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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浦文之與琉球王國

  【摘要】十六、七世紀的東亞風雲變幻、詭譎莫測。薩摩與琉球之間又有種種牽纏。作爲薩南學派的健將,南浦文之漢文能力卓越超群,執掌薩藩外交文書工作多年,近年吾人賴以解明當日東亞史事之迹的重要文書幾乎盡出其手,不僅擔負起重要的外交任務,也是觀看當日東亞復雜情勢的重要窗口。南浦文之代表的是薩摩藩的聲音,有驕悍,也有懷柔。雖然薩摩侵攻琉球後,薩摩僧人大舉渡琉,但在此之前,南浦文之之師友已携典籍帶入琉球。而薩摩軍隊渡琉之際,文之念兹在兹的仍是先此渡海的典籍。

  1609年,薩摩侵攻琉球一事,其實是牽涉到東亞政治秩序重組的一大事件。值得注意的是:此事從事前折衝協調到發兵作戰,南浦文之都有相關的文字記述,目前學界所重視的諸多史料,細究其實,原都出自南浦文之手筆。作爲薩摩藩執掌外交文書的重要人物,南浦文之與江户幕府初期的金地院以心崇傳或許不無類似之處。且其身處麑府,與琉球王國有更多距離的觀察與接觸。軍事以外,南浦文之對琉球王國的宗教文化也有第一手接觸的經驗與觀察,亦曾與琉球文化史上重要的人物有所交遊。另外南浦文之門下高弟泊如竹曾經渡琉,擔任國師,將文之訓點的四書傳入琉球,影響深遠,這些在《南浦文集》中都留下相關軌迹。本文以《南浦文集》爲主要研究對象,就近世初期瞬息萬變的東亞情勢當中,僧人所扮演的角色加以探究。

  【提要】(日本語版)16、7世紀の絶えず変化する東アジア情勢の中で、薩摩·琉球間の外交文書を司っていた人物に、薩南學派の南浦文之がいる。當時の重要文書はその多くが彼の手になるものであり、文之は重要な外交任務を負っていたのみならず、當時の復雑な東アジア情勢の窓口ともなって、優れた漢文の能力を活かし薩摩藩の聲を代弁していた。薩摩が琉球に侵攻して以來、薩摩の僧人は大挙して琉球へ渡ったが、それ以前から文之の師友は典籍を琉球へ持ち込んでおり、薩摩軍が琉球へ入った際も文之はその典籍を気にかけていた。

  1609年の薩摩による琉球侵攻は、東アジアの政治秩序転換に関わる一大事件であった。注目すべきことに、事前の折衝から軍の派遣に至るまで、文之には関連する文章があり、現在重視される諸々の史料は、調査してみれば、いずれももとはその手になるものである。薩摩藩で外交文書を司った重要人物として、文之は江戸幕府初期の金地院以心崇傳に似たところもあり、琉球王國から隔たった場所で観察と接觸を行っていた。軍事以外に、琉球王國の宗教文化に直接接觸してもおり、琉球文化史上の重要人物と交流があった。また門下の高弟である泊如竹は琉球で國師を務め、文之が訓點をつけた四書を琉球に伝えているが、これらのことは『南浦文集』に殘っている。本稿は『南浦文集』を主な研究対象として、目まぐるしく変化する近世初期の東アジア情勢のただ中で僧人の果たした役割を研究するものである。

  一、從册封使對琉球佛教的觀察談起

  佛教是歷代琉球册封使觀看的重點之一,明代琉球册封使對琉球佛教與僧人略有記述,陳侃、蕭崇業、夏子陽都曾述及琉球佛教時,陳侃所見的琉球天界寺、圓覺寺“二寺山門殿宇,弘敞壯麗,亞於王宫”然而“僧皆鄙俗,不可與語,亦不敢見,然亦知烹茶之法。”夏子陽謂“圓覺寺僧,視法司尤貴;大夫而下,見之,長跪稽顙,則亦尊師意雲。”,足見其社會地位之尊貴。雖然蕭崇業也曾引述琉球長史鄭迥的話説道:“國有僧容安者,素諳文義,且能詩;曾與日本人彈射不相下”,容安不詳其人。入清以後,汪楫曾就其所親見的琉球佛寺與僧人如是説道:

  首裏有三大寺,一曰天界、二曰圓覺、一曰天王。天界寺去守禮坊不百步,王墓在焉,封而不樹,殿宇弘敞,亞於王宫。後殿皆祀先王,主殿之右盡撤户扉,布席爲客座,諸寺盡爾,亦尚右之意雲。座外短鬆如蓋,是數百年物,寺僧石峰戴冠如艹角覆額前,以肅客雲:“王賜也。”東行百餘步,折而北爲天德山圓覺寺,較天界尤莊嚴。僧喝三則國師也,額爲靈(“臨”)濟法嗣徑山和尚所書,三寺僧雲皆靈(當作“臨”)濟法,叩以禪宗,茫如也。

  這段話主要在描述首裏三大寺,並及三寺僧人。此處同時言及天界寺石峰和尚、圓覺寺喝三和尚、天王寺瘦梅和尚等人,雖然天界寺石峰和尚、圓覺寺喝三和尚皆爲琉球佛教史上有名之人物,絶非泛泛之輩,又汪楫形容“國僧皆遊學日本,歸教其本國子弟”,意即琉球詩僧主要嗣法日本禪林源流,上裏賢一先生稱琉球漢學淵源日本禪林,良有以也。

  來自中國的册封使特别着眼於琉球僧人是否能詩一事,其實是中國文人風氣的延伸。琉球佛教界既然與日本淵源深厚,熟習武藝與外交詞翰乃本分事,此實非中國文人所能夢見。1609年薩摩入侵琉球,僧人居中斡旋聯繫,奔走協調一事,若東恩納寬惇、知名定寬等前賢皆已觸及,然而多集中於琉球王國僧人之記録,薩摩藩方面也有相關記載,特别是薩南學派重鎮南浦文之,備受島津家崇禮歸依,敬虔篤信,其爲薩摩藩代言發聲不難想見,著作中涉及琉球之處(特别是1609年琉球侵攻一事)不少,然論者尚寡,是以筆者不揣淺陋,特爲拈出,以此就正方家。

  二、薩南學派與南浦文之

  東亞文化交流最重要的載體即爲佛教。日本渡華僧人的著作目前幾乎已是文化交流史的經典著作,大部分收入《大日本佛教全書》的《遊方傳》部分。前中,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記》一書備受推重,事實上,入唐八家皆有類似的記述。近年入宋僧成尋《參天台五台山記》一書逐漸吸引研究者的目光,當中關於杭州(臨安)的市民生活,與吴自牧《夢樑録》頗有相互對照參看的價值。又,高麗入宋僧義天的著作近年也頗受注目。若言及東渡日本的華僧,唐代的鑒真大師東渡扶桑已經成爲東亞文化交流史上的標竿,其事迹屢經改編,相關的小説、動畫、電影不計其數,其爲法忘軀的英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鑒真大師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成功扺達日本,在此之前,日本長屋王曾製作千件袈裟布施中土高僧,上綉曰:“山川异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據説鑒真大師見此感動莫名,遂種下東瀛弘法的善因緣。在東亞文化交流過程當中,單以日本爲例,從“入唐八家”到鎌倉新佛教、之後在漢詩文大展身手的五山禪林,乃至於近世初期的黄檗宗,無一不對日本社會文化留下巨大的痕迹。至於韓國與越南,佛教的重要性亦不在話下。明社既屋以後,東南半壁仍然負隅頑抗,烽火始終不斷,在此同時,福建福清市黄檗山萬福寺隱元隆琦應邀前往東渡日本,開創日本黄檗宗一派,同時也將當時中華文物大量携入日本,在文化交流史上留下貢獻卓著的一頁傳奇。中韓之間亦然,在朝鮮崇儒抑佛政策大行其道以前,曰佛教爲兩國相互觀看交流最重要的平台殆無疑義。新羅金地藏、高麗大藏經相關故實已然膾炙人口。此外早期禪宗語録《祖堂集》在韓國發現以來,幾乎成爲早期白話語言研究的寶庫,語言學家對此書投以高度的關注,透過對《祖堂集》的研究,學界對中國早期白話的認識進入一個不同的境界,然而其不可或忘的前提是:在當日兩國之間的溝通交流過程中,禪宗必然扮演着不容忽視的重要角色。當面臨近代化歷程時,中國佛教界與日本展開深度對話,日本佛教開始到中國布教,也因爲日本大量佛教文獻的再發現,促成中國佛教界重新思考“唯識法相”、“漢密東密”、“自力他力”等思想史重大命題,對於形塑近代以來的中國佛教樣貌,以及其在東亞的定位,其影響力不容小覷。漢詩文搆成東亞知識階層與僧人共同的知識結構,成爲彼此交流最重要的媒介。例如日本“畫聖”雪舟等楊入華,滯華其間,遍覽山川,四處參學,歸國後,開日本水墨畫一代新局;日僧仲芳中正奉明成祖敕命,爲永樂通寶書寫新錢文,亦膾炙人口。日僧了庵桂悟、桂庵玄樹入華,對當時風靡天下的陽明學與朱子學别有所見,遂將當時流行的四書集注帶回日本,儒學在日本的奠基與通行,僧人的貢獻不容輕輕看過。

  一般視桂庵玄樹爲所謂薩南學派的開祖,而其四傳弟子南浦文之在薩摩侵攻琉球之際,留下許多珍貴的相關記述。關於薩南學派,伊地知季安如是説道:

  故桂庵亦雖僧,在明精究朱學,有功於世,如述前篇。而吾藩(薩摩)世世相繼,受其學師,一時者,月渚、一翁、文之、如竹等之徒,宋僧以來,孔釋並傳者,凡三百餘年矣。由是本邦之稱儒者而崇其學説者,後皆沿襲,陽秃其顱,擬軀於僧,陰揭乘彝,遂爲故事,其本蓋起乎皆隱釋而避博士家忌諱也。(中略)則國朝之弘宋學於世者,多歸乎桂庵亦足证也。况如吾藩民,到於今皆受其賜,若微桂庵,孰揭彝倫,闡聖學於文明時乎哉?

  桂庵玄樹是薩南學派的開創者,對於薩摩地方的文教推廣貢獻卓著,曾經入華參學。門人遍佈九州島、四國地區。這段話説明薩摩學派儒佛並重的學風,并且可以感受到桂庵玄樹備受推重之狀。繼桂庵玄樹之後,薩南學派最爲知名的學人,當莫有過於南浦文之者也。

  南浦文之(文之玄昌),一般視之爲薩南學派健將,俗姓湯淺,生於弘治元年(1555年),卒於元和6年9月30日(1620年10月25日),生於日向國飫肥南郷外浦,其號南浦,所由之來。自幼穎异非凡,有“文殊童”的稱號。12歳,脱白出家,諱玄昌。爲薩南學派開祖桂庵玄樹四傳弟子,從龍源寺一翁玄心兼學儒、禪,又從渡來人黄友賢學《周易》與諸經,精通章句訓詁。15歳,上京,嗣法東福寺龍吟庵煕春竜喜,又號雲興、懶雲、狂雲。相國寺仁如集堯畏其文才,故書“文之”,遂以爲號。慶長7年(1602年),島津家久創建大龍寺,奉爲開山,8年(1603年),依島津氏之囑, 進謁德川家康,又於建常寺秉拂上堂,又受後水尾天皇之召,於宫中講《四書集注》。着有《鐵砲記》、《南浦文集》、《南浦棹歌》、《戲言》等。於元和6年(1620)9月30日圓寂,享年66歳。葬於鹿児島県姶良市太平山安國寺。《日本教育史數據》收有〈僧文之小傳〉一文,可以參考,其曰:

  僧文之,和仁氏,名玄昌,號雲興軒,齊(齋)名時習,又别有南浦或懶雲或狂雲等之號,俗姓無考。父河内人,來寓日州,娶土人女,弘治元年丙辰,生文之於南鄉外浦,因號南浦。永禄四年,文之年六,父乃使文之託天澤於目井延命寺,而父皈河内,無復顧之。十一年天澤奇其穎异,又使文之學一翁於龍源寺,時年十三,天正九年二月,一翁使文之領龍源寺,自老焉。時日州既屬於薩藩,貫明公聞其有材學,召爲隅州正興、安國兩主席,恒備顧問,寵待日加。十四年正月,及鎌田正廣使於京師,慶長四年,從鬆齡公上伏見邸,二月先是和點《周易大全》。至是功成,乃爲跋文。文之在洛,日講《大學》於東福寺,多聚聽者,九年二月侍講慈眼公於府城。十六年創大龍寺,使文之爲開山,由是府下翕然受業者多。元和六年庚申九月晦日死,年六十五,葬拕城安國寺,法號文之和尚禪師。

  觀此得知:南浦文之自幼便入空門,且多方參學,漢學修養十分深厚。據説,南浦文之曾對朱子《四書集注》施以訓點,大有功於朱子學的推展。戰國諸藩多以僧人掌外交文書,文之遂秉薩藩一方文衡。伊地知季安謂其“匪但三州鄰近緇素仰服其德,若夫中山王及其大臣,亦慕其德風,至致之紫伽梨,凡藩公承霸附旨,每通簡牘,於西土外國,輒必使文之起草往復,諸有公於世,可謂偉且勤矣。”,琉球國王曾經御賜紫衣一事真實性仍待考證,然其亦聞名琉球王國當非虚語。近代學者武藤長平如是形容南浦文之的重要性曰:“文之深受薩藩國主十六代島津義久(龍伯公)、十七代義弘(惟新公)、十八代家久信賴,文教之責一以任之。關於南浦文之的生平《漢學紀源》薩藩外交文書全賴文之,不論是對明國、吕宋、安南、南蠻(葡萄牙)的招商,或是自慶長十四年以來的,對成爲附庸的南島的懷柔政策,皆相當程度的參與其中,《南浦文集》中留下許多重要的綫索。”(原文爲日文,中譯筆者自任)易言之:無論是考察薩摩或江户初期的對外關係,《南浦文集》都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價值,例如〈鐵砲記〉一文,是研究兵器史重要的原始資料,備受史家重視。限於篇幅與時間,本文只能先側重在南浦文集中涉及琉球王國的部分加以闡述。

  三、《南浦文集》中的琉球史料

  《南浦文集》中的琉球史料,除了諸多文書,主題明確,體制完整之作,首推〈討琉球詩〉,詩雲:

  琉球小島一彈丸,天與人歸討不難。四海波平天水渡,諸軍大艦泰山安。
  欲伐鬼方揚白旛,諸軍威武動干坤。樺山右將平田左,添得伊川伴衛門。
  一燈將滅琉球運,爲舉邪那紀綱紊。諺語未知實耶虚,那霸本是河邊郡。(那霸,琉球國都也)
  琉球只合覓和談,心若君民更不甘。想是邪那瘦城主,丁身逃死定降參。
  我國武威誰敢侵,幾多健將智謀深。報言蜂蠆有其毒,須學猫兒藏爪心。
  報恩主席我知音,句欲聯珠旦暮吟。緬想西來一庵主,無心雲亦駭其心。
  典墳誓莫作秦坑,字字符如金滿籝。景叔春蘆昔游日,先師書籍帶之行。
  奇術誑人巫女流,巧言令色爲身謀。蚖虵若識義兵至,端的尋聲自縮頭。
  愚而偏詐世無雙,未敢翻心築受降。又似螗螂恃長臂,人言小黠大痴邦。
  自古球陽屬薩陽,不隨號令忽雲亡。他時棄父棄妻後,必棹扁舟赴大唐。

  此詩純是耀武揚威,自炫軍容之盛,本來無甚可説,其狀薩摩武士驕慢之情亦頗傳神,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第四首仍然强調文教的重要性,不欲作焚書罪人。景叔、春蘆二人爲南浦文之同學,入琉弘化,學界往往以爲薩南學派傳入琉球的功臣。序文中,南浦文之如是説明各章之用意雲:“首章先述天與人歸之義,兼祝大洋波平而兵舩之安如泰山矣。次章仰諸將威武,動摇干坤。其次三章述欲富我,國舉一邪那,好行小慧,降我義兵之不早也。且欲我諸將亦整齊部伍,有其戒心也。其次二章訪知己之在彼國者,且復我先師之徒有景叔、春蘆之二翁,昔帶先師典籍若干部寄迹於彼國終焉,此時恐典籍之若失却兵火而賦之。其次誹巫覡謂神只之托言於我,惑世誣民,爲身謀者矣。末二章彼國風俗愚而多詐,不乞降於我,後必患有不得致忠孝於我君父。且復兄弟妻子離散,赴遐遠之邦而言之。” 文中所言“邪那”,指當時琉球三司官謝名親方鄭迥,鄭迥不欲屈從薩摩而死,爲琉球王國史上著名的忠臣義士,南浦文之正可見薩藩對於鄭迥刻意阻撓深惡痛絶之情。序文中言之更詳,其曰:

  薩隅之南二百餘裏有一島名曰琉球,使小島之在四方者并吞爲一而爲之酋長矣。予聞之黄耇曰:“昔者日本人主五十六代清和天主之孫其名曰六孫王,本朝源家之曩祖也。八世孫義朝公令弟爲朝公爲鎮内將軍之日,掛千鈞强弩於扶桑,而其威武偃塞垣草木,是故遠航於海,征伐島峙。於斯時也,舟隨潮流,求一島於海中,以故始名流求矣。爲朝見巢居穴處於島上者頗雖似人之形,而戴一角於右鬢上,所謂鬼怪者乎!爲朝征伐之後有其孫子世爲島之主君,固築石壘,家於其上,固效鬼怪之容貌,結髻於右鬢上,至今風俗不异。中改流求二字,字從玉而爲琉球矣。”黄耇之言,未知是否。酋長之祖,不知阿誰,昔朝於大明皇帝,皇帝賜之衣冠且錫爵位,爾來世稱中山主,王稱亦至今不絶矣。數十世之先,爲我薩、隅、日三州太守島津氏附庸之國,歲輸貢獻於我州,比來不隨我號令者有年於兹矣,是歲戊申有太守家久公之命,遣二使於彼國。國素有三司官,國之公卿世守其職,時有一聚斂臣名邪那者,補一官闕,以污公卿之衣冠。邪那見我二使之來也,以色可否,以頤指揮,二使亦不知所雲,空手而歸矣。於是不得已而使數千兵行以討之。

  這段話前半所叙,乃著名的“爲朝渡琉譚”,特别是在五山僧人之間流傳極廣。謂琉球王國爲島津附庸,例稱“嘉吉附庸説”,類似的主張屢屢見之薩藩,本非信史,然可見其揮戈之前搆築種種合理性主張之過程,其刻意醜化詆毁謝名親方鄭迥之用心又歷歷可見。

  南浦文之似乎並未隨軍親赴琉球,仍在薩藩坐鎮。關於薩摩侵攻琉球一事,尚有〈已酉五月十八聞官軍唱凱歌,賦村詩嘲島囊心有表裏雲〉、〈征伐琉球〉、〈送球邦兩使之行〉等詩,可以作爲证史之用。其詩曰:

  是歲何年球國頽,人民離散命乎哉,島囊表裏闊多少,容我數千軍衆來。
  想象遠民昬十方,中山王運盡茫茫,天之所與無人測,飽入資財括島囊。

  雖然關於琉球侵攻的研究,已經汗牛充棟,南浦文之代表的是薩藩立場,文集中所收諸作,可與史書相互發明,例如“島夷方命事皆虚,特險僞心猶未除。動衆興師何歲月,維時已酉暮春初。”一詩寫的是發兵前夕的决心,其自信萬端之面貌躍然紙上。又如“春波穩處片舟輕,通好參謀欲止兵。臨别贈言君莫忘,熏風來日報昇平”一詩乃寫戰前諸方折衝協調之狀,其間暗潮汹涌,已然十分詭譎。

  在薩藩侵攻琉球前夕,琉球册封正使夏子陽、副使王士禎到達琉球,原本要求琉球國王遣使至日本,詢問過去赴琉使節鳥原宗安關於通商要求的細節。尚寧王派遣崇元寺長宜謨裏主前往薩摩,並轉告明朝方面的意向。薩摩藩主島津家久遣鳥原宗安赴琉,並携帶二封書信,一致明朝使節,一致琉球國王。兩者俱收入《南浦文集》,當皆出自文之手筆。前者恭謹,後者倨傲。其致琉球國王之書簡如是雲:

  貴國之去我薩州者,二百餘裏,其西嶋東嶼之相近也者,僅不過三十餘裏,以故時時有聘問聘禮,以修其鄰好者。其例舊矣。就中我宗子之嗣而立則畫青雀黄龍於其舟,以使紫其衣者黄其巾者二人。爲其遣使篚厥玄黄來而結髻於右鬢之上者,奏衆樂於庭際,蓋致嗣子之賀儀也。今也遣崇元寺長宜謨裏主,載其方物來以賀我家久之嗣而立,又攀舊例也。我今寄言於國君,勿以我之言厭之,日本六十餘州有源氏一將軍以不猛之威發其號令,尺土無不獻其方物者,一民無不歸其幕下者,是故東西諸侯真不有朝覲之禮。我今雖去麑府之任,每歲使親族之在左右者,行以致其聘禮,况家又爲國之宗主,豈不述年年之職乎。貴國亦致聘禮於我將軍者,豈復在人之後哉。先是我以此事告於三司官者數矣。未聞有其聘禮。是亦非三司官懈於内者乎。今歲不聘,明年亦懈者,欲不危而可得乎哉。且復貴國之地鄰於中華,中華與日本不通商舶者三十餘年於今矣。我將軍憂之之餘,欲使家又與貴國相談,而年年來商舶於貴國,而大明與日本商賈通貨財之有無。若然,則匪翅富於吾邦。貴國亦人人其富潤屋而民亦歌於市、抃於野。豈復非太平之象哉。我將軍之志在兹矣。是故家又使小官二人告之於三司官,三司官不可。將軍若有問之,則家又可如之何哉。是我夙夜念兹,而不掯者也。古者善計國計家者,雖大事小者,有隨時之宜而爲之者,况復小之事大者,豈爲之背於其理哉,其存焉與其亡焉,共在國君之舉而已,伏乞圖之。

  薩摩侵攻琉球用意在一在於促成日本中國通商貿易,至少希望多多推進中琉貿易,此封書信中明白將諸事不順的所有責任歸於三司官鄭迥一身,是以其於謝那親方搆怨久矣,非僅止於頑抗而已,此處語氣甚爲不遜,與致大明天使書迥然有别,其致明朝使節書曰:

  大明國天使兩老大人鈞座下,伏以  天使奉 詔命。不憚萬裏鯨波,遠至於琉球小嶋,我雖未接光霽,望盛德於千裏之外矣。先是華人茅國科在朝鮮與日本者,三四年矣,我恭敬  皇朝之餘,遣舩並差喜右衛門尉送還於中華之地,未審國科勇健否,迄今令人起此思矣。今幸官舩招喜右衛門尉,忻甚想是,兩地不通商舶者,三十餘年,頗以爲慊矣,恭惟 天使兩老大人,感我恭順之誠,自今以往,年年使 中華商舶來於我薩摩州,阜通財賄(?),何幸如之,然則皇恩德澤,當永矢而弗諼矣。謹此拜獻金屏二雙、小篋三重二個,伏乞各各笑納,臨楮不勝瞻戀仰祈 尊照不宣。

  時任琉球册封正使爲夏子陽,此書想必曾入其眼。筆者多年前處理明代册封使與日本之關係時,曾經眼此一文獻,但彼時無學,不知此書簡實出南浦文之手筆。夏子陽對於此書的反應不得而知,倒是在《使琉球録》中,留下薩摩武士蠻勇之姿令人印象深刻。其曰: 

  九月間,忽夷屬有報倭將來寇者,地方甚自危;餘輩召法司等官問計,惟雲“恃險與神”而已。予等乃諭之曰:“若國雖小弱,豈可無備御計!幸吾等在此,當爲爾畫策共守”。因命其選兵礪器,據守要害;更飭吾衆兼爲增械設防。夷國君臣乃令王舅毛繼祖率夷衆千餘守於國北之地--曰米牙磯仁;蓋倭船所經過處也。無何,倭數舶至,則賀國王及來貿易者也。餘恐我衆潜通市易或致生端召釁,乃下令嚴禁,絶勿與通;吾衆凛凛奉法。倭聞先聲,且知吾有備,亦惴惴斂戢,不敢動。及聞餘輩將返,請願一見爲榮。時左右皆曰:“倭佩刀,性如犬羊;請勿與見”!餘曰:“倭素猖獗,不知禮。今以吾天朝之威求見,若拒之,是示怯也;如堂堂之體何”!令陳兵衛,開門坐見之。彼一見氣奪,伏地稽顙,再拜而出;語琉球人曰:“吾見吾國王,未嘗懼;今見天使,吾膽落矣”!後二日,餘輩出;望見前驅,即遠避伏覩,不復如曩日之逼視恣睢矣。

  從後設的史家之眼觀之,夏子陽赴琉在1606,離琉球侵攻尚有三年之久,但從夏子陽的記述看來,薩摩武士在琉球已如入無人之境。尚寧王曾與册封使商議聯合扺抗薩摩一事,僅見於夏子陽此處。但從書信的恭謹語氣來看,薩摩此際主要意圖仍在希冀通商,似乎尚無意挑釁生事。日後夏子陽就此段回憶説道:

  琉球距日本咫尺爾,朝鮮失,則琉球亦難獨存;我東南之地,且與夷逼,前所訛言將亦可爲隱慮!賴國家赫聲濯靈,倭奴遁迹,平壤敉寧。以故中山一彈丸區,戴天所覆,世世奉冠帶,稱爲東海波臣;即餘承乏兵垣,亦憑藉寵靈,萬裏作使,不以武飭而以文綏,大异疇昔馳驅倥偬狀。遭際明盛,何幸如之!頃餘駐中山時,倭舶卒至;餘爲約束從役,謹持天朝大體。倭卒斂戢不敢肆,至有避道竊觀,嘖嘖漢官威儀;已復從使館願謁稽首而去,餘甚异焉!夫琉球,不大於朝鮮也;中山世子,未變於曩日也。嗣位之初,倭爲擾;受封之會,倭爲艷。此其故,不在倭、不在琉球,而在我國家耳。夫惟天子恩威並暢、制馭得宜,即犬羊猶然帖服。安知海外殊域漸被聲教而向慕文明,不以中山爲前茅。

  明朝政府確實掌握薩摩侵攻琉球一事,然當時明代政府已無法有所作爲,夫馬先生叙之以已詳。盱衡明清鼎革後,東亞諸國的反應,夏子陽對“漢官威儀”的嘆服並非無由。但就當日情勢觀之,雙方仍然處在有意克制的階段。不過日文方面史料,對於琉球侵攻三年以前的現實情勢往往有所闕如,夏子陽還是留下重要的歷史見证。

  從事前折衝協調到發兵作戰,南浦文之都有相關的文字記述,目前學界所重視的諸多史料,細究其實,原都出自南浦文之手筆。作爲薩摩藩執掌外交文書的重要人物,南浦文之與江户幕府初期的金地院以心崇傳或許不無類似之處。且其身處麑府,與琉球王國有更多距離的觀察與接觸。軍事以外,南浦文之對琉球王國的宗教文化也有第一手接觸的經驗與觀察,亦曾與琉球文化史上重要的人物有所交遊,在《南浦文集》中也留下部分身影。

  四、從南浦文之到泊如竹:另一種儒學源流

  比起軍事外交,南浦文之更爲人熟知的是在文化事業的貢獻,特别是對《四書集注》的訓點,其弟子泊如竹推廣有功。作爲一個僧人,南浦文之對琉球佛教特加留意,亦爲理所當然。例如其對琉球佛教史上傳奇僧人日秀上人崇敬有加,其曰:

  上人日秀者,水雲之僧,而密宗之徒也,好修善因,不慕榮利,自少有游觀廣覽之知,至老無因仍苟且之怠,是故,扶桑六十餘州,古佛之巍巍者,靈神之昭昭者或山之隹也,或境之勝也,蓋莫不行而觀焉,天下佳勝,悉在上人杖履之中矣,加焉,遠至中山之國,新創净剎,偶入一乘之院,嚴建佛塔,且復有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能雕刻諸天諸佛之尊容,容顔甚奇妙也,其衆色交映,莊嚴光飾者,不知其幾多矣,漸迨耆年,在 隅州八旙正宫傍,剙一二之梵廬,於是乎,弟子彌衆矣,先是,天正乙玄佛成道之日,世緣未盡,深入禪定,其意在戒世人之欲其生,而不解其惑者,而已其苟難之行,非人之所得而跂及者也,是歲丁未九月初八。

  由日本漂流而至琉球的真言宗僧日秀上人(1503-1577),在琉球佛教史上佔有一席之地,在薩摩、琉球等地創建多所寺院。琉球王國之外,也在麑府諸處大量興建佛寺,鹿兒島至今尚有日秀神社在焉。值得一提的是:日秀也在琉球創建觀音道場,可以視爲普陀山的傳神迻寫。琉球僧人賴仁(生卒年不詳)叙其緣起曰:

  嘉靖年中,日域比丘日秀上人,修行三密,終,而欲趣補陀落山,隨五點般若,無前期,到彼郡中富花津。上人自安心,嘆曰:“誠知爲補陀落山,又行何所求之耶?”留錫安住。幸哉!此地靈也。向比方者,似蓬萊,有富登岳。衆峰羅立,似兒孫。前有大湖,名池原。日洗塵垢,浮般若船。鬆樹竹塢,月照三轉四德囿。實相實有,春花開幽窗;自性本有,造化無不現。峒窟無窮。按,天有一門,不所及人力,靈迹不可舉數。靈現舉,不可説。大悲呼有應。此洞者,龍宫千萬裏,誰知根源哉!上人爰刻彼三尊,建宫,奉崇權現正體也。

  就此觀之,琉球的普陀山信仰,或可謂移自日本,日秀上人於琉球王國的拓宇之功不當或忘。知名定寬引述伊藤聰的説法,認爲日秀上人並未充分獲得琉球王國的支持,而是由薩藩刻意支持建構日秀上人與琉球王國的關係,南浦文之此處説法或又可爲一左证。相對於敻遠的日秀上人傳説,現實生活中,南浦文之與琉球王國大僧録司天叟之間的交往更值得重視。南浦文之曾與天叟禪師有所唱和,詩曰:

  故國無心赴海涯,海涯千裏自閑邪,爲翁湏襲晝游錦,十月霜楓二月花。
  避得風流時世妝,閒談有味豈應忘,公詩今合軒轅律,字字不愆由舊章。

  天叟此番赴麑,乃與尚寧王同行。可惜天叟原詩今無緣獲見,從南浦文之的説法來看,至少可以肯定天叟精於爲詩之道。此詩序文甚長,其曰:

  是歲壬子七月既望,偶解後於天叟和尚於麑府,聞昔和尚視篆於球陽大僧録司圓覺精廬者十餘年矣。己酉之春,球陽有騷屑之事,國主亦有出亡之憂。於是公卿士庶,亦無一而不失其所矣。庚戌之夏。和尚亦遠航於日域,任攝州大坂城城主秀賴尊君聞和尚之爲人,而有接遇之禮者,匪翅一日,當其告歸也,尊君饋之兼金,饋之新衣,蓋行者必以贐之義也,和尚何爲不受乎?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道。晝錦之榮,何以加焉?今也和尚在薩州麑府,待一帆之風者,一兩月矣,維時三秋,秋風自西,風之自北者,在三冬之時。想是和尚之錦旋,在十月霜葉之時乎,一日,見少年之奏樂者,賦二篇詩又贈焉,且復。自寫此詩以示予,其意在督拙和,予素不學詩,雖然,於少之時也,與衆人唱和者矣,今也老懶衰惛,炭氷於風雅者,不知幾多歲矣,和尚之命,豈可逃乎,因搜枯腸,借其芳韵,以預奉賀錦旋之榮雲。

  知名定寬謂隨尚寧王前往江户爲西來院菊隱與報恩寺恩叔,天叟在薩府往謁尚寧王。然觀此處,得知:天叟曾與豐臣秀賴在大坂會面,且蒙其寵渥優遇。觀此,天叟與文之雖然是敵對的政治立場,但二人仍然心意相通,且唱和不斷。

  由於薩琉之間的密切往來,文之的師友前往琉球亦不在少數。琉球侵攻之後,薩摩僧人前往琉球亦伙,然文之法侣渡琉尚在此之前,觀其“我先師之徒有景叔、春蘆之二翁,昔帶先師典籍若干部寄迹於彼國終焉”此一説法,可知薩南學派已於琉球王國刻意經營有時。又,薩琉關係緊張之際,僧人彼此斡旋往還極其頻繁。例如大慈龍雲,曾受麑府之命,奉使琉球,斡旋明日貿易之事,文之曾致書提及此事,其曰:

  前年以麑府之貴命,遠奉使於琉球,千裏之滄海,洪波之險路。法旆無恙,歸於我朝。匪翅道貌大幸,國家之大幸也。

  知名定寬曾就此事有所記述,薩琉外交關係亦多成於僧人之手,南浦文之、大慈龍雲等人皆屬此一流亞。

  南浦文之承襲薩南儒佛並重的學風,致力於收集朱子《四書集注》全本,進而施以訓點,是儒學史上知名例证。在南浦文之師友當中,其門人泊如竹與琉球王國關係密切,至今仍被屋久島居民推崇爲“屋久聖人”,如竹曾經擔任薩摩藩、琉球王國的顧問,曾與明代的琉球册封使有所往來,將文之點傳入琉球王國,特别值得關注。

  如竹,日本大隅馭摩郡屋久島安房村人,俗姓泊氏,名日章,號如竹散人。自幼入安房村本佛寺出家爲僧,屬日蓮宗。及長,適京師,就學於本能寺。時藤原惺窩講《四書新注》訓點於都下,從游者甚衆,聞其得力於薩藩南浦文之之訓點,遂西歸,就學文之,時年三十七。文之甚爲敬重,稱“如竹翁”。以其一己之力刊行桂庵家法和點、文之點《四書新注》、《周易傳義》、《南浦文集》等著作,日本《四書新注》、《周易傳義》之版行於世,淵源自此。寬永九年,渡琉爲國師,居三年後,歸本邑,備受薩藩推重。明曆元年卒,年八十五(一説八十六)。今日屋久島猶奉之爲“屋久聖人”。傳見《漢學紀源》、《三國名勝圖會》等著作。

  如竹在薩藩侵攻琉球之後,曾入琉球王國,爲王者師。如竹渡琉,某種程度視之爲薩摩藩意識形態的建構灌輸,當自不無此種可能性,然文獻無征,只能暫且姑存此説俟考。伊地知季安曾如是形容如竹在琉球的經歷:

  寬永九年,年六十矣,聞明人秀才來於中山,浮海適琉球國,乃師秀才講究《四書》、《詩》、《書》,理學精熟,國王師事之。先是,夷俗未知禮義,及如竹至,教以人倫,時西土人樑澤民流寓中山,甚敬如竹。名其居曰:顧天庵雲。然後其俗稍稍向正。

  “教以人倫”、“向正風俗”之類的説法往往是儒家式啓蒙的另一種説法,儒家倫理的深入人心,和訓似乎起到重要的推動之功。《三國名勝圖會》亦有類似的説法,然與《漢學紀源》之説略有出入,其曰:

  (寬永)九年,適琉球國,翌年,明主朱由檢廟號思宗年號崇禎,遣其臣杜三策册封中山王尚豐時,值明人樑澤民,屢討論經義,澤民以秀才著稱,敬重如竹,題其居所爲“顧天庵”,中山王師事之。此時琉球文教未布,士民不知禮義,及翁教以人倫,上下愛戴,歸德仰化,先是琉球讀經書,皆用漢音,未知和讀。翁授以文之點《四書》,是琉球始知和讀,至今琉球國中十分之八皆用文之點《四書》。

  又雲:

  天保十三年壬寅,中山王尚育,遣慶賀使至江都,琉球人於大坂,購文之點《四書》至數十百部以歸。當時文之點四書版小,屢刻屢買,是以琉球之尊文之點可知也,也見識到文之點流傳之廣,亦加以和漢音讀法,久米村學校兼習漢音和讀,雖然如此,國中久米村外,首裏及諸方學和讀之訓點皆本於此。

  觀此得知:最初將四書文之點流佈琉球王國的功臣即爲如竹。杜三策渡琉在崇禎六年(1633),如竹得見薩摩侵攻之後的首位册封使杜三策,樑澤民不知是從客或流寓中山國之人,如竹習學《四書》的過程中,曾經得力於明人,甚至是琉球册封使,前賢似乎未及措意。衆所周知,文之從渡來人黄友賢學,而如竹一如其師,亦從華客樑澤民受學。汪楫等人所見琉球僧人從學於日本,琉球王國的儒學恐亦有日本的深刻投影,其於背後也有册封使相關人等的思想淵源在焉,惜乎後世已多習而不察。

  如竹是推動文之訓點的重要功臣,對琉球、日本都有深遠的影響,是以南浦文之對其敬重有加,經常作詩贈答。二人交誼深厚,由此可見一斑。《漢學紀聞》收録數首文之所贈之詩,亦多有未見收於今本《南浦文集》者,可稱彌足珍貴。

  〈和如竹翁試筆詩〉

  卷舒詩語帶霞新,不覺景光垂暮春。任官嗟吾污塵垢,恰君物外潔其身。
  同有客來尋自遠程,新來同賞慰吾情。風栖修造屬君手,羡見文章不日成。

  〈一雨沛然,喜叢林受潤,捃擁法華玅文,綴野詩二章一以呈如竹翁〉

  叆叇敷空撥不披,春來十日密雲彌。叢林卉木皆鮮澤,一雨何因能化之。
  數日陰雲今已開,令衆悦豫暖風催。雨之所潤無人測,暢茂一切枯槁來。

  〈和如竹翁之芳韵,以求菟裘之地雲〉

  夕陽江上曬魚蓑,蘆葦灣邊點不波。早晚隨鷗我歸去,扁舟日日飲無何。

  〈送如竹翁歸枌寺〉

  把卷多年吹杖黎,一朝何計告離騷。不唯僮僕歡仰去,足識庭鬆立指西。

  〈和如竹翁詩〉

  講罷殘經詩格濃,文章自有一家風。使人景慕是何事,盡是十年辛苦功。

  〈和如竹試筆詩〉

  破衲制麻巾制紗,寒風於我更難遮。法華會上無塵事,一炷兜樓遠闢邪。

  〈和如竹翁試筆詩〉

  自他迎歲末傳觴,先喜誦詩滋味長。爲會純圓甚奇妙,不頃刮垢又磨光。

  其中數首〈和如竹翁試筆詩〉見收於今本《南浦文集》之中,從“新來同賞慰吾情”的説法不難感受到兩人親密的師生之情。類似“文章自有一家風”、“羡見文章不日成”的説法,也充分傳達了文之對如竹的青眼器重。琉球王國,同時也是薩南學派與册封使交流共振的重要場域。另一方面,明代琉球王國雖然已有官生在國子監求學,但似乎並未將儒學有系統的帶回中國,清代以後,程順則等儒者經由建造孔廟,作爲儒學傳衍的表征,但在此之前,從琉球王國大量購入文之相關著作一事看來,經由如竹傳入琉球的四書文之點不僅暢銷,而且已取得官方正統教學的權威地位。如竹入琉雖然只有短短三年,但也留下若干傳説,也是薩琉關係重整後,與册封使初次接觸的重要思想家,在東亞文化思想史留下深刻的印記。同時,透過如竹,南浦文之的漢學思想影響力也獲得進一步的開展與流傳。

  五、代結語

  十六、七世紀的東亞風雲變幻、詭譎莫測。薩摩與琉球之間又有種種牽纏。作爲薩南學派的健將,南浦文之優异的漢文,執掌外交文書多年,近年吾人賴以解明當日史事之迹的重要文書幾乎盡出其手,不僅擔負起重要的外交任務,也是觀看當日東亞復雜情勢的重要窗口。南浦文之代表的是薩摩藩的聲音,有驕悍,也有懷柔。雖然薩摩侵攻琉球後,薩摩僧人大舉渡琉,但在此之前,南浦文之之師友已携典籍帶入琉球。而薩摩軍隊渡琉之際,文之念兹在兹的仍是先此渡海的典籍。

  從南浦文之身上也透露出東亞學術思想氣運悄悄變化轉移的軌迹,雖然五山僧人早已將朱子學典籍帶入日本,但却不若文之細施訓點,同時經由其徒如竹的流傳,文之訓點也傳入琉球王國,流風久久不歇。文之雖然仍是本色僧徒,但如竹已深染儒風。從江户儒學史來看,藤原惺窩、林羅山亦皆出身緇流,却都改易儒服。另一個值得深思的課題是:滿人入清,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即是迅速恢復科舉,江户德川家定鼎天下,速速推行儒學於天下,薩摩侵攻琉球後,如竹代表官方正統意識形態的代表,即渡琉三年,此種儒學大興的兆候,亦與東亞諸國無以异也,儒學與東亞政體之間的復雜關係,未來仍有許多值得深思的課題。

  在江户儒學初興的階段,渡來人扮演了隱而不顯的重要角色,黄友賢之於文之,樑澤民之於如竹。南浦文之之徒如竹在薩摩侵攻之後,首度見到了來自中國的册封使杜三策一行,意義非凡。從南浦文之與如竹的例子不難瞭解:琉球王國也是日本方面接觸渡來人的管道之一。南之、如竹一係的儒學思想廣布琉球國内,而其在久米村人的影響與接受,也是另外一個值得探究的課題。

  就目前現存南浦文之相關文獻看來,文之似乎没有正式渡琉,但其在薩摩侵攻琉球時,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南浦文集》當中,留下許多重要的綫索,却往往爲學者所忽略。透過南浦文之,我們也認識到薩摩藩與幕府的外交策略之間的細微差别,也瞭解到琉球王國在面對薩摩此一强大他者的種種艱難與努力。《南浦文集》不僅是薩琉戰争的絶佳見证,也體現了當時東亞復雜的政經情勢。而僧人在近世東亞國運的推移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也需要重新仔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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