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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樣的“日本人”,沉默的“殖民地”——太平洋戰争末期美國新聞報導中的冲繩形象

  【摘要】冲繩戰事之初,普通美國人雖對遥遠冲繩的印象模糊不清,却在新聞報導中擁有了“冲繩並非日本固有領土”和“冲繩是日本統治下的殖民地”的觀念,“解放冲繩”從而成爲美國的正義之舉。而冲繩人在美軍幫助下挣脱出恐懼和死亡的過程,更成爲其“擺脱日本殖民統治”和“投向美國獲取新生”的過程。但美國人眼中的冲繩貧窮落後,冲繩人更是陌生疏離。在美國人看來,冲繩人難以溝通和無法理解,遂站在文明的制高點上對其加以觀察、審視和評價。最爲重要的是,美國僅重視冲繩的戰略價值本身,對冲繩人並不給予實際的關注。如此,在美國人的視野之中,冲繩人只能持續扮演异樣的“日本人”,冲繩則繼續充當沉默的“殖民地”。

  【關鍵詞】美國;冲繩;冲繩戰役;新聞報導

  【要旨】冲縄戦の開戦時、一般的なアメリカ人は遥か遠くの冲縄について曖昧な印象しかもっていなかった。しかし、新聞においては、“冲縄が日本固有の領土ではない”ということ、そして“冲縄は日本に統治された植民地である”という観念のもと報導がおこなわれていた。そのため“冲縄の解放”こそが冲縄戦におけるアメリカの大義となっていた。冲縄のひとびとがアメリカ人の幇助のもと恐怖や死から逃れる過程は、“日本の植民地統治からの脱却”および“アメリカに新たな活路を托すこと”の意味合いを强めた。しかし、アメリカ人の目には、冲縄は貧しく発展の遅れた土地として、冲縄人は孤立無援な存在として映っていた。アメリカ人にとって、冲縄人との意思疎通は極めて困難であり、彼らは理解不能の存在であった。そのため、彼らは文明的の高みから彼らに対して観察と評価をおこなった。もっとも重要な點は、あくまでアメリカは冲縄の戦略的な価値を重視していたということであり、冲縄人に対してはなんら関心を示していなかったということである。このように、アメリカ人のまなざしにおいて、冲縄人は依然として特殊な“日本人”であり、冲縄は沈黙する“植民地”であるほかなかった。

  【キーワード】アメリカ;冲縄;冲縄戦;新聞報導

  前  言

  目前學界對冲繩問題的關注點集中在“琉球處分”、“冲繩返還”等領域,對冲繩戰役本身的關注較少。冲繩之戰不但留下了極度慘痛的戰争記憶,直接改變了冲繩人民此後半個多世紀的生活形態和生存處境,更是今日與冲繩乃至釣魚島相關熱點問題的起點。新崎勝輝、汪暉等中外學者都指出,冲繩戰的記憶對戰後冲繩的歷史與社會影響深遠。目前相關領域的研究成果,除軍事史領域之外集中於鳥山淳、屋嘉比收等常年關注冲繩問題的日本學者,這些研究主要通過冲繩當地和日本本土的官方檔案、民間證言等資料,還原冲繩人民在冲繩戰中所遭受的如强制“集團自决”等來自日軍的暴行,探究冲繩人民的自我認同和獨立意識在戰火與殺戮中覺醒的軌迹。與之相對,美國作爲冲繩戰役的另一參戰方,其相關研究尚少。

  衆所周知,戰後美國將冲繩作爲遠東重要軍事基地,依其戰略構想對冲繩進行了全方位的重建和改造。這一切須有對冲繩的基本認知和思考作爲出發點。但彼時美國人對冲繩的認識有限。百年前佩裏艦隊到訪琉球王國所留下的文字記載,依然是當時美國人對冲繩最重要的歷史記憶。而二戰中美國人對冲繩最直接的認識則來自戰時新聞報導。當時美國國内報紙十分重視對冲繩戰場信息的報導,大型新聞通訊社美聯社、合衆社等都向前方派出記者采訪,每天向後方發回關於戰場情况與异國見聞的報導,其中所描述戰時冲繩的種種,搆成了美國人戰時冲繩觀的主體。另外,美國的一些大型報紙如《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等,更是自行向冲繩前綫派出記者,近距離觀察戰時的冲繩與冲繩人。以上這些新聞報導,集體搆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人對冲繩的認知。本文在對其梳理的基礎上,試就彼時美國人眼中的冲繩形象展開分析與探討。

  1.模糊不清的冲繩印象與“解放冲繩”的道義感

  美國人對冲繩的印象,首先自然與太平洋戰争的進程息息相關。爲何要進攻冲繩,或曰冲繩的戰略價值,是後方的美國民衆關注的第一個焦點。冲繩戰事之初,後方的美國報紙即對冲繩登陸作戰的意義進行過介紹:

  標題:今日戰事——美軍登陸冲繩,已踏上日本本土的邊緣(The War Today——Yanks on Verge of Jap Homeland In Okinawa Landing)

  ……

  冲繩島長約67英里,寬3-10英里。那裏有接近50萬人口,所以這是我們第一次有機會親眼觀察大批日本平民對美軍的進攻會作何反應——某種程度上這是對我們進攻日本本土時將遭遇的情况進行預演。

  冲繩是一個重要的海空基地。那裏有許多能派上用處的港口和城鎮,由水道和電氣化鐵路相連接。簡言之,對我們來説冲繩是名副其實的寶島——或者當我們完全佔領那裏之後,冲繩將變成名副其實的寶島。

  顯而易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是美國國内的後方記者經過整合公開資料而寫成。其既反映出美國人希望對冲繩和冲繩人有進一步的認識,更反映出這種認識的功利目的——於冲繩人而言,“這是我們第一次有機會親眼觀察大批日本平民對美軍的進攻會作何反應”;對於冲繩島,則完全立足於藉助其進攻日本本土的戰略目的。文中介紹的情况並非完全準確,比如當時冲繩島上僅有簡易自建鐵路,並無日本國鐵或“電氣化鐵路”,水道也並不發達。不過,相比於這些具體信息,美國人印象中的冲繩只是一個遥遠的熱帶島國,歷史與文化模糊不清。戰争結束之初美國國内報刊上的一篇短文,可以表明彼時普通美國人對冲繩的總體看法:

  標題:琉球,荒凉的群島,位於日本下方(Ryukyu,Barren Islands,Situated Below Japan)

  ……

  長期以來,琉球島民同時向中國人和日本人朝貢,一直相安無事。中國於1372年征服過琉球,而日本於1609年入侵過這裏。琉球因而得名“被遺忘的王國”。對華朝貢於1876年中斷,彼時琉球被正式置於日本國内政府的統治之下。

  該報導同樣是後方記者根據公開資料寫成。美國人對冲繩歷史文化的認識完全出於自己的理解。顯然,普通美國人無法理解古老的中華文化圈與東亞封貢體系。在他們眼中,藩屬國與天朝上國的關係即是“被征服者”與“征服者”的關係。衆所周知,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首度遣行人楊載出使琉球,向琉球的山北、山南、中山三國發佈詔諭;同年,琉球中山王察度首度遣使入朝,貢獻方物,明朝則以曆書、陶器、鐵器等物回賜之。琉球三國先後接受中國皇帝的册封,開始使用明朝年號,琉球成爲由中國主導的東亞封貢體系之一員。每有新的琉球國王嗣立,必由中國册封;而中國在給予琉球王國政權合法性的同時,對琉球王國内政並不加以干涉;此種關係,其後的幾個世紀間始終未曾改變。而這樣的國際關係體系是美國人所無法理解的,所以才有了類似“中國於1372年征服過琉球”這般全然謬誤的表述。

  同樣,美國人對於“薩摩侵琉”、“兩屬狀態”和日本近世的歷史認識模糊,所以采用了“琉球島民同時向中國人和日本人朝貢”、“日本於1609年入侵過這裏”的籠統説法。不過,美國人顯然對“琉球處分”和琉球遭日本吞併的歷史有較明確的認識,“對華朝貢於1876年中斷,彼時琉球被正式置於日本國内政府的統治之下”的説法相對中肯。以上這些認識,無形中讓美國人擁有了“冲繩並非日本固有領土”和“冲繩是日本統治下的殖民地”的觀念,而這也正是美國新聞報導中向美國民衆所傳達的基本觀點之一。在這樣的認知之下,“登陸冲繩”與“解放冲繩”,成爲了美國所從事的正義之舉。一如同樣是美國國内的後方記者爲刊登冲繩前綫的新聞照片而撰寫的文字:

  標題:戰争重返冲繩,日本的神經中樞(War Return to Okinawa, Japan’s Nerve Center)

  1853年,“皮脖子”隨佩裏准將的遠征艦隊到訪冲繩。這些如今正在進攻那裏的“惡魔犬”當時就瞭解到,這個狹長的島嶼由平原和山脊組成。島上有443000人口,大多從事落後的農業維生。强權政治的遊戲在那裏歷經幾個世紀之久,爲冲繩造就了一個血統混雜的種族——馬來亞人、朝鮮人、中國人和日本人的血統皆混雜其中。美國對這個民族全然一無所知。以上照片展現了美軍攻入冲繩後當地人的生活。

  應注意的是,《戰争重返冲繩》一文中雖自承“美國對這個民族全然一無所知”,却也道出“强權政治的遊戲在那裏歷經幾個世紀之久,爲冲繩造就了一個血統混雜的種族”。美國人用冲繩身處中日等國之間、受各方角力影響的表述,推導出冲繩“貧弱”因而“可憐”的結論。同樣需要注意的是,美國人通過對佩裏艦隊到訪琉球王國的追述來拉近美國與冲繩的距離,强調“幫助冲繩”的道義責任,而這恰恰正是百年前佩裏艦隊到訪琉球時對那裏的重要觀感。正如前揭文,佩裏艦隊仍是彼時美國人對冲繩最重要的歷史記憶,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人的冲繩認知有直接影響。對佩裏艦隊的强調,由此成了美國與冲繩之間的天然紐帶。《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甚至刊發了一篇由前方記者寫就的報導,名爲《冲繩尋獲躲藏的白人婦女》(White Woman Found Hiding On Okinawa):

  冲繩,5月29日——今天,20多名躲藏在墳墓間的老年婦女重見天日,被陽光照得頭暈目眩。正穿過冲繩首府那霸廢墟的美國海軍陸戰隊第6師官兵們則被她們搞得一頭霧水。其中有一名白人婦女,年約50歲。没有人能解釋,她如何碰巧就在這個島上生活。據猜測,她是早年間遭遇海難的歐洲水手的後裔。那霸附近有六座美國水手和海軍陸戰隊員的墳墓,這些人死於1854年佩裏准將訪問這座島嶼期間。

  這樣的報導讓冲繩像一個頗有些傳奇色彩的島嶼國度。而這種傳奇色彩可以與美國人自身産生關聯,讓美國人對這個島嶼産生親近,從而將作爲殖民地的冲繩與作爲統治者的日本分而視之,渲染“幫助冲繩”與“解放冲繩”的道義感。爲此,美國媒體顯然刻意讓標題和行文表達都趨向夸張。如《芝加哥論壇報》即有《冲繩姑娘傾心於陸戰1師》(Okinawa Girls Spoil Romance For One Marine)這樣的報導:

  托馬斯·莫羅,《芝加哥論壇報》記者(By Thomas Morrow,Chicago Tribune Press Service)

  ——與美國海軍陸戰隊一起在冲繩島,4月9日(有延誤)——

  悠揚的風琴音樂從一所日本學校的校舍裏傳出來!印刷的標誌吸引了我的注意:“萊利(Riley)廣播,冲繩之聲;全島新聞,”還有:“冲繩貝爾電話公司!”兩名海軍陸戰隊員正跟一位冲繩主婦一起吃紅薯!這些都證明,在這片海軍陸戰隊登陸的區域之内,局勢得到妥善掌控。

  ……

  多爾蒂(Daugherty)中尉看到山脚下有一群冲繩人,在内陸約半英里的地方。我們開始穿過一片稻田,向他們前進……等到我們接近這群冲繩人時,我們遇到了一位健談的年輕婦女。她似乎略有些生氣,海軍的艦砲摧毁了她家的房子。“我們喜歡美國人,因爲他們來解放我們。”她如是説。

  在這樣夸張的表達中,冲繩人真實的生存狀態、對戰争的感受以及對日本和美國的看法都並不重要。在美國人於此情境的觀察之下,冲繩人只是扮演一種道具,來發出美國人希望看到冲繩人發出的聲音,即“我們喜歡美國人,因爲他們來解放我們。”冲繩人在美國人的冲繩觀中其實沉默而失語。

  2.貧窮落後、陌生疏離與冲繩人的沉默失語

  沉默而失語的另一個原因,來自美國人眼中冲繩的貧窮落後和東方文化之下冲繩人的陌生疏離。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著名戰地記者厄尼·派爾(Ernie Pyle)的一系列重要報導,即向美國人切實傳達了冲繩的貧窮落後和冲繩人的陌生疏離。如他寫道:

  標題:夏末的冲繩乾旱缺水又被太陽曬得黝黑,如同印第安納——然而,當地人生活在貧困中,靠耕種小塊土地過活

  (Dry,Brown Okinawa Like Indiana in Late Summer——Natives Live Poorly However;Cultivate Small Farm Tracts)

  我所在的陸戰團最初兩天經過的土地都是種莊稼的耕地。農地全由一塊塊狹小的農田組成,從海邊緩緩向内陸的高處延伸。

  時值夏末,當開始變得乾旱缺水,所有東西都像被太陽曬得黝黑時,這裏的一切看起來都跟印第安納絶然相似,除了農田耕地比印第安納的小。

  ……

  越往島嶼内陸走,土地越崎嶇不平。山間的耕地比較少,樹木更多。這裏真是一片美麗的土地。我們都曾瞭解過冲繩是一個價值何其重大的地方,但我想我們大多已經被這裏竟如此美麗給驚呆了。

  ……

  我們收容的冲繩平民很可憐。這樣被遺棄的人確實或老或小。他們全都非常,非常貧窮。

  ……

  我們的猛烈砲擊和轟炸開始時,大部分冲繩當地農民家庭應該是逃出去了。我們來之前,許多農舍不是被夷爲平地,就是被燒成灰燼。你從農舍的廢墟旁經過時,往往會聞到裏面的死屍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由於貧窮落後和陌生疏離,厄尼·派爾在通過對自然風光的描繪拉近美國和冲繩距離的同時,努力表達出對這片土地和這裏人民的憐憫。戰火之下,冲繩人只有本能求生,在沉默間接受美軍的收容庇護。如同一篇美聯社新聞特寫(AP New features By Vern Haugland and Morrie Landsberg)中所承認的那樣:“一些權威人士曾預料,冲繩平民會對美國存有敵意並狂熱親日。然而事實證明,冲繩平民普遍温順。”

  3. “集團自决”、“投向新生”與“不可思議”

  冲繩人雖在日本的洗腦宣傳下相信落入美軍之手會遭殺戮,甚至有些冲繩人因此在慌亂中選擇自殺,但絶大多數冲繩人依然在最初的恐懼過後,在沉默中選擇了向美軍投降,接受收容和安置。這被美國人視爲冲繩或與日本其他地方所不同之處,美聯社特意以《冲繩開始出現大規模投降》(Large-Scale Surrenders Began On Okinawa)作爲標題加以報導。讓冲繩人走出恐懼,投向美軍以换取生存的希望,正是美國人在新聞報導中所傳達的“幫助冲繩”之所在;而冲繩人在美軍幫助下挣脱出恐懼和死亡的過程,也正是他們在美國人眼中“擺脱日本殖民統治”和“投向美國獲取新生”的過程。

  盡管如此,冲繩戰中的集體自殺仍是普遍現象,美國媒體用整版大標題《塔拉瓦的老兵們將日軍逼往冲繩自殺崖》(Tarawa Veterans Drive Japs Toward Okinawa Suicide Cliffs)對此加以報導。雖有新聞報導稱:“隨着戰役的進展,越來越多的日軍瞭解到,只要投降就能得到食物和醫治,勸降傳單上寫得明明白白。有的日軍戰俘甚至自願去勸説自己的戰友放棄扺抗。”但仍有許多日軍在冲繩戰事失利後選擇自殺,並裹挾冲繩人一道赴死。有關冲繩戰中,冲繩平民在日軍强迫下“集團自决”的問題,多年來日本學者已經有了充分研究。而美國戰地記者的報導,則從側面證實了日軍的這一罪行。《美國大兵用香菸招降冲繩日軍,帶回150名俘虜》(G.I.Woos Okinawa Japs With Cigarets; Takes 150)一文即通過對當事人的采訪,留下了歷史的證言:“冲繩——這是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軍官的傳奇故事,他誤打誤撞闖進300多名全副武裝日軍藏身的口袋,花了兩個小時用幾根香菸來招降他們,親眼目睹了他們血腥的集體自殺並將之公諸於衆,最後還帶出來150名俘虜。今天,他講述了這個故事。”

  根據報導中的講述,美國海軍陸戰隊中尉喬治·湯姆森(George Thompson)、通信兵蘭道爾( Randall)等人本是追殲幾名日軍殘兵,却追進了大批日軍和冲繩平民藏身的山洞。眼見這些日軍和冲繩平民似乎並無戰意,湯姆森中尉等人放下槍,一邊試着用香菸安撫日軍,一邊抓緊用無綫電跟美軍指揮部聯絡。接下來這些日軍却要采取自殺行動,場面驚心動魄:

  自殺開始了。這些日本軍官得到了婦女們的配合。他們先殺掉女人,再了結自己。美軍陸戰隊員們眼見他們殺掉自己的女人,然後走到蘭道爾面前,向他敬禮。一名日本軍官遞給通信兵兩把短刀,一塊手錶,後退10碼,用一顆手榴彈炸飛了自己的腦袋。

  湯姆森説,接下來自殺的頻率達到了每分鐘一個人。日本軍官們不斷將自己的短刀、手錶和軍旗交給目瞪口呆的美軍陸戰隊員們。

  當日軍抓起第四顆手榴彈時,節奏突然變了。他們走到湯姆森和他的伙伴們面前,一個日軍嘴裏咕噥道:“Tobakko。”

  “要的就是個,”湯姆森説,“他們要香菸——而我們的煙抽完了。”

  湯姆森咧嘴大笑,抬手指着正冲美軍陣地方向的岩壁,大喊道:“那邊的香菸多得是。”

  於是,150名日軍放棄了自殺。盡管做好了難以置信的準備,當350多名冲繩平民突然從附近的山洞中紛紛鑽出來時,親眼目睹這一幕的美軍陸戰隊員們還是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要知道,他們也是在這些山洞中栖身的。

  驚心動魄的同時,這些東方人行爲的反復無常、不可理喻乃至不可接觸也讓美國人深受震撼。冲繩戰中,冲繩人的“不可接觸”更是被附着上了其他意義,讓“不可接觸”擁有了戰場上的合理性。比如美國人一度將對精神病患者和麻風病人的警惕加到冲繩人身上:

  標題:日本人在冲繩放出精神病患者和麻風病人(Japs Loose Insane Patients,Lepers on Okinawa )

  冲繩,琉球群島——節節敗退的日軍打開了瘋人院和精神病院的大門,聽憑數以千計的瘋子和惡性傳染病患者在冲繩的山間四處亂竄,美國軍政府的查爾斯·G·斯威特(Charles G. Sweet)少將今天説。

  斯威特……説,1400多名精神病患者和數量不明的麻風病人在日軍撤往島嶼北部時被放了出來。

  美軍巡邏隊竭盡全力收容精神病患者,但語言的困難讓他們很難區分當地人是心智健全還是無暴力傾向的瘋癲,或者更高程度的精神失常病例。

  這些病人許多是在暴力脅迫下被强行放出來的,負責公關事務的本·普萊斯·伯明翰(Ben Price Birmingham)少尉如是説。

  日軍銷燬了麻風病檔案,致使我們不可能知道究竟有多少麻風病人被放了出去,也很難對那些找回來的麻風病人繼續進行治療。一小部分麻風病患者——主要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已經被自己的親屬認出,重新得到隔離。

  斯威特少將説,目前找到的精神病患者和麻風病人無一例外都嚴重營養不良,這説明他們在日本人的統治下缺乏看護照料。

  當然,這種“不可接觸”僅是一種極端的情况。美國人對冲繩人最普遍的認知和感受,仍是前文所言的“陌生疏離”。美軍在與冲繩人接觸時所感受到的,往往並非因與异質文化短兵相接而受到的文化衝擊,而是一種無處使力的難以溝通和無法理解。這既是新聞報導中冲繩具有幾分西方人眼中的傳奇色彩之處,同樣是令美國人飽受困擾之處。“在具志川(Gushikawa),一群冲繩婦女在人來車往川流不息的道路旁,用一個長長的澡盆集體沐浴。她們還用澡盆裏的水洗自己的衣服。”“‘這裏(指冲繩)的孩子不玩耍,’……(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抱怨道),‘他們只是坐下就吃。’”前揭文所述的厄尼·派爾戰地系列報導《與厄尼·派爾同在太平洋前綫》中,更是仔細記録了這種難以溝通和無法理解帶給美國人的莫名沮喪:

  許多冲繩平民在道路旁邊徘徊游盪,只要見到美國人就深深鞠躬行禮。這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當地的禮節,我不得而知,反正他們就是這樣做。而美國人既然身爲美國人,往往同樣鞠躬,把禮節還回去。

  某日,我認識的一名陸戰隊員摻和進了一件由鞠躬引起的小事故里。此人是海軍陸戰隊一等兵羅伊·塞勒斯(Roy Sellers),機槍手……羅伊留胡子,看上去活像舞台劇中的流浪漢。其實他只有27歲,只是外表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其實,他有個綽號就叫“老頭子”。

  好吧,這天“老頭子”正試着在我們宿營的一條小河河堤上騎一輛日本自行車。地面崎嶇不平,這輛自行車只有一個脚蹬子,羅伊奮力讓自行車保持着平衡。就在這時冒出一個年老的冲繩人,光着腦袋,身穿一件黑色和服,背着一個骯臟的口袋,徒步穿過我們小小的營地。他本不該如此大摇大擺,但這不關我們的事,所以没人去打擾他。

  他一路向所有人鞠躬,一會往左面鞠躬一會往右面鞠躬,一邊走過營地……然後,他遇上了騎只有一個脚蹬子自行車的機槍手塞勒斯。羅伊已經要有麻煩了。

  當他跟那個冲繩人并排肩並肩時,羅伊從自行車的車把上探出身子,按老規矩深深鞠了一躬,結果失去了平衡,整個人栽了出去。那個冲繩人,以神秘東方的不可思議,鞠躬還禮,都没朝背後看一眼。

  我們全笑翻了。“到底誰給誰鞠躬?”我們問。羅伊否認是自己先鞠的躬。不過,我們都清楚。這件事之後,他决定將自己的舊自行車出讓給比自己少講究些禮節的人。

  這樣的記述簡直成爲了一種隱喻。在其後美國人與冲繩人的接觸中,美國媒體的新聞報導即傾向於將冲繩人描繪爲“以神秘東方的不可思議”對美國人執禮甚恭却讓美國人感到棘手的東方民族。對於這樣的東方民族,美國人自然站在文明的制高點上加以觀察、審視和評判:

  標題:冲繩人讓美國人初嘗佔領日本的滋味——在美國人眼中,他們是陌生的人(Okinawa Gives Yanks Taste Of Jap Occupation;They’re strange people)

  ——阿瑟·維奇(Arthur Versy),《芝加哥論壇報》記者

  石川(Ishikawa),冲繩,8月26日——

  跟日本人一起生活是什麽感覺?

  2.9萬名陸軍士兵、水兵和海軍陸戰隊員如今能以專家的身份欣然回答這個與日本人一起生活的問題。近5個月以來,他們奉命守護着22萬冲繩人。嚴格來説,冲繩人並不算是日本人。但是對這些大兵、水手和“皮脖子”們而言,實際上他們就是日本人。

  1940年的人口普查結果顯示,冲繩人共有約35萬,絶大部分集中在這個全長80英里的島嶼中南部。大部分冲繩的青年男女都被日軍强征爲勞工,從此消失。在石川(Ishikawa),這個冲繩目前最大的居民點,年齡在少年到老年之間的青壯年男性,數量可能尚不足全部的百分之一。

  小標題:移居北部

  在日軍和美軍的血戰中幸存下的全部冲繩人,都被遷移到該島北部的山區。地勢起伏不定的冲繩島中部和南部地區,如今只剩了舊戰場和兵營。冲繩人被卡車和船舶運往島嶼北部,他們帶上全部家當,吃掉戰火中僥幸餘生寥寥無幾的牛、羊、鷄和猪。

  石川約有6000棟框架式的房屋,屋頂鋪有瓦片的房子排成狹長一列,樹木沿街形成直列。現在約有3萬人被安置在這裏。婦女們在城區周圍的社區菜園裏工作,無論多重的東西都用頭頂,洗衣做飯照料數不勝數的孩子。而男人們則保持着自古以來冲繩男性的習慣,除了打魚,不理他務。

  小標題:捐獻糧食

  由於大部分稻田都毁於戰火,冲繩人現在基本全靠美軍的救濟維生。救濟糧多是豆類、粗小麥和玉米。如今對冲繩人發號施令的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C·I·默裏(C I Murray)上校,賓夕法尼亞州匹兹堡人。他的事務主管是愛德華·伍德亞德(Edward Woodyard)上尉,來自華盛頓特區。要對冲繩人進行管理和維持治安,需要一支2900名官兵的武裝力量。

  起初,關係相當緊張。美國人相信,冲繩人都是奸細和狂熱分子。冲繩人則認定,美國人會對冲繩人殺戮、折磨、强姦、偷竊無惡不作。他們慢慢才從山裏出來。與冲繩人想象的截然相反,美國人給他們接上斷骨,收養他們的孤兒,給他們飯吃。冲繩人安全了,但偶爾還會遭受襲擊——襲擊他們的不是美國人,而是日本人。所以,美軍士兵奉命在冲繩人營地的周圍保護這些平民免遭他們自己士兵的襲擊。

  小標題:鮮有同情

  冲繩人跟大多數東方人一樣,相互之間幾乎從不表現出同情。他們没有兄弟般的愛。有一天,一個男孩躺在美國人設立的醫院裏,生命垂危。男孩急需輸血,但是没有哪怕一個冲繩人願意給他輸血。最後是兩名美國海軍的醫護兵自告奮勇。這種事没有在冲繩人面前發生太多次。顯然是爲羞耻感所激,冲繩人願意輸血了。如今,這家醫院有了一座規模可觀的血庫。

  與之相似,冲繩男女往往遺棄孩子,被丢棄的兒童數以千計。他們任由孩子到處流浪。美國人特意設立了孤兒院。今天,石川的孤兒院裏已經有100多名兒童。孤兒院和醫院裏的護理人員大多是藝妓(geishas)。實際上,她們是僅有的志願者。她們也相當勝任,陸軍和海軍的軍醫們如是説。

  冲繩人自己運作起行政管理機構,官員由冲繩人自己選出。這些官員佩戴民防局(OCD-Office of Civil Defense)的防空監察臂章作爲身份標識,收到了極好的效果。據信選舉經過了民主程序,以施行民主管理。不過,要讓他們不發展成極權專制還任重道遠。

  小標題:建起操場

  爲了讓數不清的孩子們不要在街頭游盪,美軍開闢了操場。目前尚没有物資和人員來開設學校。冲繩人堅信對土地和其他財産的私人所有權不可侵犯,但他們已經接受了權利轉入他人之手,惟報之一聳肩。伍德亞德上尉對此大感驚奇,直到跟許多冲繩人聊過天,他才明白冲繩人接受了現實,將戰争的損失視作無可避免。就像台風一樣,戰争也是冲繩人必須經歷的東西。

  日本投降時,許多當地人哭了。他們的祖國戰敗了,他們還要繼續任人發號施令,如同馴服的老馬。如果有怨恨,冲繩人也是將怨恨深藏在心底。直到美軍逮捕第一名平民之前,尚無一個冲繩人單獨從事破壞活動或試圖對美軍采取暴力行動。

  伍德亞德上尉説,自己只能用一種方式來形容冲繩人。那就是,他們是陌生的人。來自艾奥瓦州西克莫的士兵艾爾伯特·維萊加斯(Albert Villegas)在這裏擔任憲兵,他如此總結自己與冲繩人打交道的經驗:“對他們好,他們就是好人。對他們壞,他們就是壞人。”

  以上可見,美國佔領者眼中,冲繩人作爲一個“蒙昧”的東方民族,有着種種“不文明開化”的“劣迹”。美國人從文明的高度之上對其加以俯視和批判,心態是一種憐憫和警惕的混合。這全然是殖民者看待殖民地的視角,其中既有“守護着22萬冲繩人”的自豪感,又有對“權利轉入他人之手”的堅定不疑。而理解與否,已經無關緊要。反正冲繩人是接受美國統治的陌生民族,“對他們好,他們就是好人。對他們壞,他們就是壞人。”如同此時美國人對冲繩人身份的認知:“嚴格來説,冲繩人並不算是日本人”;但是就具體的統治和管理而言,“實際上他們就是日本人。”

  4.冲繩在戰後被迫扮演的角色

  這樣的心態和視角之下,冲繩從日本統治下的殖民地轉變爲美國統治下的殖民地,其角色依舊沉默;同樣,冲繩人雖與日本人不同,却依然只能在美國的統治下扮演與日本人差别不大的角色,盡管美國人也明白冲繩人與日本人的差别所在。對於美國人而言,值得重視的惟有冲繩的戰略價值本身,而這與日本統治下對待冲繩的態度一無二致。戰後數年,當美國開始大力將冲繩建設爲軍事基地時,《芝加哥論壇報》所刊發的報導,完全映证了這一點:

  這裏(指冲繩)是一片美麗的土地,順服的人們没有什麽大的野心。這片土地是一個棕櫚與鬆樹交織在一起的世界,其間香蕉、翠竹、冷杉、雲杉、瘧疾和登革熱無所不包。要讓這裏變成軍事基地,必須先將大筆資金投入我們這片幾乎無人知曉的領地。

  跟其他所有地方相比,冲繩更是我們在遠東地區優柔寡斷、猶豫不决的象徵。幾乎所有美國人都贊同我們應該長期統治那裏,但是没有人拿出實質性的作爲……空軍方面已經多次指出,冲繩是西太平洋的空中十字路口。以位於冲繩島西南海岸的那霸爲中心,在空中可以輻射出一個巨大的輪狀網絡——距上海437海里,距台灣400海里,距東京839海里,距馬尼拉808海里,距硫磺島745海里,距關島1233海里。更重要的是,冲繩與亞太地區其他戰略要點距離很近。冲繩距符拉迪沃斯托克僅有1055海里,大約跟芝加哥到邁阿密的距離相同;距另一個蘇聯海軍基地哈巴羅夫斯克1403海里,比芝加哥到洛杉磯的距離還短。這樣的距離讓人想到B-29轟炸機的正常作戰半徑,在戰争期間約爲1600英里。東西伯利亞地區許多爲外人所知的蘇軍基地都在這一作戰半徑之内。

  冲繩島當地人口527000,該島是琉球島鏈中最大的島嶼,這個島鏈錯落蜿蜒在日本南部和台灣之間,有如一條散落的項鏈。冲繩島長67英里,不過只有島嶼的南半部分對登山者有吸引力。在這個落後的農業地區中,淳檏友善的當地人密度很高。冲繩人跟其他東方人有所不同——他們的鼻子稍大,眼睛呈煤黑色,這讓人不由聯想到干粗活不修邊幅、顧不上洗臉的搬煤工。

  目前這個島是一座巨大的濟貧院,依靠大批美國援助才免於爆發大規模饑荒。可以預見,由於糧食産量跟不上人口增長速度,這個多事的國度將會持續不斷地令美國感到頭疼。

  ……

  美國人也對戰後冲繩人的處境和苦難表示同情,但冲繩人於其中仍舊沉默,聲音依然被美國人所代表:“戰前,冲繩人的生活水平恐怕是倒數第一——這是日本人説的。不過,彼時冲繩首府那霸畢竟有65000人口,鋪設有數英里長的街道,上面跑着有軌電車,路邊些現代化商業建築,6家日報,一座廣播電台,還有一座飛機場。如今,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不過,冲繩人是世界上最能逆來順受的民族之一。他們依然笑對苦難,没有表現出絲毫不快的迹象。”如此代言,讓苦難的冲繩人惟有繼續沉默下去。這種苦難和沉默累積數十年,其對未來冲繩的命運應該産生了一定的影響。一如美國合衆社記者在1972年“冲繩返還”的歷史節點上所撰寫的報導:

  從戰略位置上看,冲繩島是琉球群島中最大的島嶼,在歸美國統治之前有漫長悠久的歷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和戰争期間,這裏曾被日本作爲軍事基地。戰争末期,這裏被美軍佔領,用作同一目的。

  ……

  民意調查顯示,80-90%的該島民衆都支持冲繩復歸日本,盡管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日本對冲繩殘酷統治的記憶猶在。

  面對美國人筆下這樣的事實,應充分理解冲繩人的心態。戰後初期,浩劫餘生的冲繩人重新審視自身的定位,對日本和美國有了全新的看法,覺醒的自我認同和獨立意識占了上風。而經歷了美國幾十年的軍事統治,冲繩的民衆意識又與戰後初期大不相同。或許可以如此理解:彼時冲繩人寧爲“异樣”的“日本人”,亦不願繼續以“殖民地”的身份“沉默”下去。

  結語

  綜全文之所述,冲繩人在太平洋戰争末期和戰後所遭受的苦難足令人動容。冲繩戰事之初,普通美國人雖對遥遠冲繩的印象模糊不清,却在新聞報導的傳達之下擁有了“冲繩並非日本固有領土”和“冲繩是日本統治下的殖民地”的觀念,“解放冲繩”從而成爲了美國的正義之舉。而冲繩人在美軍幫助下挣脱出恐懼和死亡的過程,更成爲冲繩人“擺脱日本殖民統治”和“投向美國獲取新生”的過程。但美國人眼中的冲繩貧窮落後,冲繩人更是陌生疏離。冲繩人的難以溝通和無法理解,同樣讓美國人莫名沮喪。對於這樣的東方民族,美國人自然站在文明的制高點上加以觀察、審視和評價。尤爲重要的是,美國僅重視冲繩的戰略價值本身,對冲繩人並不給予實際的關注。如此,在美國人的視野之中,冲繩人只能持續扮演异樣的“日本人”,冲繩則只能繼續充當沉默的“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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