讓我們在奮起中創造了佳績。從《告台灣同胞書》頒佈至今的30年實踐,我們可以自傲地説:我們全力捍衛了這條路線,像一個戰士忠誠守衛著這崗位,我們取得了巨大勝利,我們有理由感到歡欣鼓舞。
寫於2008年11月18日
(本文發表於《東亞叢書》之十二《一心一意》2009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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