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地處東南海隅,雖在早期的古典文獻中已有對於台灣的最初記載,但因一水之隔以及早期航海技術的落後,明清以前較少有與大陸接觸的機會。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台灣納入清朝版圖,隨着官員與文人的入台,台灣文學史掀開了新的篇章。對寓台者而言,初次登臨台灣實乃一次奇特與嶄新的體驗,必會産生諸多不同以往的經歷與感觸,故遊記作品多以台灣特殊的山川地理、氣候物産、民情風俗以及原漢文化爲主要對象,漢人移民社會的結構特點及其變遷是關注焦點之一,尤其台灣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等與中原文明大相徑庭,帶給文人極其强烈的心靈衝擊,更是激發了他們的獵奇渴望與創作熱情。他們往往以固有的儒家傳統價值觀去觀察台地的一切事物,留下不少獨具特質的文學記録。正因此,清代台灣遊記具有鮮明的原生態與獨創性,有些是傳統遊記所缺乏的,頗具深入研究的價值。
對於清代遊宦文人而言,台灣諸景中以海洋最具代表性。横渡重洋,“浩盪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親身體驗暗潮汹涌的黑水溝及諸多海洋奇景,是傳統遊記中較少涉及的,但却是清代台灣遊記的重要書寫。台灣緯度與嶺南一帶相同,但氣候、景觀、物産仍存在諸多不同,那些奇特的穀物蔬果草木鳥獸,來勢兇猛的地震台風,往往讓初來乍到的遊宦文人倍感驚奇,欲一探究竟。其中以“瘴癘”書寫最具代表性。早期台灣自然環境惡劣,號稱“瘴癘之地”,從清初的鬱永河到清末的史久龍,不管台灣經濟是否逐漸發展,文化是否逐步提昇,瘴癘之氣似乎成爲旅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成爲一種看不到希望的生命旅程的象徵,一種晦暗與恐懼的内心折射。
清晚期台灣社會風雲變幻,西方現代化事物及帝國主義入侵頻仍。風起雲涌的時代激發了文人的省思與議論。於是,反思改革、批判現實,介紹現代化科技産物成爲書寫的重點,如關於開山撫番、礦産開採等政治經濟問題,以及鐵路、電報、輪船等新事物的呈現俯拾即是。同時,隨着安平、打狗、基隆各港口的相繼開放,西方勢力不斷拓展貿易市場,加速對中國的掠奪。富有時代敏感性的有識之士逐步意識到台灣的最大威脅實乃西方列强的盤剥掠奪,是故,西方殖民貿易、現代化建設、開山撫番等均是清晚期遊記的重要書寫對象。
縱觀清代台灣遊記散文,基本傳承地志遊記的特點,以寫實爲基調,更受到清代學人遊記的浸染,具有明顯的經世致用之理念。應該説,清代的台灣遊記大多依循這個方向,不少作品以類似方誌的模式進行架構,行文中受經世致用思想的影響,徵引大量文獻資料,考證意識明顯,多做客觀實録,較少流露入台後個人的内心情感與生命意識,其作品既缺唐宋八大家遊記之情景交融的境界,也少晚明小品借景發生命哲思之手法,强調學識,重記而輕游,忽視了“游”本身的樂趣與審美,相較於傳統的文學遊記,文學色彩是比較澹薄的。且受限於赴台履職的時間性與特殊性,亦未能如明代文人構建出具體的遊記創作理論,此亦爲遺憾之一。
不過仍有一些作品通過藝術性的技巧將記録以文學化的形式表現出來,通過結構的精心安排,語言的靈活多樣以及意象的巧妙運用,使遊記散文的主題得以彰顯,散發出較爲濃郁的文學氣息。部分作品如朱仕玠《小琉球漫志》等,甚至通過詩歌與散文文體穿插的手法,以詩歌吟咏補散文情感不足之憾,以散文補詩體叙事不足之缺。當然,這樣的遊記數量並不多,可觀者大致有季麒光、陳夢林,藍鼎元、章甫、曹士桂、鄧傳安、吴子光等人的遊記創作。然而從作品意趣上看,無論是季麒光筆下的同僚悠游園林之趣,陳夢林的與君子比德的北香湖,亦或藍鼎元的清幽雅致的日月潭,還是吴子光筆下極具人物性格的雄偉山峰,均堪與柳宗元、蘇軾、袁宏道、王思任等人的遊記相媲美,從山水園林的描摹、意境物象的營造、到悠游情緒的渲染,毫不遜色,便是置於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亦是相當難得的文學佳作。
梅新林、俞樟華《中國遊記文學史》論及域外遊記時指出:“從封閉的古國突然置身於异域之地,人們不可能再像晚明小品遊記作家那樣局限於盆景式的自我觀賞,自我陶醉,而是進入跨國度、跨文化的觀照與思考,傳統的所至、所見、所感三要素被逐漸打破……與此相輔相成的變化結果是視界的擴大,容量的增加以及文化的變异,語言的更新。”作爲古代遊記文學的一個分支,清代台灣遊記呈現出同樣的傾向,在繼承傳統遊記精華的同時,也發展出與時代相關的新特點,不僅擴大了傳統遊記的題材範圍,且作品中反映出的跨民族視野、具有目的性與功利性的“游”的理念,以及類似方誌的結構模式等,也與傳統遊記有較大不同。不同身份的作者,通過不同的觀察視角與不同的寫作方法,具體而微地呈現出清代台灣二百多年來的時代風貌及社會變遷,並以其廣博豐富的内容提供了自然地理、民俗文化、宗教藝術、政治經濟等學科研究的資料,同時擴大了大陸人士的台灣認識,爲台灣方誌編纂提供取材來源,開啓了台灣古典散文及方誌的寫作模式,對台灣後世遊記及散文創作均産生一定的影響,進一步豐富了台灣古典文學的研究空間。這些遊記不僅在文學上值得關注,從史學、地理學、文獻學、民俗學、人類學等學科研究來看,均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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