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韓國總統朴槿惠的邀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於2014年7月初對韓國進行了國事訪問，打破了以往“先訪朝鮮再訪韓國”的慣例。中評社記者在首爾專訪專家學者時觀察到，韓國雖樂見與中國關係更上一個台階，但在國家安全層面以及對美、日等國態度方面，依然存在矛盾心理。 

　　美國布魯金斯學會東北亞政策研究中心訪問學者、韓國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學部教授、全球安全合作中心所長黃載皓於習近平訪韓時在首爾接受了中評社記者的採訪，就中、美、日、韓四國關係以及半島統一問題進行了詳細地解答。

　　中韓沒有大矛盾　但韓國在中美之間兩難

　　記者：華府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副所長邁克爾·格林近來接受日本《朝日新聞》專訪時表示，相比之前，韓國對中國、對日本的態度發生了極大變化，對華較之前更友好、對日更敵視，您如何看這個現象？ 

　　黃載皓：我覺得韓國現在很矛盾。我去年去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的時候也訪問了很多智庫學者和官員，那時候他們已經表示，韓國必須改善對日關係。後來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訪韓，朴槿惠總統在見他時一直批評日本，他也很驚訝。現在，韓國面臨的壓力比較大，以前是日本問題比較多，但現在對於美國來講，韓國、日本問題一樣多。 

　　安倍去年參拜靖國神社，美國也因此知道了韓國反日的情緒來源，所以現在對韓國的態度也有所理解。但美國重返亞太之後，已經完全讚同日本是其最好的盟友，而且美國要什麼日本統統滿足，所以美國也很支持日本。現在美國仍然要求美、日、韓三邊同盟體制，如果用三角來形容，那麼美國就在最頂端，美韓、美日之間都是實線，可韓日之間目前則是虛線。

　　韓國老百姓對日本的印象很不好，很難改善，朴槿惠總統對日本也有些仇視，但韓國沒辦法完全把日本當做敵人，這不太可能，因為對韓來說美國很重要。李明博時期，韓美、韓日之間關係最好，當時本來還要簽情報協定的。當然，現在我們可能還是會簽《情報保護協定》，而因為美國的因素，韓日之間沒辦法簽，但涉及到安全問題以及美國插手的話，三國還是必須坐在一起。 

　　去年訪華，朴槿惠總統見習近平主席時滿面笑容，但她今年在核峰會上卻不太願意理會安倍，這就是目前的韓日關係。習主席此次來訪，一些人希望在兩國共同聲明中表現出一種歷史同盟的關係，但我有所擔憂，我認為現在並不容易。 

　　一是美國因素，二是政權每五年一換，未來無法預計，不能完全敵視。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導彈防禦系統（Missile Defense，簡稱MD）。美國一直在要求韓國加入MD，但如果韓國加入，就給中國帶來了很大的軍事挑戰。 

　　韓國政府之前表示，戰爭指揮權將在2015年拿回，但現在又推遲了，因為我們覺得還沒準備好，那美國便會覺得韓國沒太大用處。所以，總的來講，韓國現在有一種很矛盾的心態。中韓此次的領導人峰會很成功，但真正的挑戰在於之後如何發展。 

　　兩國領導人肩上的擔子和壓力都非常大，中韓FTA和朝鮮問題上，兩國態度較為一致。兩國也非常清楚現實問題之所在，但在導彈防禦問題上，中韓還需要做更多溝通與協作。在導彈防禦方面，韓國必須依賴美國，這方面來自美日的壓力很大，韓國在安全問題上必須從國家利益的立場出發。

　　記者：日本《外交官》雜誌曾撰文表示中韓關係表面很好，但內在矛盾很多，您認為，中韓主要矛盾是什麼？ 

　　黃載皓：我認為，中韓兩國並沒有太大矛盾，當下朴、習二人交情非常好，兩國之間低調處理了諸多複雜事宜，例如在中國劃設東海防空識別區之後，朴槿惠並沒有放大處理，這與韓國前幾任總統非常不同。相反，她藉機宣佈韓國防空識別區、用另一種方式在領海問題上宣示主權，在對日問題上與中國站到了一邊。 

　　在中韓FTA上，我們都願意推進；在朝核問題上，中韓都知道不可能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我們都理解現實並會低調處理。最不容易低調處理的是MD，因為它不是兩個國家的問題，還有第三者，對此我希望政府不要倉促決定。除此以外，兩國已經有信任機制，而且都理解現實，所以都不太會為難對方。

　　中朝關係下滑　但朝鮮對中國仍有戰略價值

　　記者：奧巴馬總統和朴槿惠總統一直都在強調中國在朝核問題上的重要性，您認為，美韓是否在聯合將朝核困境推給中國？ 

　　黃載皓：對於奧巴馬政府來說，朝核問題並沒有佔據重要位置，但還是可以好好利用。朝核問題如果擴大，韓國必須尋求美國幫助，再加上目前日本解禁自衛權，對於韓國來講是很大的威脅，但對於美國而言只是麻煩和頭痛，想丟給中國來解決。而且聽説中國也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提供原油給朝鮮，朝鮮也不會進一步威脅，中國也不想讓朝鮮成為美國的藉口。 

　　對於中國來說，朝鮮仍然有戰略價值，不是完全沒用的國家。現在雖然朝鮮是個麻煩，但在中美關係不理想的時候，仍然是個砝碼，可以在戰略上利用一下。現在，朝鮮80%的貿易來自中國，中國的原油就可以控制朝鮮，我們看到，最近也沒有進一步的威脅。

　　朝鮮知道習近平主席的對朝政策、戰略觀以及做法行為已經不同於以往的中國領導人，而是非常果斷的。而且，朝鮮也明白如果其做法不當，習近平主席一定會在經濟上施壓或是在外交上嚴厲回應。我認為，如果今年初金正恩進行第四次核子試驗，中國可能還會有所理解。但在韓國“世越號”事件發生後，朝鮮若再進行核爆，那麼就是不可原諒的。 

　　如果在習近平主席來韓國之前，金正恩就進行第四次核子試驗，那這次訪韓之旅就是不成功的了。但朝鮮方面沒有做任何事情，就表明朝方已經明白中國清楚的表態，中國對於朝鮮還是非常有分量的。 

　　記者：習近平主席此次先訪問韓國，打破了中國國家領導人的慣例，您覺得，朝鮮對此有怎樣的心態？ 

　　黃載皓：朝鮮一定會有不滿意。其實，金正恩也可以去中國訪問，但他為什麼沒有去？我認為，他去了必定會受到中方的指責，中方也會提一些要求但他並不想聽那些。現在他是朝鮮的最高領導人，但很年輕且經驗不足，在其角度來講，訪華的環境還不成熟。而韓中兩國領導人已經有過很多溝通，互訪也不是什麼難事。

　　當然，互訪這個事情，不能只看中朝關係，還要看中韓關係、中美關係。現在，中國的朋友們常說中韓關係是“蜜月期”，這雖然反映出當下中韓關係的重要性已經高過中朝關係，但並不能說明朝鮮已經對中國喪失了地緣政治價值，朝鮮對中國仍然具有特殊的地位。

　　中韓關係正能量　韓日關係負能量

　　記者：日本執政聯盟就解禁集體自衛權達成了協議，您認為，這是否會使得韓日關係更加疏遠？ 

　　黃載皓：如果說，中韓關係是正能量的話，韓日關係就恰恰相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自己有著強烈的“使命感”，他想在日本歷史上留下大名，所以他選擇跟美國一起走。之前，日本頻頻更換首相，別國都對他們記憶不深，但從現在安倍的所作所為和整個日本的表現看來，這個國家已經決定要在對抗中國的路上走下去了。 

　　現在，韓國要求的中國已經統統給了，包括哈爾濱火車站的安重根紀念館，西安的韓國光復軍駐地舊址紀念碑等等，韓國已經將抗美援朝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遺體歸還給中國了。可以說，兩國在歷史方面達成了共識，所以比起韓日，韓中之間更有共感。 

　　2010年，中國整體經濟實力和規模已經趕超日本，在很多國際舞台和外交層面上，日本常常被“省略掉”，但在安倍上台之後，別國才對日本看得明朗一點。現在只看東北亞。日本似乎已經被忽略，但在歐洲和東南亞，日本還是很受歡迎的，因為對這些地區來講，日本過去的歷史並不重要，在乎的只有中國和韓國而已。現在，我們認為多數國家在孤立、忽略日本，但也許我們才是少數。 

　　如果日本一直與美國走在一起的話，歐洲也會靠近日本。現在韓日關係我們比較擔心的仍然是美國因素。安倍是非常聰明的，儘管他自己對韓國沒什麼興趣，也已經認為韓國必將與中國走在一起，但他仍然在各種國際場合都表示出對韓國的親切友好，向美國展示韓日關係惡化的原因主要在於韓國，讓美國向韓國施壓。 

　　這方面，我認為韓國外交存在一定問題。外交需要灰色地帶（grey ground），態度不要太過鮮明，雖然我們討厭日本，但我們也不能不留餘地。可是，現在韓國對日本的態度非常鮮明，所以日本已經完全放棄韓國了。 

　　其實，朴槿惠總統的形象來自她的原則，因為有原則，所以才上台當選了總統。到現在，她的一部分支持率也來源於其對這兩個國家的態度。因此，她不太容易改變韓國的對朝、對日的原則和外交政策。

　　記者：您覺得，日本首相安倍所謂計劃訪問朝鮮的背後有什麼意義？他的訪朝之行會在近期內實現嗎？ 

　　黃載皓：現在說安倍訪朝還太早，如果他去了空手而歸，那還不如不去。但其訪朝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畢竟現在在東北亞、日、朝都是被孤立的國家。日、朝之間達成了很多項目，但真正有效果還要很長時間。目前，日、朝這麼做的原因是彰顯存在感，讓別的國家不要忘記它們。 

　　我認為，他什麼時候去有兩個可能性。第一，安倍覺得一定會有收穫的時候，他會去。第二，安倍支持率非常低的時候，為了延長其執政生命的時候，他就會以訪朝作為一個噱頭來賭一把。

　　韓國熱議“南北統一”　需中國支持

　　記者：您對韓國和朝鮮的統一進程有什麼想法？ 

　　黃載皓：現在在韓國最熱的話題就是“南北統一”，朴槿惠總統也在強調推動“韓半島信任進程”，這個進程本來是把南北關係搞好的意思。其實，統一能給韓國帶來很多好事，現在也成立了統一委員會，但是，沉船事件發生之後，韓國國內“還是好好照顧自己”的聲音比較多，但知識分子依舊很關注統一的話題。 

　　我個人認為，南北統一是歷史上、時代上的趨勢，只是早晚問題。韓國歷史上經歷過兩次統合，一個是三國時代時高句麗、百濟、新儸的統一，還有就是之後後高句麗、後百濟、新儸之間的統一。之後一千多年，我們都是一個統一的國家，甚至日據時代也是。 

　　現在是韓戰之後的第一次分裂，我認為，我們必須要回去了。德國是戰犯國家，可它通過西德“吸收”東德統一了，越南和我們比較相似，但它通過武力統一了。我們不是戰犯國，但卻被分裂了，是我們的罪。但那個時候，我們國家比較無能、無智、無知。 

　　現在中國大陸和台灣也在通過和平的方式來接近，所以我們也希望和平統一，做一種韓國式的、以“和平”為核心的統一模式，把各種事情先談好，建立起一個可以推進南北統一進程的範本。

　　至於南北什麼時候能夠統一，這仍然不好確定，看起來現在朝鮮的政權比較穩定，但其內部肯定依舊有很多變化。如果有事情發生，那麼周邊國家一定要好好處理，所以韓中關係很重要。統一方面，中國影響力仍然最大，所以我們需要得到中國的支援，現在兩國領導人可以容易地達成共識，以後如何具體推進則要看朝鮮內政外交的穩定程度。 

　　現在，韓國普通民眾包括一些年輕學生都對統一和國家安全的話題不感興趣，他們更關心的是職業安全（job security）不是國家安全（national security），所以這是很嚴峻的問題。 

　　其實，現在有很多外國學者特別是中國學者問，韓國政府要我們幫忙統一，可是到底要怎麼做？但目前韓國自己也沒有準備好，即使朝鮮崩潰了，我們也不見得能統一，因為還沒有他國的支持。所以要等我們準備好了，也得到國際社會的支持了，那麼就能夠統一了。 

　　記者：韓國國內是否有數據調查，韓國人有多大比例喜歡習近平主席？ 

　　黃載皓：就像很多中國民眾都為習近平主席驕傲一樣，大部分韓國人對習近平都很肯定。現在的新聞報導也重點放在他的改革、反腐倡廉和親民方面，體現其很強大的決斷力。不過，韓國保守派可能覺得習近平對朝鮮沒有動作，但整體上來說，他的國家領導力和其作風定會受到老百姓的喜歡。

　　另外，黃載皓也向中評社記者表示，中韓兩國還可以具體討論戰略合作夥伴關係的定義並加大中韓之間的人文交流。黃載皓指，中韓兩國需要有更遠大的願景和發展目標，而不是換了領導人政策就大變，只靠朴槿惠這樣的領導個人來一小步一小步地推進中韓關係。“我比較希望習近平主席能在韓國吃吃炸雞、喝喝啤酒，用更創新、更有趣的方式推進外交，就像他在慶豐包子鋪所做的那樣，因為這樣會讓韓國民眾覺得更有親切感。”黃載皓笑言道。

　　（記者：郭至君　黃蔚／2014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