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民作爲爲獨一無二的水上族群,幾千年以來一直栖息在南海沿岸的大小港灣以及各條江河。通常按其居住的不同水域而分爲“鹹水疍”(即居住在海上)和“淡水疍”(即居住在江河)。由於疍民和陸上居民在生存環境、生産方式、歷史文化、民俗信仰等諸多方面有較大的差异,使其文化呈現出獨特的文化景觀,展現出了不同的風格。疍民文化屬於海洋文化,有着悠久而古老文化傳統,堪稱海洋文化的一個“活化石”,特别是其中所藴含的原生態的文化形式和特質,具有極其重要的研究價值。而已有的研究成果,雖然非常豐富多樣,但就從整體上歸納其文化風格而言,似顯不足,尤其是從疍民對環境適應的這一視角來研究其文化風格形成的根源,仍然有很大的可供研究的空間。而疍民的文化風格對認識疍民文化的價值猶如一個物體的兩面,是不可分割的。本文擬就此作初步探討,以就教於方家。
一、疍民文化産生的歷史和地理基礎
疍民作爲古越族的一支,具有悠久的歷史,但發展緩慢,保留了許多原生的文化形態,被視爲一個古老的族群。從新石器時代貝丘分佈遺址看,疍民靠捕魚爲生,傍水栖居,其活動區域遍及珠江口、東江,以及西江沿岸和上游的左、右江兩岸的台地上。根據張壽祺先生考證,在粤方言中,“疍民”被稱爲“疍家”。其中“疍”出自古越語,爲“乘小船”之意,“家”是古漢語藉詞,意爲“人群”,故疍家或疍民就是指生活在船上的人群,是中性詞。但迄今爲止,不同的學者對於疍民的來源仍各執一詞,未有定論。其中被廣泛認同的有以下幾種:(1)疍民爲“越族遺裔”,大多數學者都贊同這一看法,影響深廣。(2)西方一些學者認爲疍民是由印度支那半島或印尼的海上進入中國南方,以及東南沿海各個水系聚集而成的群體。(3)疍民是“僚僮中水上人的通稱”。(4)疍民爲“龍蛇族,亦即伏羲女媧的一大支派”。此外,也有學者認爲疍民來自瑶族,或在陸地上爲狚(侗族的一支),在水爲疍等,這些均有可議之處。
先秦時期,疍民的先祖們就在江海上栖息勞作。秦平嶺南,不少越人逃至江海上,其分佈區域有所擴大。漢初有一些秦人也加入疍民中。漢武帝元鼎元年(前111)征南越宰相吕嘉屬下有幾百個越人逃亡入海,加入疍民中。東晋末年,浙江農民起義軍盧循率部扺退至交州、合浦之間,有一部分人留在珠江口,以捕魚爲生,自稱爲盧亭,亦是疍民來源的一種説法。南宋末年,宋元兩軍戰於新會銀洲湖,一些宋軍進入海島,後來加入疍民中。清初,清軍攻打廣州城,致使南明軍隊“大小船隻千艘,一時奔竄出海”,這些人員也很有可能成爲栖居海上的人群。疍民不僅來源非常廣,而且還是一個很古老的族群,至少有兩三千年的歷史,歷久不衰,經歷了各個歷史時期的變化,積累了厚重的文化地緣,擁有極爲豐富的文化資源。如果按照時間序列復原他們在各個時代的變化和特點,將有助於鈎沉、描繪出其一系列時代剖面,尋找出其文化發展的歷史規律,作爲解讀疍民文化的歷史基礎。
地理環境特點深刻影響文化産生的性質和特點。疍民廣泛分佈於嶺南江海間,水環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們適應這個環境采取的方式,或爲疍民文化風格的一個最普遍的根源。歷史上疍民雖然遍佈在我國南方,但主要是在粤、閩、瓊、桂等地的河岸、海濱和島嶼上。其中,廣東爲疍民分佈最廣的省區,正如北宋《後山叢談》載:“二廣居山谷間,不隸州縣,謂之瑶人;舟居謂之疍人;島居謂之黎人”。疍民和瑶、黎並列爲三大族群,凡廣東水域所在之處,皆有疍民。明代《炎徼紀聞·蠻夷》也載廣東疍民依水而居,住所爲船或岸邊的“干欄”,以捕魚爲生。清代有關疍民分佈的資料比較多,《古今圖書集成·潮州府部》雲“潮州疍人有五姓,……嶺東河海在在有之”。珠江口衆多島嶼爲疍民聚居地。1843年香港第一次人口調查結果顯示,疍民人口總數占了全島總人口的2/3。疍家墪、疍家井,疍家灣、疍家山、疍家圩等地名在深圳、中山、港澳、珠海、台山等地甚爲普遍,表明瞭珠江口一帶是疍民長期居住的地方。據清初顧炎武《天下都國利病書·廣東條》中記載“東莞、增城、新會、香山(中山),以至惠、潮尤多”疍民。古代廣州距離珠江口更近,屈大均《疍户》詩,生動地展現了番禺、新會、江門一帶疍民的生活狀况:“疍户紛無數,爲生傍水村。食魚多子女,在艇有鷄豚。罾布時能作,漁歌亦未喧。夜來西潦發,笭箵滿江門”。
疍民也廣布於西江各河段。這在屈大均的《廣東新語》和《翁山詩外》中皆有詳盡而生動的記載,如 “西截昂揚牂江水,人家半捕魚”、“一路魚花步,江人取不稀。潮來炎海遠,瘴到鬱州微” 等,形象地再現了西江疍民的分布景况。
鹹水疍主要集中分佈在陽江海陵島、電白博賀、湛江東海島、硇洲島、北部灣合浦等地。宋代秦觀《海康即事》詩曰:“合浦古珠池,一熟胎如山。試問池邊疍,雲今累年閑”。至清初,屈大均記廉州“海上餘珠市,城中盡竹房。居臨鮫室近,望入象村長”,“城西江水貫,婦女賣魚橋。珠母生明月,鮫人出紫綃。海光千裏接,霞氣五黄(山)標”。疍民水居生活和採珠勞作的景象歷歷在目。
海南島的海口港、文昌鋪前港、清瀾港、瓊海、陵水、三亞等地也有很多鹹水疍,他們説粤方言,自雲來自廣東的順德、番禺和陽江等縣市。
粤桂瓊三省區的疍民人口一直没有確切的統計數字。據陳序經先生《疍民的研究》書中估計,20世紀40年代,珠江流域及廣東沿海疍民約有100萬。50年代初調查的廣東疍民人口大概有90萬人,主要栖居於廣東沿海、珠三角沙田區,以及内河的各個支流。沿海大致有十多萬疍民以漁業爲主,珠三角沙田區主要從事農業、部分從事捕魚業和城市商業的疍民有40萬人左右,内河也有十餘萬疍民。廣州海河港兼具,故亦有很多疍民聚居。據1937年廣州市公安局人口調查,全市大約有11萬疍民,占人口總數的十分之一。1946年,廣州有疍艇3萬多艘。1987年4月19日《廣州日報》報導,廣州有1.5萬疍民,主要以擺渡、捕魚、運輸、餐飲等爲業。
從上述疍民地域分佈可見這一以江海水域爲生的族群,其物質生活來於水環境與資源,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精神生活,包括他們的價值觀念、信仰、習俗、飲食、服飾、喪葬、娱樂等都離不開水,由此形成的疍民文化的風格迥异於陸地文化,屬另一種類型的文化體系。加上歷代統治者和陸上居民對疍民的歧視政策和偏見,甚至迫害,使疍民長期處於社會最底層,是一個非常弱勢的社會群體,直到見過其社會地位才發生根本性變化。故作爲歷史投影産生的疍民文化,其特質和風格顯然有許多獨到之處,這是本文要探討的旨趣所在。
二、疍民文化風格
南海疍民的生産生活區域主要在河口、港灣、沿海灘涂、近岸海洋,疍民的物質文化生産形式主要爲捕撈水産、采擷珍珠、耕耘沙田等,爲典型的“以海爲田”的海洋農業文化,疍民的服飾、飲食、娱樂、習俗等精神文化,也同樣具有海洋文化的特質和風格,是爲其文化的海洋性。
(一)親水性
早在南宋,楊萬裏的《疍户》詩中就曾描述過疍民在江海上勞作的情形。疍民以水爲生,離不開船。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中載:“疍户,以船爲生,居無室廬,專以捕魚自贍”。疍民除了在近岸作業,還常深入海中島礁捕魚。清代以降,有關疍民的文字資料廣見於地方誌。
採蚝、採珠、捕蝦蟹也是疍民的主業。特别是採珠,作爲一個最古老行業,自漢代即有“珠還合浦”之説,歷代不衰,僅明代以後,下水採珠爲兜囊取珠法和小舟拉網取珠法取代,疍民珠户才取消,但其貢獻功不可没。
疍民結爲江海社會,其起名也離不開水。如 “水有”、 “水添”、“蝦妹”、“蝦女”等都爲疍民常用名。反映了疍民以水爲財、爲福的追求。此外,疍民使用抗風的包頭布、耐鹽的銀質腰帶,方便水上作業的貫頭衣、男子上身赤膊,下穿短褲、嗜食水産,飲聖水、小孩隨身係葫蘆等,都源於水環境,處處體現出其親水的文化個性。
此外,疍民在城鄉江河擺渡,在珠三角沙田地區受雇耕作,放養鴨群等都以水爲勞動對象和生活環境,同樣孕育培養了他們的親水性的文化品格。
(二)認同性
疍民具有較强的地域認同和文化認同,且長期維持下去,是爲疍民文化的認同性。因爲在江海漂泊,充滿瞭風險,只有相互關照、相互守望,才能形成一個穩定的族群,即表現爲他們牢固的地域認同和文化認同。如來自三水的疍民就自稱三水艇家,來自陽江就自稱陽江艇家,來自汕尾就自稱汕尾艇家等。在東莞一些來自橋頭鎮的疍民爲不忘故土,用“新橋”命名新聚居地。另外,珠江口疍民的大漁船經常到東沙群島或汕頭海面作業,他們稱潮汕船民爲“學佬”,潮汕船民則稱他們爲“廣佬”,説明疍民的地域觀念很强,語言、風俗通常保持原狀,較少隨住地變化而變化。
(三)相對封閉性
疍民政治地位低下,經濟落後,加之陸上居民對他們的歧視和偏見,疍民與外界往來少,長期固定在族群内部生活,世代相傳,甚少變更,是爲疍民文化的封閉性。這種封閉性最突出的表現是對神靈的崇拜尤篤,包括媽祖神、南海神、水仙神、龍母神等,每逢出海都要到這些神只的廟宇去膜拜一番。另外的一些各種怪异的自然現象,以及傳説中的水鬼、水猴、海龍王等都崇拜有加。疍民與陸上居民很少來往,基本上不受外來信仰的影響,所以這種以水神爲核心的信仰體系世代相傳,甚少變更。充分體現了疍民文化的相對封閉性。
(四)原生性
疍民作爲古越人的一支,在古越人其他支係先後演變爲其他民族,如壯族、黎族之後,疍民仍作爲一個族群保存下來,歷經幾千年,很少改變其文化特質,維係着其固有的文化風格,是爲其文化的原生性,並在多方面表現出來。
按越人,一説爲生活在水邊的族群,疍民既爲古越人的一支,又歷代以江海爲家,故其保留了越人的文化風俗,即帶有濃厚的越人遺風,爲展現越人文化特質的“活化石”,彰顯了其文化的原生性。古越人以狗爲圖騰,疍民喜歡以“久”給孩子起名,如“××狗仔”。“久”與“狗”同音,寄寓孩子像狗一樣有頑强的生命力,能够茁壯成長。今雷州半島保留下來不下10萬尊石狗塑像,亦爲越人狗圖騰崇拜的遺存,與疍民喜以狗字命名如出一轍。又疍民喜戴如同鷄腸的長耳環,亦爲古越人遺風。古越人梳髻,連南越王趙佗也仿傚此俗。今疍民婦女普遍梳髻,加一支篦牌,稱“後船髻”或“汕尾髻”,也説明瞭此俗的古老來源。古越人流行對歌擇偶,現很多少數民族有此俗。疍民流行“鹹水歌”,即疍歌。屈大均《廣東新語·詩語》説“疍人亦喜唱歌,婚夕兩舟相合。男歌勝則牽女衣過舟也。”又疍民自稱“龍種”,稱蛇爲“小龍”,膜拜蛇神。舉凡此類習俗均反映了疍民文化是從很古的時候繼承下來,保留了很多原生的文化形態。
(六)融合性
水具有融解萬物的特徵。酈道元《水經注·巨馬水》曰:“水德融和,變通在我”。生活在江海中的疍民更受水環境浸染,其文化風格也具有水文化的特質,加之疍民長期處於社會底層,在與强勢力量相處的過程中,其包容、忍讓的一面,詮釋了水文化最爲重要的特質之一即融合性。如疍民賣魚即便常在價錢上喫虧,但往往泰然處之。屈大均《疍婦》中載:“要米量偏誤,争錢數未工。”疍民漂流江海,如遇風浪,常常只能祈禱神來庇佑,故神靈崇拜很普遍,但如遇溺水者,雖怕冒犯神靈,殃及自身,但也會用兩全的辦法,即把燒飯的爐子當替身丢入水中後,再施於援手;遇浮屍,則通常將之打撈上岸,並代爲埋葬。表現了疍民善良、包容的風習。另外,一些疍民地區在每年農曆七月初十盛行舉辦水陸超幽活動,來超度溺死者,並祈求神明的保佑。這也涂上了一層人與神、生與死之間融合的色彩。
三、疍民文化的價值
綜上,疍民文化作爲嶺南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其文化價值可歸納如次。
(一)古越文化的一個活化石
古越族見於先秦至隋唐,宋以後或漢化,或演變爲壯、黎等少數民族,但作爲古越族一部分的疍民,仍在江海這個特殊的環境裏生存和發展,保留很多古越人的文化風格,被視爲古越文化的一個活化石。這是一筆寶貴的歷史資源,可爲人類學、民族學、環境學、風俗學等學科研究提供豐富的資料,以鈎沉、解析其文化基因,探索人類古代社會的結構、生存、發展演變特點、動力、過程和規律等,具有重要的科學和應用價值。如疍民適應環境的能力、維持族群生存的機制,也有很重要的環境生態學和社會學意義。尤其是在古越人大部分不復存在的背景下,疍民作爲其中的一部分,從上述視角考察,無疑凸顯了其文化價值。
(二)體質人類學研究的一個樣本
疍民常年在水上漂泊,以船爲家,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由於生存和活動的空間狹小、水面太陽輻射强烈,帶鹽水汽蒸騰、彎腰摇櫓等活動,使疍民的體質特徵明顯异於陸上居民。如疍民的腰普遍相對彎曲、臀部較大,患眼疾人特别多。由於在長期的水上摇擺不定的活動,疍民的中樞神經已形成了固定的反應模式,一旦離開江河海面,移居陸地,即産生“暈陸”現象,與陸上居民暈船現象一樣。這些差异,歸根結底是人適應環境的結果。故研究疍民的體質人類學有重要的人體解剖、運動醫學等意義。這一引起不少學者的關注。20世紀80年代,中山大學人類學黄新美教授曾對珠江口疍民作過體質人類學的調查,後出版了相關專著,頗多好評。疍民的體質人類學研究尚有不少專業課題可供研究。
(三)海洋文化的一個典範
疍民既以海爲田,也以海爲商,以及其適應江海環境采取的方式,均屬海洋文化概念之列,包括了海洋文化的主要内涵和特點,是一個從生産生活環境、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創造都以水爲平台和載體的族群,故其所體現的海洋文化有很寬廣的範疇、形式和結果,可作爲海洋文化的一個典範加以研究,特别是疍民爲適應江海生存環境,敢於冒險、精誠團結的精神文化品格,展示了海洋文化的特質,完全可從中找出許多海洋文化的内容,以補充時下海洋文化研究的欠缺。
(四)頑强生存的族群
在變幻莫測、環境惡劣的江海中,屢經劫難,疍民以其頑强的生存意志和堅忍的毅力,克服了種種艱辛險阻,曆數千年,生生不息,繁衍至今。在封建王朝的壓迫下,没有屈服;在受陸上居民的歧視、欺壓之下,獨立自强,艱苦奮鬥,堅守在驚濤駭浪之間,形成了一個與陸地相對應是江海社會,而未被其他强勢文化或族群同化,也没有消失,這在人類社會上也是一個奇迹。疍民的生存方式的多元化極大地提高了其社會適應的能力,他們既耕海,又耕田;既依託江河,又涉足三角洲沙田;既從商,又出賣勞動力;既爲民,又從軍等,在多種社會分工和職業中都有他們的踪影。唯有如此衆多的生存模式和廣闊生存空間,故不管如何改朝换代,生活環境怎樣不同,疍民依然淡然處之,安之若素,這部江海社會生存鬥争史、族群拼搏史、發展史,具有很豐富的文化内涵和研究價值,相信通過有組織地系統研究,當有更多的成果面世。
四、小結
綜上所述,在特定的江海水環境和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嶺南疍民作爲古越人的一個族群,形成了自己獨具一格的疍民文化,成爲嶺南文化的一部分,具有强烈的親水性、族群和地域文化的認同感,以及封閉、原生、冒險、融合等文化風格,搆成了這個族群文化的本質特徵,與陸上居民文化有顯著差异。由此决定了疍民文化爲古越文化的一個活化石、體質文化人類學研究的一個樣本、海洋文化的一個典範,以及其頑强生存的方式和本領等,都有重要的學術研究價值和總結加以應用的實踐意義。在疍民作爲一個族群行將消失的背景下,搶救疍民文化遺産,開展相關研究,實刻不容緩,應予充分證實,並加大研究力度。
(原載林有能等《疍民文化研究》,香港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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