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學派概念
學派是一個很古老的概念,中外如此,按《辭海》解釋,它原指一門學問中由於學説師承不同而形成的派别。這是指傳統意義上的師承性學派,即一位師長培養的門人或學生同治一門學問所形成派别,稱“師承性學派”。如康有爲在廣州長興裏興辦“萬木草堂”,鼓吹變法維新,培養了樑啓超、譚嗣同、林旭、馬君武等一大批弟子,形成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維新學派”。辛亥革命元老張元濟先生贊“南洲講學開新派,萬木森森一草堂”,即指其功。在古希臘,這種學派也大不乏其例。哲學家蘇格拉底培養柏拉圖,柏拉圖又培養亞裏斯多德,都是著名哲學家,形成科學史上最著名古希臘師承性學派。
學派也可以對某一對象或問題研究而形成一些學術群體,同樣屬學派範疇,稱爲“地域性學派”,或“問題性學派”,包括院校性學派。如近代後西方經濟學,就有芝加哥學派、奥地利經濟學派、瑞典學派、劍橋學派、洛桑學派,以及重農學派、現代貨幣主義學派等。在建築學,有中國八大建築學派(流),即四合院、徽派建築、江南民居、嶺南建築、海派建築、川西民居、川西邛籠建築、書院建築等。西方建築學派有法國古典主義建築、巴洛克建築、哥特式建築、浪漫派建築、古羅馬建築、古典復興建築、羅曼建築等。在某一學科内,觀點或研究方法不同,也形成學派。如地理學内就有區域學派和景觀學派兩大分野;在中國經濟地理學内,20世紀70年代前就有以中國人民大學孫敬之教授爲首的“生産力配置”北方學派和以中山大學曹廷藩建授爲首“生産配置”南方學派,兩派有過近10年争論,改革開放後才平息。在中國佛教内部,則有禪宗六祖惠能爲代表南宋頓悟和以神秀爲代表北宗漸悟兩大派。在南宗内部,後來又出現“花開五葉”法流格局,即潙仰宗、臨濟宗、曹洞宗、法眼宗、雲門宗五大流派,各有自己特色,當然也是一種派别。
學派通常以地域爲依託,接地氣,故地域性學派顯得有特别重要意義。樑啓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出,清干嘉年間漢學發展達到高潮,學術界幾乎被它佔領。“但漢學派中也可以分出兩個支派。一曰吴派,二曰皖派。吴派以惠定宇(棟)爲中心,以信古爲標識,我們叫他做‘純漢學’;皖派以戴東原(震)爲中心,以求是爲標識,我們叫他做‘考證學’。此外,尚有揚州一派,領袖人物是焦裏堂(循)、汪容甫(中),他們的研究範圍,比較的廣博。有浙東一派,領袖人物是全謝山(祖望)、章實齋(學誠),他們最大的貢獻在史學。以上所舉派别,不過從個人學風上,以地域略事區分。其實各派共同之點甚多,許多著名學者,也不能説他們專屬哪一派。總之干嘉間學者,實自成一種學風和近世科學的研究法極相近,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特别名稱,叫做‘科學的古典學派’。”
學術思想流派常常帶有如樑氏所言地域性分野,更進一步是以地名作爲標志學派,在黄宗羲《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中即有不少這種地名學派。史學家侯外廬先生明白地指出:“各個學派的流傳分佈,往往也有其地域特點,大略的形式可以描述如下:儒墨以魯國爲中心,而儒家傳播於晋、衛、齊;墨家則向楚、秦發展。道家起源於南方原不發達的楚、陳、宋。後來還保留着比較原始的‘巫鬼’宗教,同樣在北方偏於保守的燕國和附近的齊國,方士也很盛行,後來陰陽家就在齊國發展起來。法家主要源於三晋。周、衛位於各國之間的交通孔道,是商業興盛之區,先後産生了不少專作政治交易的縱横家。”這是一幅先秦時期中國諸子百家地圖,各學派都佔有自己位置。
著名國學專家北京大學袁行霈教授在《中國地域文化通覽·總緒論》中也指出:“晚唐五代,詞的兩個中心都在南方。宋代理學的四個主要學派,以周敦頤爲首的濂學,以程顥、程頤爲首的洛學,以張載爲首的關學,以朱熹爲首的閩學,都帶有地域性。”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不止一次呼吁要建立“潮州學”,並取得許學開創性成果,堪爲地方學派之榜樣。文化或學術流派發展的地域性,經歷史長期積澱,往往演變爲地域或區域文化,它們的文化特質和風格、地域差异,結果發展爲文化區。這種文化區,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地域性學派。1998年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中國地域文化叢書》將全國文化劃爲分24種,也是24個地域文化區,或稱24個地方文化學派。它們是三秦文化、齊魯文化、中州文化、荆楚文化、燕趙文化、台灣文化、吴越文化、兩淮文化、徽州文化、三晋文化、巴蜀文化、江西文化、八桂文化、滇雲文化、關東文化、草原文化、瓊州文化、隴右文化、西域文化、嶺南文化、青藏文化、陳楚文化、黔貴文化等。這套叢書劃分地域文化後得到普遍認同,成爲地方學派的基礎。
對學派之論述,廣東廉江人江瑔(1888—1917年)作爲一代文化學者,更有精闢論述。只是其作埋没多年,鮮爲人知,最近其後人 主編《江瑔著作匯編》才由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付梓面世(2017年)。他在《古今經學流派之大别》中指出:“古今學術,莫不各有其派别,而派别之多,以經學爲最甚。群經有群經之派别,一經有一經之派别。同一經也,以經學爲最甚。群經有群經之派别,一經有一經之派别。同一經也,同一派也,又每因時與地之不同,至於同源而异流。學者治經,必告求其派别之所在,而後視何派宜於己,從而治之,庶可以循序以進。否則冒昧從事,漫無家法,終於半途而廢,其所關非淺鮮也。”這在總體上勾畫了學派之大致輪廓。他特别根據我國地理環境差异,指出“南學北學之别”,“魏晋以後南北分朝,以地理上之區殊,於是有南學北學之别。然我國江河横亘、界限南北、風氣既殊,學術斯判,固不待經學然也,一切學術莫不有之。”“大扺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汪洋,民生其間,多尚虚無,尚實際,則其學不外於記事、析理二端。尚虚無,則學多言志,抒情,往往寄想於冥漠。此南學北學之所由分也。”江氏又曰:“故後世一切詩文書畫之學,亦隱然有南北之派别,不能盡舉。况六朝之時,南北各自爲國,制度不同,疆界劃然。而南學、北學之名,遂於是益顯矣。其時南朝都於江左,北朝都於河北。江左之學,謂之南學;河北之學,謂之北學……質而言之,北學尚檏實,南學尚浮華。北學宗訓詁,南學談玄理。……李廷壽曰:“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究,窮其枝葉,此即二派之大較歟。”
二、學派産生的基礎
學派之産生,尤其是地域性學派離不開特定背景。這一是自然環境,一個是社會結構,兩者其同作用,形成和發展了不同的學派。
(一)自然基礎
首先是自然環境,包括天文、氣候、地形、水文、土壤、生物及其組合,形成作用於人的自然環境、人類采取適應環境的方式,也是一種文化形態。《漢書·地理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聲音不同,係水土之風氣。……好惡取舍,動静亡常,隨君上之情慾。”人類行爲和觀念取决於水土和五侯引導,也是自然和社會兩個要素。我國地域遼闊,自然環境與資源復雜,且區域差异很大,對區域文化影響至爲深刻,故古人對此頗有感受,並提供不少案例。例如:“鄒人東近沂泗,多質實;南近滕魚,多豪俠;西近濟寧,多浮華;北近滋曲,多儉嗇。”這是山東西南文化差异。而山東西北平原地區,“平原故址,其地無高山危巒,其野少荆棘叢雜,馬頰高津,逕流直下,無委蛇旁分之勢,故其人情亦平坦質實,機智不生。北近燕,而不善悲歌;南近齊而不善夸詐,民醇俗茂,悃翀無華。在同一個山東省内,以地理環境差异形成魯西南和魯東北兩大文化風格不同,應爲兩個地域性學派。
南方和北方一樣,地域文化也深受自然環境制約。劉禹錫《送魯周儒序》説到“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而安徽戴震家鄉“吾郡少平原曠野,依山而居,商貿東西行營於外,以就口食。然生民得山之氣,質重矜氣節,雖爲賈者,咸近士風。”再看“浙東多山,故剛勁而鄰於亢;浙西近澤,故文秀而失之靡”。舉凡這類文化地域差异事例甚多,可歸結於孔子曰:“近山則誠,近水則靈。”黑格爾也説過“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同一道理。
(二)社會基礎
社會結構也是人文因素對地域文化的影響同樣巨大而深遠,但隨時代變遷,其文化風格會發生很大改變,所以人文因素作用與自然環境不變或少變的作用不能等量齊觀。以上述湖湘文化爲例,唐宋以降,民風“清慧而文”,但近世紀,曾國藩建湘軍,平太平天國運動,湘軍名震全國上下,民風慓悍,從軍尚武爲榮,一改舊習。再上溯吴越兩地,春秋時期,吴越兩霸征戰連年,尚武蔚爲風習。《漢書·地理志》載:“吴越之君尚勇,故其民好用劍。”晋左思《吴都賦》更曰:“士有陷堅之鋭,俗有節慨之風,不亞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但東晋南朝掀起我國歷史上第一次移民高潮,大量中原移民來到江左,改變了吴越之風。史載:“永嘉以後,衣冠避難,多萃江左,文藝儒術,於今爲盛,蓋因顔謝徐庾之風焉。”以致“其民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鼓之聲相聞。”實現了從“尚勇”到“崇文”轉變,爲中原文化南傳結果,奠定了後世“江浙人文藪”的歷史基礎。這樣事例還有湖北“蘄春人性躁勁,風氣果决,包藏禍心,視死如歸,戰而貴詐,此則其舊風也。自平陳之後,其俗頗變,尚淳質,好儉約,喪紀婚姻,率漸於禮。” 但也有歷史作用根深蒂固,不因時代變遷,維持其固有文化傳統。《中國地域文化叢書·編者札記》援引安徽省徽州新安縣宗法制度强大作用。其曰:“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絶無一雜姓滲入者,其風最爲近古。出入齒讓,姓各有宗祠統之,歲時伏臘,一姓村甲,千丁皆集,祭用朱文公家禮,彬彬合度。”《新安舊志》又曰:“父老嘗謂,新安有數種風俗勝於他邑。千年之冢,不動一礽;千丁之家,未嘗散處;千載之譜,絲毫不紊;主僕之嚴,雖數十世不改,而宵小不敢肆”。 這樣嚴密宗法制度,對徽州文化傳承産生深遠影響,也是“徽學”派形成一個强大因素。
自然和社會結構相結合形成地域性學派,尤見於廣東民係社會。嶺南廣府人多來自中原北方,居於珠江三角洲、西江流域河谷平原和沿海地帶,農商並重,又連通海外,海上貿易發達,經濟較富裕,基礎雄厚,操廣府方言,即廣州話、白話、或稱廣東話。居民聚族而居,宗族觀念很强,有“順德祠堂南海廟”之語。唐宋以降,形成廣府系族群和廣府文化,爲廣東四大區域文化之一。近年,不少有識之士動議建立“廣府學”已獲共識,成立廣府學會和研究所,出版“廣府人”雜誌,並與海人華僑華人相聯繫,每兩年舉行一次海外廣府人懇親大會,效果甚佳,故廣府學實爲地域性學派。嶺南客家人來於中原北方,宋元以降,進入山區,耕山爲主,聚族而居,保持中原古風遺俗,尤重讀書,宗族觀念强烈,以客家大屋爲凝聚核心,使用客家方言,自上世紀30年代以來,漸漸形成客家學,獲得廣泛認同,走向海内外,至今已成爲一門顯學,爲典型地域性學派。廣東還有一個潮汕民係,來於中原和沿海,使用潮汕方言,在地狹人稠背景下,形成種田如綉花精耕細作農業,同時大面積耕海,特重商賈,走向海洋,形成厚重海洋文化風格,也提出建立“潮汕學”(潮州學)。經多年研究,潮汕學脱羽成熟,作爲一個地域性學派加盟全國地域學派之林。此外,廣西八桂學、海南省海南學、雷州半島雷州學,甚至香港學、澳門學等,都紛紛嶄露頭角,以一門地域性學派姿態,出現於全國地域學派之林。2004年,毛慶耆主編《嶺南學術百家》,以人物爲中心,分經、史、文、小(學)、術、醫等家108人,從古到今,上從陳元、楊孚,下至陳樹人、黄佛頤、羅列他們生平、學術成就和歷史影響,幾集嶺南歷史學術學派之大成,2004年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列入嶺南文庫叢書出版。也是珠江學派一件大事。
三、珠江學派形成簡史
如果將學派分解爲師承性和地域性兩種結構,則珠江學派也囊括這兩大部分。舉凡由某個學問大師及其弟子形成、繼承下來的某個學問群體,以及珠江流域各個干支流域産生地域性學派的總和,都可歸入珠江學派概念之内。并且由於這個學派形成歷史久遠,至少在千年以上,又發生在我國南方,大部分在泛珠範圍内,可稱“千年南學”,是我國學派的一大組成部分。
按照這個概念,珠江學派可從師承與區域兩個系統出發,闡述各自發展脈絡,提供一系列歷史性剖面,也包括千年南學在内。
(一)漢三陳經學派
師承性學派,以教育爲依託,學問大師靠教育弟子傳播其思想文化成果,公私學校,特别是宋以來書院作用匪淺。故學校教育歷史可鈎沉師承性學派歷史興衰、隆替與規律。珠江流域學校教育始於漢代。東漢初,史載桂陽(今連州)郡設置學校。《後漢書·衛颯傳》説衛颯任桂陽太守,“修庠序之教”,同書《欒巴傳》也説順帝對桂陽太守欒巴“興立學校,以奬進之,雖幹吏卑末,皆課令習讀。”培養了一批人才。但真正形成師承關係的,當爲漢靈帝時南海郡人黄豪,“年十六,能通《論語》、《毛詩》。弱冠詣交趾部刺史舉茂才,因寓廣信,教授門徒。”東漢末年,中原戰亂,南來學者私人辦學不少,風氣更盛。北海郡人劉熙在漢獻帝建安年間(196-291)南投嶺表,郭棐《粤大記·官迹類》記其“往來蒼梧、南海,客授生徒數百人。”其中沛郡人薛綜,“少依族人,避地交州,從劉熙學”;汝南人程秉,“逮事鄭玄,後避亂交州,與劉熙考論大義,遂博通五經。”南陽人許慈,“師事鄭氏學”。這三人後來都入仕得益於劉熙,可以説是一種師承關係。另一個有代表性的是漢代蒼梧學者三陳經學,既是師承,也是地域性學派。陳欽蒼梧廣信人,家學淵源深厚,後師從經學家黎陽(河南浚縣)賈護,學業大進。後至京師,爲王莽講授《左氏春秋》、(已佚),是古文經學派帶頭人之一。其子陳元,繼承父業,以對《左傳》考證深入聞名,史稱他“建武二年(26年)與桓譚、杜林、鄭興俱爲學者所宗”。後告老還鄉,授徒講學,着有《左氏异同》(已佚)。其子陳堅卿,繼承家學,對嶺南學術研究建樹頗多。三陳經學,爲嶺學最早師承學派。阮元重修《廣東通誌》、《廣西通誌》評曰:“陳元獨能以經學振起一時,誠嶺南之儒宗也。”民族學家徐鬆石也贊“嶺南經學,實以二陳爲始。”繼二陳之後,後漢士燮也是一位聲名顯赫經學家,後任交趾大守,網羅一大批南下士人,研討經學,亦成學派,爲珠江學派之先驅,詳容後述。
(二)漢牟子佛學派
東漢桓帝建和元年(147年),中國佛教史上第一個佛經翻譯家安世高從海路到達廣州,後北上江淮。佛教在嶺南傳播,弁子起了很大作用。按牟子(170—?年),名融,幼年隨母從中原遷交州,落籍廣信。牟子從小研習諸史諸子,精通儒、道之學,是個飽學之士。但其鋭志於佛,著有《理惑篇》(或稱《牟子理惑論》)37篇,是我國早期重要的佛學著作。牟子以賓主問答形式,闡述佛教義理,指出佛、儒、道精神一致。成仙、長生不無爲無稽之談。其論著對後世影響很大,被《中國佛學人名辭典·牟子》稱“爲我國著名弘化(佛教)第一人”,開佛教在珠江流域乃至在全國傳播之先河,是爲珠江佛學派。
(三)楊孚風物志學派
東漢番禺人楊孚(生卒年不詳),早年致力攻讀經史,經學功力深厚。77年,參加朝廷“賢良對策”入選而獲授議郎,提了不少良好建議。後回到故里,今廣州市海珠區下渡村,寫成《异物志》流傳至今。《异物志》系統記載了漢代嶺南動物、植物種類,在經濟開發方面的應用;記載了嶺南物産和風俗,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例如最早記嶺南人嚼食檳榔,海外販入嶺南黑奴,儋耳人文身,以及嶺南最早詩歌等。
楊孚《异物志》開風物志之先河,此後有萬震《南州异物志》、朱應《扶南异物志》、劉憫《嶺表异物志》、王範《交廣春秋》等,皆地志一類著作,實爲風物志(或地方誌)學派之延續。
(四)漢貴州三賢學術流派
在貴州,東漢有漢三賢,即最早解釋詞義專着《爾雅》的舍人,貴州第一位作家盛覽,文學家、教育家尹珍(79—162年)。舍人生卒年不詳,其爲《爾雅》作注,爲後世大量引用,作爲先秦古文佐证,被尊爲貴州“文學鼻祖”。盛覽,西漢牂牁郡人,是著名辭賦作家司馬相如之友,曾跋涉千裏,至成都向司馬氏學習作賦方法,深得真傳。學成回貴州,傳播學術文化和從事教育,被稱“牂牁名士”,是司馬相如辭賦傳人,創作《合組歌》、《列錦賦》,惜已不傳。尹珍,漢牂牁郡母斂縣人(今正安縣),著名教育家、學者、文學家,曾赴洛陽師從經學家許慎,返回牂牁教授生徒,傳播中原文化,對貴州學術文化發展作出重大貢獻,史稱“凡屬牂牁舊縣,無不稱先師”。貴州漢三賢,爲上古珠江上遊學術流派之濫觴。
(五)東晋南朝葛洪道學派及其他
東晋南朝時期,北方動亂,一批士人南下珠江流域,帶來了中原文化,也開創了珠江學派新局面。首先在兩廣西晋末江蘇勾容人葛洪(約281—341年),24歲時來廣州,後上羅浮山。還從廣州遠行至日南(今越南順化)、扶南(今越南與柬埔寨南部)尋求丹砂。葛洪隱居羅浮山,從事煉丹術,並潜心著述,凡13年,有《抱樸子》、《金匱藥方》、《肘後急備方》、《神仙傳》等傳世,開創了道學養生論和神仙論,爲珠江學派最重要成就,影響甚廣。《晋書·葛洪傳》稱其“博學深怡,江左絶倫,著述篇章,富於班(固)馬(司馬遷)”。
繼廣州、蒼梧之後桂林悄然潜起爲另一個文化中心。劉宋武帝永初三年(422年)山東臨沂人顔延之(384—456年),秉承孔子第一弟子顔淵家學傳統,來到桂林,任始安郡太守,以行政長官身份倡導爲政以學,以學養政,爲桂林文化浸染一種自主卓立的獨秀精神,至今在桂林獨秀峰仍保留顔延之讀書岩,已爲當地名勝。另一位博物學者嵇含(263—306年)任上當軍事參議。嵇含在職期間,廣集嶺南植物資源,寫成我國最早地方植物志《南方草木狀》3卷,提出世界歷史上早最關於利用螞蟻防治柑桔蟲害方法,開以蟲治蟲先聲。其可謂是“問題性學派”的一個典範,與東漢楊孚《异物志》開創我國最早風物志學派一樣,异曲同工。
(六)唐代諸派興起
隋唐推行科舉制,爲教育、人才培養提供一項新制度和道路,珠江流域學術和文學流派應運而生,出現第一個高峰期。在廣東有新興人惠能創立南宗頓教,實現印度佛教中國化、平民化、世俗化和務實化,是印度佛教的一場革命,影響甚爲深遠。廣東曲江張九齡,唐中宗景龍元年(707年)才堪經邦科及第,授秘書省校及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授左拾遺,唐玄宗二十二年(734年)昇任中書令,成爲輔助唐玄宗成就開元盛世的名相。張九齡除了開鑿大庾嶺道等政績,作爲一代詩聖,以其詩歌改革,包括改變宫廷詩風;恢復《詩經》、《楚辭》興寄優良傳統;開創清談詩風等,被屈大均評“東粤(即廣東)詩盛於張曲江公。公爲有唐人物第一,詩亦冠絶一時。”他還發拔和扶持了一批詩壇精英,包括王維、孟浩然、儲光羲、常建等,從而形成盛唐詩壇一個重要流派。丘濬評曰:“自公生後,五嶺以南,山川燁燁有光氣。”黄偉宗稱他爲“可與古代黄河文化詩聖李白和杜甫、古代長江文化詩聖蘇軾並列的古代珠江文化詩聖。”在廣西,則有晚唐詩人曹唐、曹鄴,生平史載不詳,但以“二曹”並稱,以五言詩走進全國詩壇。
唐代珠江流域成爲朝廷貶謫不同政見和罪犯之地,這些貶官逐客在當地傳播中原文化,教育門生,形成師承關係,也是一種學派。如韓愈,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年),被貶陽山縣令,興教辦學,宣傳德禮,招生授徒,廣東士子慕名請教者大不乏人,在陽山形成一班韓門弟子,當然是一個學派。韓愈在陽山貢獻,如清人簡朝亮《等賢令山》詩雲:“陽山終不窮,天下知韓公。至今賢令山,何人繼高風。”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反對唐憲宗迎佛骨入京師,被貶爲潮州刺史。他在潮州興辦學校,改變當地風氣。蘇軾後來指出:“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由是潮之士篤於文行,至於今號稱易治。”後有“贏得江山都姓韓”之説,可稱流寓學派之功不可没。另一位代表人物柳宗元,元和十年(815年)謫貶柳州刺史,在當地發展農業,禁止買賣奴婢,破除陋習,興教辦學,使“州人莫不興起從學”,甚至“南方爲進士者,走數千裏,從宗元游,經指授者,爲文辭皆有法。”清人汪森《粤西通載·發凡》雲:“其興文教也……若以粤西論,則宜推柳子厚始。昌黎(韓愈)雲:‘從子厚游,經其指授者,其爲文悉有法度可觀’。子厚在柳五年,其造就柳士必多”,又曰:“昔人雲,……柳其詩文傳於粤西甚伙”。柳宗元與韓愈並稱“韓柳”或“東韓西柳”,爲師承學派不可少人物。
惠能開創禪學南宗,到南漢由文偃(864—949年)繼承惠能“重法輕教”修持之法,進一步削弱宗教色彩,世俗化地加强佛法的理論與推廣,徹底地以“自性”代替“佛性”論。文偃認爲,佛法啓示無需太多言辭修飾,最重要的是自悟。人人悟性不同,人人佛性不同,不可妄加斷言。這是雲門宗要旨,上承惠能,下傳後世,爲佛教師承流派一大法門。此前,在廣西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年)自號“無量壽佛”的湖南郴州人釋全真(譜號寂照大師)到全州創建净土院,弘傳净土法門。净土宗以彌陀願力爲外緣,以行者念佛行業爲内因,在打入與請入雙功並修的作用下自性成佛。修行程序是口念13種阿彌陀佛名號,只要心口如一,即可成佛,轉生極樂世界。這就爲佛教大衆化提供了特有格式。净土宗作爲口碑式傳教,與禪宗作爲文盲式傳教,共同形成大範圍普及的佛教流派,且以後來居上之勢,流行於唐直到民國時期,爲廣西佛教史上一次重大突破,故能成爲一佛教流派。
(七)宋代嶺南理學初興
宋元珠江流域進入大規模開發時期,公私辦學興旺,尤以書院爲盛,給學派形成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不少學派應運而生。屈大均《廣東新語·潘序》説:“粤東(廣東)爲天南奥區,人文自宋而開。”一些地方官員大力推廣理學,促使學派生長。潮陽鄭南昇、揭陽郭淑雲到福建受業於朱熹,熱心宣傳理學,分着《晦庵語録》、《朱子蒙谷宗法》,他們被稱爲“南宋一代,潮海之醇儒。”惠州豐湖書院創始人羅從彦是著名理學家楊時的高足,是宋代理學“道南學泊”的代表人物,後被稱爲豫章先生,着有《聖宋遵堯録》、《議論要語》,作爲授課内容,《宋史》有其傳。其學生走出書齋,擴大到廣大民間,散佈嶺南理學種子,也屬師承性理學派。
南宋時,嶺南理學家首推廣州人李昴英。他是廣東歷史上第一個進士。他推崇朱熹以理學的基本理論來重新編注《四書章句集注》,認爲:“《大學》、《中庸》之微旨,朱夫子發揮備矣”,指出治學之道乃在行於“由北溪之流,溯紫陽之源,而窺聖涯。”其對“天理”、“人欲”之説情有獨鐘,主張“去欲存理”,與傳統理學“去人欲,存天理”無二。但李氏認爲“理”即人心所向,百姓日用所求,“欲”即人的欲望。程朱理學,側重自身修養,李昴英側重爲官必利國利民。唯其如此,有别於程朱理學,自成流派,也反映珠江文化務實風格。
宋代廣西佛教有兩位國級大師,一是楚圓(986—1040年)和契嵩(1007—1072年)。楚圓俗姓李,廣西人,屬禪宗一係,是唐代釋義玄開創的臨濟宗七世祖禪師,爲大乘南宗南岳宗法係。其成佛理論爲“骨出髓”,即悟透自性即是佛。其門徒慧南將其生前所述編爲《慈明和尚五會語録》,收入《五燈會元》流傳至今。其弟子慧南、方會將臨濟宗發展爲黄龍派、楊岐派兩個分支。南宋時,兩派都傳到日本,推動了日本佛學的發展和中國文化交流。契嵩藉助於其《輔教論》和《非韓》系列論文,運用比較法,力圖證明佛教“五戒十善”與儒家“五常仁義”的根本一致性。《輔教論》否定單方面的原教旨主義,否定只有某種教派才有聖人而别的教派没有,因而相互排斥至讎恨的論調。契嵩既肯定“原教”,更肯定“廣原教”,否定惟我獨是而唯他獨非,主張“真諦無聖論”,努力追求不同宗教或中西文化之間的相同點和制衡點。這種平等、開放、包容文化風格,是珠江文化最重要一個特質,也是契嵩教派特殊貢獻。
(八)明代珠江理學派和詩派崛起
元代對南人采取高壓民族政策,文化備受摧殘,幾無學派可言。明代才迎來文化發展高潮。屈大均《廣東新語·文語》指出,廣東文明“始然於漢,熾於唐於宋,至有明乃照於四方焉,故今天下言文者必稱廣東。”又曰:“明興,才賢大起。”[25]不僅廣東,在整個珠江流域大部分地區,都出現了人才鼎盛局面。教育隨之興旺,書院接踵而起,學派林立,各有師承,部門和地域學派蔚爲大觀,勝過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其中最重要一個學派是廣東新會人陳獻章創立“白沙學派”或稱“江門學派”。其主要内容和創新:一是“自得之學”的自我取向。黄宗羲在《明儒學案·師説》中對陳獻章思想内容和理論特色作了經典式概述:“先生學宗自然,而要歸於自得,自得故資深逢源,……可謂獨門開户,超然不凡。”“獨開門户”是指其偏離程朱理學的正宗地位,另辟溪徑,此其非正宗的思想特色在學術旨趣,價值取向等方面突破,超越程朱理學。陳獻章心學而不同於理學,它直接從心出發,把心上昇爲宇宙本體,從而使道德本體與宇宙本體、心與理合一。就其價值取向而言,心的内在性、自覺性决定了道德本位在心,突出的是個體倫理。心與理合一就是個性倫理與群體倫理的統一。江門學派建立,從理論上解决了社會群體倫理與個體倫理的矛盾,挽救了社會道德的危機。二是“自然爲宗”的人生真諦。“自然爲宗”作爲人生哲學的起點和基本要求,是排除一切人爲的、外在的東西對人的束縛和干擾,使人按照自己的自然本性而無拘無束地生活。其真諦就是提倡個性自由,人格獨立,回歸自然,消遥自在,既入世又超世,既體現道家的人生風範,又享受儒家的人世天倫之樂。江門學派在中國哲學史上産生了深遠影響,黄宗羲《明儒學案·白沙學案》稱“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明史·儒林列傳》則説,“學術之分,則自陳獻章、王守仁始”。近人認爲陳獻章上承宋儒理學,下啓明儒心學先河,爲一代開山大師。
江門學派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從陳獻章遊學者,代有其人,形成典型師承學派,也是區域學派。其代表人物增城湛若水(1460—1560年),學者稱爲甘泉先生。弘治十八年(1505年)考取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吏部、兵部尚書。湛若水所到之處,必創立書院以奉祀其師陳獻章,以示懷念。他到處講學,亦培養大批弟子(3900多人),在明中葉逐漸形成一個學派。黄宗羲稱之爲“甘泉學派”,在理學界稱之爲“廣宗”、“廣派”,與以王守仁爲代表的“浙宗”齊名於明代學壇,在京師亦有相當影響。湛若水和王守仁雖同爲心學思想,但兩者又有區别。史載“守仁以致良知爲宗,若水以隨處體驗天理爲宗。守仁言若水之學爲求之於外,若水亦謂守仁格物之説不可信者四。又曰‘陽明與吾言心不同。陽明所謂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謂心者、備萬物而不遺者也,故以吾之説爲外。”湛若水、王守仁學術思想雖有不同,且各持己見,但王守仁佩服和尊敬他,並給予高度評價。王陽明身後,他的主要弟子鄒守益、歐陽德等從學於湛若水,兩家門人“遞相出入”,“王氏之外,名湛氏學者,至今不絶”。
陳獻章與湛若水,雖爲師承關係,但兩人在具體爲學和維持方法上又有所不同。陳氏心學修養方法是主静,從静中生養出端倪,而湛氏則對此表示懷疑,主張動静、心事合一。這種差异,實由兩人所處時代社會風氣不同所致。
陳獻章門下高足,除著名湛若水以外,還有南海人何柏維(1510—1587年)、東莞人林光(1439—1519年)、番禺人張詡(1455—1514年)等。而甘泉學派追隨着也大不乏人,有增城人張潮(生卒不詳)、東莞人鐘景星(1478—1551年)、南海人郭棐(?—1600年)、澄海人唐伯元(1540—1598年)德慶人許孚遠(1535—1604年)等。他們承前啓後,都師承陳、湛之學,形成一個强大、歷時甚長心學學派、問鼎於中國學壇。
明代貴州雖仍很落後,但學派形成也不是乏善可陳,其中黔中王學即爲一個著名地域學派,這是王明陽在貴陽龍場講學、悟道、成道而産生的一個學派。只是貴州交通閉塞,遠在邊鄙,過去很少人論及。甚至黄宗羲《明儒學案》也未載黔中王學,外地更鮮爲人知。
王陽明(1472—1529年),浙江餘姚人,字伯安,號陽明子,世稱陽明先生,故又稱王陽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中進士,授兵部主事。後因反對宦官劉瑾,被貶爲貴州龍場(今修文縣治)驛丞。王陽明在龍場備受艱辛、侮辱,但也得到不少人尊重和幫助,使他感悟人生真諦,經反復思慮,後世所稱“龍場悟道”,終於形成“黔中王學”,開闢了珠江文化文化史一個學派新天地。
王陽明所悟之道,包括了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和致知格物三個内容。在王陽明那裏,“心即理”之理,指的不是自然的物理,而是倫理、道理之理;而“心即理”之“心”,是指没有私慾遮掩的純潔的天理之心。人區别於動物,在於人是一個具有道德理性的存在,而不是生物意義上的存在,不是自然的存在。作爲倫理的之“理”只能存在於人的心中,即内在於道德主體身上,故雲“心即理也”。這是人人都可以成聖的内在根據,是心學工夫論的出發點和歸宿。心外無物。此“物”不是客觀存在的事物,而是“意之所在便是物”,是主體决識在實踐活動中的作用。他常説:“心者,天地萬物之主”,這個“心無外物”,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主觀唯心主義。致知格物,王陽明認爲,格猶至也,至者,至極也,即窮盡也,格物就是從一事一物中去探求其理,致知即達到事物之理的認知,格物就是認知的方法,窮理就是格物的目的。格物是一個漸進、由博返約,由外及内的過程,最後達到格物與致知、窮理與明心的完全統一,物與心、心與理才合理爲一。他又認爲,格物就是格心,格心就是正心。王陽明晚年提出致良知,從而對格物致知作出了更爲簡潔明快的解釋:“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理者,格物也。”尤場悟道,爲最終形成一套完整而系統的心性理論奠定了基礎。
王陽明悟道以後,即在當地傳道講學,足迹遍及今修文縣全境,並在當地鄉民幫助下創建龍崗書院,不知疲倦地“講學化夷”,感慕者雲集聽講,鄉民環聚而觀者如堵,使閉塞的龍場書聲琅琅,成爲士人諸生向往的儒學聖地。前來聽講之人,既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乃至外省人;既有漢人,也有少數民族;既有地方官員,也有普通百姓。學有所成人很多,主要有陳文學、湯冔、葉梧等第一代弟子,也是貴州陽明文化第一批傳播者。后王陽明到貴陽文明書院講學,不但進一步擴大宣傳其心學,也促進明代貴州書院大發展,出現自由講學風氣。特别是王陽明在貴陽文明書院講學期間提出“知行合一”學説,强調在實際行動中努力去實現自己的主觀信仰。這在明朝中晚期,曾激勵很多士大夫積極奮起;在近代,這一思想又被一些進步思想家所接受,用作維新變化,救國圖强的思想武器,對中國近代資産階級民主革命起過良好作用。
王陽明在貴州悟道,創心學、辦書院、講學、培養大批弟子,影響深遠。據載黔中王門後學有四代弟子,第一代著名者有席書、劉秉鑒、王杏、蔣信、胡堯時、冀元亨、陳文學、湯冔、葉梧、錢鳳翔等,他是最早在貴州傳播王陽明心學的學者。第二代弟子有馬廷錫、李渭、徐樾、蔣世魁等,都各有成就,名馳一方。第三代弟子有孫應鰲、鄒元標、蕭重望、賴嘉謨、徐雲從、李廷謙、冉宗孔、胡學禮、田惟安、郭子章等,成就可圈可點。第四代弟子有陳尚像、餘顯鳳、吴鋌和艾氏三兄弟等。這四代弟子大力宏傳、發展學説,至晚明形成貴州陽明文化圈,在中國思想哲學史上佔有獨特地位,也是珠江學派一項殊榮。直到17世紀20年代以後,貴州陽明心學由於社會動亂、明廷打擊東林黨、封毁天下書院,以及王學後繼乏人等原因,“黔中王學”才衰落式微,但作爲一個持續百年的師承學派和地域學派,它的名聲和貢獻却是不敗的。
明初,嶺南詩人相繼崛起,詩歌創作空前繁榮,由著名詩人孫蕡、趙介、王佐、黄哲、李德“南園五子”在廣州組成“南園詩社”開廣東結社之先河,也是嶺南詩派形成的標誌。他們一掃元詩纖弱萎靡,重振雄直剛健的唐風,被《四庫全書總目題要》贊爲:“粤東(廣東)詩派,數人實開其先,其提倡風雅之功,有未可没者。”只是明初文網甚嚴,五子詩作多散佚。但其詩風仍未泯滅、嘉靖年間(1522—1566年)陳暹輯有《南園五先生詩》百餘首傳世。如陳蕡《昭君》詩雲:“莫怨嬋娟墜胡塵,漢宫胡地一般春。皇家若起凌煙閣,功是安邊第一人”。此詩顛覆過去對昭君和番的成見,高度讚揚昭君對促進民族團結,安定邊疆的貢獻,在600多年前就有這種獨到眼光,值得傳頌。明中葉,廣東又涌現歐大任、黎民表、樑有譽、李時行、吴旦五位代表性詩人,被稱爲“南園後五先生”。他們重振南園風雅,力圖擺脱當時濃厚的擬古主義潮流,繼承現實主義傳統,留下詩作頗多,也蜚聲中原。有明一代,廣東詩歌,以前“南園五子”,後“南園後五先生”傳承爲標誌,形成明末浙江人胡應麟在《詩藪》中稱爲“嶺南詩派”的詩歌創作流派,現出在中國詩壇。但其主要成就和風格,大多出現在鴉片戰争以後,故後又有“近代嶺南詩派”之稱,容後述。
(九)清代嶺南學派後來居上
清康熙親政以後,采取一些發展經濟、安定社會舉措。廣東走出“遷海”海禁陰影,繼續走發展道路,在學術上形成一個檏學,即考據學流派,在全國居重要地位。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江蘇儀徵人阮元主粤,對學術重視有加,除了開局修志,還仿浙江詁經精舍模式創辦學海堂,培養一批檏學士子,扭轉廣東學術滯後局面,使之走上振興道路。志稱:“自阮文達公督粤開學海堂以古學訓士,經史詞章,分門課習,然後人知風向,一時經師聯翩蔚起,風氣始丕變焉。”這些被阮元延攬、提拔人才,學問精深,專心學術,成就卓越,包括梅州人吴蘭修、李黼平、南海人譚瑩、東莞人鄧淳、南海人熊景星、番禺人侯康等,皆一時之俊彦,並藉助他們傳播檏學成就,在干嘉期間形成廣東檏學派之規模。樑啓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列了十三個方面,包括經書箋釋、史料搜補鑒别、辨僞書、校勘、文字訓詁、音韵、算學、地理、金石、方誌、類書編纂、叢書校刻等,都有代表人物和成果傳世。道光後期,鴉片戰争、太平天國等運動在廣東爆發,社會動盪不安,廣東學術研究處於低谷。迨咸同中興,廣東檏學始有復興之象,産生以番禺人陳澧爲首東塾學派,重振廣東檏學遺風。尤其光緒十年(1884年)張之洞督粤辦學務,開廣雅書局,撥經費、賡續阮元事業,培養了一批全國性一流學者,使廣東檏學仍能繁榮十餘年,直到後來新學興起,廣東檏學在清末劃上一號句號。但它作爲廣東一個學術流派,却留下深刻的痕迹,故近代廣東圖書館學專家杜定友在《廣東文化中心之今昔》一文中認爲,廣東在宋代學術中心地爲羅浮山,明代學術中心地爲西樵山,而清代學術中心則在廣州。這個評價,殊爲確論。
按東塾學派是指清代著名學者陳澧所創立學派。陳澧,字蘭甫,號東塾,番禺(今廣州),此學派因其號得名。陳澧擔任廣州學海堂山長數十年,晚年又主講菊坡精舍,從游者甚衆。著名者有廖廷相、林國賡等,後師承者侯康、侯度、樑漢鵬、譚瑩、鄭獻甫、鄒伯康等。
東塾學派學通漢宋,兼以鄭玄、朱嘉爲宗,但又不爲它們所限,於漢宋學間不偏不倚,不拘泥於任何一方。陳澧之學,涉及天文、地理、樂律、音韵、算術,以及詩詞、駢散文等。他尤好讀《孟子》,服膺孟子性善論,論爲人性皆有善,而荀子、揚雄輩畢不知。他主張學習漢儒,不僅要學習其學説,尤當學漢儒之行。清代考據學,源出的朱熹,不可反詆。清代考據學雖盛,但猶有不足,補予補充。
陳澧弟子桂文燦,長於考證之學,著作多種,與廣東相關者,如《廣東圖説》、《海説》、《海圖表》、《海防要覽》等。廖廷相爲陳澧入室弟子,“於經史、小學、古音切韵、輿圖、算術無不綜覽詳究,所長尤在三禮。”有《禮表》、《周官六聯表》存世。林國滚從陳澧受經學,主講端溪書院,認爲“以經學非見之實溺,則無禆經世,故説經每以史证之;”又曰:“史學以地理最爲要,故於中外形勢險隘討究最詳”,有《近鑒齋經説軸録》、《元史地理今釋》等。東塾學派影響甚廣,張之洞評其:“庶幾從此東塾學派流衍中原。”徐世昌《清儒學案》曰:“東塾後起,尤爲大師……不爲無益無用之學,其宗旨特爲醇正。”這個評價至爲精到。
朱次琦(1807—1881年)與陳澧同一時代,人稱“九江先生”,故稱其學術思想爲“九江學派”。他以宋代程朱理學爲根本,尤其推崇朱熹,主張清除門户之見,不分漢學、宋學,歸宗於孔子。重氣節、主經世,反對無用空談,反對埋頭科舉、八股,强調經世致用。進士出身,當過知縣,後辭官回鄉,講學著述20多年,培養大批學生。洪秀全、簡朝亮、康有爲、樑耀樞等皆出其門下,是師承學派的楷模。身後廣東地方當局申報朝廷賜其五品卿銜,稱其“講明正學,身體力行,比閭族黨,熏得善良。”清史有傳,康有爲撰寫墓誌銘,稱其“始於爲士,終爲聖人”,譽其爲“百世名儒”。
發端於宋,經元明至清,廣東形成珠江流域著名的“廣東實學”學派。代表人物有海南人丘濬(1421—1495年)、東莞人陳建(1479—1567年)、中山人黄佐(1489—1566年)、陳澧等,帶有鮮明地域特色,爲地域學派之典型。他們代表作有《大學衍義補》、《治安要義》、《學部通辨》、《東塾集》等。該學派各個人物,提倡實學,主張經世致用。丘濬提出學術不能空談心性而注重實用的實學思想,反映在現實生活中就是實用的經濟思想和理財之道,要求人們要認識財貨的重要作用,認爲財用爲立國之本,食貨爲生民之本,而得民則爲君之本,强調市場作用,勞動决定價值觀點。陳建肯定朱熹而否定陸九淵學説,“流於空寂,並非聖賢之旨。”指出國家出路在於改革弊政,選用有才官員,軍事上寓兵於農,加强邊防。黄佐也批評陸王心學,反對理氣在先,對朱學進行傳承和修正,提倡自得和知本務實思想,要求做學問做事業應沿着格物致知的途徑,不要説空話,要落實到具體行動上。這些實學思想的繼承和發揚,搆成了嶺南思想界一大實學風氣,後人統稱爲“實學派”,或“廣東實學”,對珠江學術作出重要貢獻。
嶺南詩派自明代發韌,時有起落,到維新變法運動,受西方資産階級民主思想影響下,由黄遵憲、丘逢甲、康有爲、樑啓超等積極倡導和推動,發生“詩界革命”,才使嶺南詩派走上主流。這個流派詩人,緊扣時代主題,大膽改革創新,反映鴉片戰争以後社會風貌和社會心態,特别是廣東先進人物和事件,具有鮮明時代和地域特徵,從而確立嶺南詩派在中國近代詩壇上的崇高地位。其中黄遵憲是“詩界革命”最早一位倡導者,一生創作詩歌千餘首,自編《人境廬詩草》。他改革詩歌形式,主張以“我手寫我口”,具有明顯向白話詩過渡特色。廣東蕉嶺人丘逢甲(1864—1912年),詩作英氣勃發,激越雄豪,被樑啓超贊爲“詩界革命的巨子”。其詩不少寫台灣題材,血泪迸發,感人至深。南社詩魁柳亞子評其詩雲:“戰血台彭心未死,寒笳殘角海東雲。”其約有萬餘首詩傳世,無愧爲一代詩宗。康有爲政治上發動、領導戊戌變法,在“詩界革命”也是一位闖將,在創作中表現出飛動磅礴氣勢和積極向上、冲破樊籬的改革精神。早期自雲:“意境幾於無李杜,目中無處着元明。”晚年詩風失去當年鋭氣,但不减强烈、深沉時代呼唤和革新精神。如《出都留别諸公》雲:“天龍作騎萬靈從,獨立飛來縹緲峰。懷抱芳馨蘭一握,縱横宇宙霧千重。眼中戰國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龍。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峰。”
樑啓超在“詩界革命”中,既以其理論彪炳史册,也以新派詩歌創作馳聘詩壇。其力圖打破舊詩傳統束縛,采用散文化句式自由抒寫,熔鑄新思想、新知識、新名詞入詩,努力創造“舊瓶裝新酒”的新詩派。其詩風汪洋恣肆,慷慨激昂,生動活潑,極富鼓勵性見稱。即使亡命海外,仍自勵不已。其《自勵》詩雲:
“獻身甘作萬矢的,着論求爲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將哲理牔新知。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郭立多時。”作者努力探求真理、改造社會精神涌動於字裏行間。
清末,詩歌改革運動潮流地衝擊到廣西,出現臨桂詞派,又稱廣西詞派、粤西詞派,標誌廣西文學達到一個時代高峰,引起全國詞人和文史學家的注意。其領袖人物王鵬運、中堅分子况周儀、劉福姚等都是廣西臨桂(今桂林)人。另有被稱爲“晚清四大家”的外地人朱祖謀和鄧文焯。他們旅居京師城南宣武門外散場頭巷(即校場頭條),相聚一處,賦詩填詞,品評推敲,不僅提高了創作水平,而且培養一批新鋭,形成一個龐大文學團體宣南詞社,即臨桂詞派。
王鵬運(1849—1904年),同治舉人,官至江西道監察御史、社科掌印給事中,歷經甲午戰敗、變法維新、八國聯軍攻陷北京等重大事件,給他很深刺激。爲此創作“七稿九集”,存詞600餘首,緊扣時代主題,反映重大事件,抒發深沉愛國主義情懷。如《滿江紅·送安曉峰侍御謫戍軍台》有曰:“天難問,憂無已。真御史,奇男子!只我懷抑塞,愧君欲死。寵辱自關天下計,榮枯休論人間世。願無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
况周儀(1861—1926年),21歲中舉,授内閣中書,後結識王鵬運等,深受王氏思想和詞風影響,寫過不少有積極思想内容作品。代表作有《鶯啼序》、《唐多令·甲午生日感慨》,微言大義,慨嘆英雄無覓,又責怪自己無能爲力,充滿了矛盾。但其在詞論方面,獨樹一幟。所著《惠風詞話》,提出作詞核心理論爲重、拙、大。重指沉着,也就是“厚”、“拙”,即老子曰:“大巧若拙”,就是檏實、自然,有真情實感。“大”約指托旨重大,給讀者以深刻思想啓迪。民國上海惜明堂刊本《蕙風詞》(話)發行,影響廣泛,爲廣西詞人所宗。葉恭綽在《廣篋中詞》評論王、况二人:“崛起天南,各樹旗幟。半塘氣勢宏闊,籠罩一切,蔚爲祠宗;蕙風則寄興淵微,沉思獨往,是稱巨匠。各有其價,故無庸爲之軒輊也。”民國革鼎以後,臨桂詞派日漸式微,但作爲一個文學流派,在近代珠江學派史上,却留下不可磨滅印記。
(十)近代廣東中醫和畫派産生
中醫具有强烈地域性,需按照水土特點診斷開處方。元代釋繼洪《嶺南衛生方》明確指出嶺南的地理、氣候、飲食習慣、人的體質等均與中原有异,提出不少防病治病方劑,實爲嶺南中醫學派之嚆矢。在嶺南明代以來,尤其西醫傳入,與傳統中醫相匯,形成嶺南中醫三大學派,爲全國罕有。一是嶺南温病學派,興起於明末以降。康熙至干隆(1662—1795年)江浙葉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王孟英四大家開始確立温病學派理論體系,並在嶺南廣泛傳播。嶺南醫家以此爲淵源,結合嶺南氣候、人體特徵,在臨床實踐中逐漸形成嶺南温病學派。以潘名熊、陳任枚、劉赤選等爲代表醫家,發揮上述四家學説的主張,提出“中和滲温”原則治療嶺南濕症,用藥輕而有效;此後,相繼有“清氣透營西解”、“傷寒十無一二、温病十有六七”的觀點,都收到實效。清末嶺南鼠疫猖獗,中醫羅汝蘭着《鼠疫匯編》,提出“活血、祛瘀、消腫”治療原則,主張“居要通風,卧勿粘地,藥取清解,食戒熱滯”,對治療和控制鼠疫流行甚有效驗。
二是嶺南匯通學派,是近代中國傳統醫學發展史上出現的新學術流派。嶺南鄰近港澳,對外交流早,接觸西方醫學機會多,成爲匯通學派最早發祥地。清嘉慶以降,西醫傳入,在廣州、澳門、香港等地傳播。近代嶺南開明人士,主張積極學習,提倡醫學維新,把學習和發展現代醫學作爲救國强國手段之一。大批進步醫生,學習和應用西醫,提出中西醫“匯通”口號,促成這個學派産生。廣東南海人邱熺,是中國第一個引入西方預防醫學觀念並施行牛痘接種技術的醫生。其《引痘略》爲中國第一部預防醫學專着。新會人陳定泰、陳相静、陳珍閣祖孫三代致力於中西腑臟研究,成爲中醫界最早進行系統解剖實踐的醫生。他們以解剖爲基礎,指出“華夷腑臟同一式”觀點,改良中醫脈學。南海人朱沛文,主張中西參會、互補長短、求同存异,合而折中,力主中西匯通,被譽爲嶺南中西醫匯通學派的先驅。此外,中山鄭觀應、南海樑章龍都在他們著作中提及中醫應向西醫教育和醫療制度學習、看齊,並指出中西醫各有所長,應取長補短,反映匯通學派的求真、求實精神。
三是嶺南近代經方派,出現於清末民初,在繼承張仲景《傷寒》、《金匱》經方基礎上,結合嶺南條件,對傳統理論作變通處理,注重醫療實踐的有效性。其人其書甚多,搆成這一學派强大陣容,以陳、黎、譚、易傷寒四大家爲代表,時稱四大金剛。陳伯壇(1863—1938年)新會人,采取“以經注經”方法,研究《傷寒論》,闡發氣化學説,標本中氣理論,體現中醫整體觀點,有著述多種存世。黎庇留(1846—?年)順德人,臨床以張仲景大綱大法爲本。譚彤輝,南海人,亦儒亦醫。光緒二十年(1894年)省城鼠疫流行,譚氏判斷是一種腺鼠疫病,以昇麻鰲甲湯主治,獲得良效。易醫蓀(?—1913年),廣東鶴山人,行醫廣州西關,在臨床實踐中對張仲景無字無方處予以闡述發揮,對金元四大家時方有所長者予以融匯吸收。其着有《集思醫案》。民國以降,温病學興起,經方派式微。
珠江學派之涌現,到清末民初,也見於藝術領域,其中嶺南畫派即是一個創新學派,形成於20世紀初,以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爲創始人,提出“折衷中西,融會古今”的創作原則,以建立現代化、民族化、大衆化的國畫體系。“嶺南畫派”創始人,都有過追隨孫中山參加革命和在日本留學的經歷,深受民主革命思想浸染和日本明治維新後美術革新的影響,鋭意革新中國畫,在理論上創造性地提出融中國傳統水墨畫没骨法、撞水撞粉法、寫生法和日本繪畫善於渲染、富於質感、色彩亮麗的特點,以及西方透視學、光影法、比例學,解剖學知識於一體的主張。在構圖上引入具有嚴密體系的西畫構圖法則,以自然爲依歸,並結合我國民族審美心理特點,提出“不拘一格”的構圖法則,豐富充實了中國畫“置陳布勢”方法,打破“三段分疆”、“賓主相讓”的傳統定式;在畫技上采用筆墨與色彩並重,兼工帶寫,既繼承宋代畫院的寫生設色、隨類賦彩的傳統,又博採西洋畫家的重光重色重環境氣氛的渲染之長。這樣古今中外繪畫藝術理論和技法精髓,都盡可能吸納、傚法,在此基礎作了提昇和創新,形成了自己獨特理論建構、畫風和重要貢獻,蜚聲中國畫壇。
嶺南畫壇以番禺人高劍父(1879—1951年)、高奇峰(1889—1933年)兄弟和番禺人陳樹人(1884—1948年)爲創始人,被譽爲“嶺南三杰”。各有其代表作,如高劍父的《東戰場的烈焰》、《崑崙雨後》、《山村曉雨》;高奇峰的《楓鷹圖》、《雄獅》、《秋江白馬》;陳樹人的《嶺南春色》、《鼎湖飛瀑》、《太和洞口玉帶泉》等。
嶺南畫派大師先後培養了一大批弟子,卓有成就者代有其人,如肇慶黎雄才(1910—2001年)、陽江關山月(1912—2010年)、中山方人定(1901—1975年)、蘇州蘇卧農(1901—1975年)、番禺趙少昂(1905—1998年),以及“天風(樓)七子”黄少强、趙少昂、葉少秉、容漱石、何漆國、周一峰等。至今,在廣東美術界主要在廣州美術學院,仍有一批嶺南畫派巨子,師承畫派畫風,不時推出力作,繼承和發揚其傳統,使嶺南畫派旗幟仍在中國畫壇上飄颺。
(十一)近世南學興起
延至近世,珠江學派吸收中西文化精華,發展到理論建構新階段。先是樑啓超認爲先秦學派分爲南北兩支,各有其文脈和精神。也有人認爲學派始於南北朝,而盛於宋。清初,顧炎武在《日知録》中斥北方學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學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婦行小慧”,皆有其病,也是學風南北分野的表現。清雍正年間,還在國子監設“南學”機構,在國子監内肄業者爲南學,在外肄業,赴國子監考試者的北學。另外,南學又指南方之學術,除了江南,也包括嶺南。晚清由於阮元、張之洞督粤,提倡辦學,設學海堂等機構,培養了一批飽學之士,嶺南學風始盛,聲名鵲起。自此,南學强於北學。20世紀初,日本學者内藤虎次郎有“文化中心流動論”,認爲明以後我國文化中心在浙江,海通以後將移到廣東。史學大師中山大學陳寅恪教授在論述近代中國學術流派地域變遷時,曾於1933年12月讀了時在北京的岑仲勉論着後復北師大教授陳垣一封信中指出:“文讀訖,極佩(便中乞代致景慕之意)。此君想是粤人,中國將來恐只有南學,江淮己無足言,更不論黄河流域矣。”陳寅恪之意,同樣肯定南學,並預言它會超過黄河流域的北學。這裏説的南學,其地域主要指嶺南,因陳寅恪指的粤人岑仲勉是順德人,並將粤、江淮、黄河流域並列,諒也是幾個學術流派之地。此後,有人稱“南學”即“嶺南學”。陳垣將此信轉交給岑仲勉,信今已不存。但當年讀過這些信的廣州聖心中學(岑在此校任教)一位岑的同事馬國雄曾在香港出版物中回憶,陳垣“遂新筆致書於岑,其大意則雲:寄來聖心校刊……得見尊者……考證明確而精審,珠江流域有此出類拔萃之學人,真可爲吾鄉揚眉吐氣”,可見岑之學問卓然成就。華南師範大學曾昭璇教授即在不同場合,提出建立和研究“嶺南學”問題。近年,各種學派研究已蔚爲風氣,形成氣候。珠江學派也列入其中,其成果當可預期。
四、珠江學派的意義
學派是一種歷史存在,是歷史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結果。珠江學派也不例外,它是在珠江文化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出現、凝聚的文化碩果,無論這些學派是師承性、問題性還是地域性學派,其形成以後對當地社會經濟、文化發展,都有多種積極意義,非常值得珍惜、發掘和開發利用,爲珠江流域社會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服務。
(一)學派是學術或文化發展成熟的標誌
從珠江學派發展的歷時性可知,只有當流域出現某位學問大師,並在其周圍聚集若干追隨着群體,形成學術凝聚核心,成爲某一學術領域高水平的代表,這樣一個學術集群是爲學派。它的出現,是學術發展的合乎邏輯的結果,也是學術或文化達到成熟、定型的標誌,而不是偶然的歷史産物。如漢代蒼梧三陳古文經學派離不開漢代廣信(今廣東封開與廣西梧州一帶)的嶺南文化中心地位,大批中原人士南下,集結於此,設館授徒,形成學術争論局面,出現經學領軍人物,師生前後相繼,獨成一學術體系,只有在這種背景下,三陳古文經學派别,才卓然獨立,雄視一方,比肩於漢代北方經學流派,也是廣信文化成熟的主要標誌。
又如廣東明代社會經濟發展到進入全國先進地區之列,帶來文化繁榮,各種學術流派接踵而起,於是有了陳白沙心學、甘泉之學、嶺南詩派,到清代出現東塾學派,九江學派、廣東檏學、廣東實學、新詩派等,令嶺外人士刮目相看。恰如屈大均説的:“廣東自漢至明千有餘年,名卿巨公之輩出,醇儒逸士之蟬連,操觚染翰,多有存書,其或入告之嘉謨,或談道之粹論,或高文典册,純載功勛,或短章數行,昭章懿行”,都成爲學派産生的人文基礎。“天下之文明至斯而極。極故其發之也遲,始然於漢,熾於唐於宋,至有明乃照於四方焉,故今天下言文者必稱廣東。”廣東享有如此崇高學術地位,即爲得到這些學派支持結果。
(二)學派彰顯學科成就、地位和影響
學派代表學術創新和某一學術領域的高水平,在某一地區和某一部門享有崇高地位和聲譽。它們的帶頭人物才能爲衆望所歸,學子人心所向,目爲崇拜對象,負笈前來投師。故某個學派出現,對這個學術領域和它産生的地區作用是十分巨大的,影響也是很深遠的。例如“黔中王學”,王陽明被貶謫到落後貴州龍場,官不過未入流驛丞,還受到重重磨難。在惡劣環境中,他悟道成學,在明代學壇中高張一幟,可謂是黔省理學一盞明燈,照亮了荒凉的貴州高原大地,且這一學派,傳承了四代,爲貴州百年文化最輝煌成就。廣東理學,繼明代陳獻章心學之後,清代東塾學派、九江學派同時崛起,籠罩珠江理學壇,徹底扭轉此前廣東理學單薄狀態,形成後來居上之勢,成爲明清廣東學術一項殊榮。至於近世“南學”即嶺南學,如陳寅恪所言,將超過北學,反映南學已有足够學術積累和實力,才敢於與北方競争高下。
(三)學派既是學術集聚核心,也是對外輻射之源,是帶動區域學術發展的强大動力
有學術大師或領軍人物,才能建立學派。學派不只是一個人,而是由一個較大的人才群體搆成的,他們以自己的學術成就,融匯成一個完整的學術體系,吸引四方學子,産生集聚效應和學術中心。如漢代廣信,明代貴陽、明清廣州、桂林等中心城市,都以某一學派着稱。學派具有人才和成果優勢,經過不斷成長壯大,達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學派弟子外出授徒講學,或刻印經書等形式,發生學術輻射,由此帶動區域學術發展。1937年,羅香林《中國學術史上廣東的位置》一文指出,廣信乃廣東學術源流第一時期的基地之一。中原的學術思想,由漢水南下至洞庭湖,溯湘水至粤桂交界。而扼西江要衝的蒼梧,遂成爲中原學術文化與外來文化交流的重心。現在廣東的封川,就是漢代交州刺史駐地及蒼梧郡治的廣信。當時的珠江三角洲,雖然也有相當的學術表現,但可以代表廣東學術思想的,還是西江中部的幾個學者。這裏指的是以廣信三陳爲首古文經學派,正是他們一系列活動和成就,造就了漢代西江中游地區文化的繁榮。三國吴黄武五年(226年)交廣分治,番禺成爲廣州首府,逐漸發展爲各個時期廣東不同學派發祥地,也是廣東最大文化中心,帶動珠三角,以致整個珠江流域文化興盛。但這要等到明代以後,“乃照於四方焉,故今天下言文者必稱廣東。”
(四)學派深刻影響地方文化風格
學派立足於地域,産生於地域,歸結於地域,即所謂地域性學派。它們之形成,乃地域自然、人文、歷史過程等綜合作用的産物,打上地域深深烙印。它們産生以後,作爲地域文化的一個核心或一面旗幟,必然深刻影響一個地域的文化特質和風格。因爲學派源於創新。惠能禪宗頓教,以陳獻章、湛若水爲首“江門學派”都屬學術創新,反映珠江文化的創新性。近世洪秀全將基督教組織形式和《聖經》神學理論進行創造,建立“拜立帝會”,寫成《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奠定了太平天國運動的理論基礎。康有爲、樑啓超繼承我國“經世派”的優良傳統,突破洋務派“中體西用”的局限,較爲系統地引入西方政治學説,主張用君主立憲代替封建專制,並在發動戊戌變法中把理論付諸實踐。雖然變法失敗,但極大地衝擊了中國社會,同是一次文化創新,故康樑學派充分反映珠江文化創新風格。明清“嶺南詩派”,以雄直、剛健風格着稱,也是嶺南文化風格一種表現,與珠江出海口江海一體,氣勢磅礴,少受中原北方大陸文化影響,而長期浸染於海洋文化環境有關。嶺南畫派在中國畫壇上獨樹一幟,其自身即爲中西文化融合的産物,同時表明珠江文化對外開放、多元文化風格。清朱次琦“九江學派”、陳澧“東塾學派”,以經世致用見稱,反對空談,講求實用,充分體現珠江文化務實文化品格。而明丘濬商品價值觀念、商品生産、交换、貨幣理論、市場等經濟理論,也是政治經濟學的基本理論問題,與珠江文化重商性相一致,在他身上折射了珠江文化重商性品格。尤爲突出的嶺南近代中醫各學派,多融匯了中西醫理論和經驗,故能卓然成家,反映嶺南文化多元、開放、包容的文化風格。
五、結語
實際上,珠江各學派與珠江文化都屬同一個整體,互爲表裏。珠江學派是珠江文化最重要一個組成部分,也最外在表現;而珠江各學派生成,又使珠江文化的特質、風格最爲突出、張揚,兩者相互推動,加速珠江文化和它的各個地域文化不斷新陳代謝、蜕變創新。
(原載《珠江學派與理學心學》,廣東旅遊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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