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關帝信俗儀式舞蹈中藴含着珍貴的閩南非物質文化遺産,是中國民俗舞蹈的主要表現内容,它與民俗事象息息相融,滲透着閩南的民俗風情,成爲閩南民俗文化有形傳承的重要形式,亦成爲促進兩岸文化交流與心理認同的重要紐帶。本文以漳州文衡殿爲中心,在田野考察的基礎上,借鑒民俗學、民族舞蹈學和文化人類學等方面的研究方法,既總結閩南關帝信俗儀式中歌仔戲“三出頭”儀式舞蹈存在的基本概况,又歸納其所具有的藝術形態特徵,也剖析其所藴含的傳統文化意涵。由此深入探討閩南關帝信俗場域中的文化内涵,以期爲閩南關帝信俗儀式舞蹈的傳揚盡綿薄之力。
一、漳州文衡殿關帝信俗的生態環境與儀式舞蹈概况
漳州文衡殿關帝信俗的繁衍與播植得益於其優越的地理環境與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藴,歲時節慶呈現的民俗儀式舞蹈成爲漳州文衡殿關帝信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架起人與神之間雙向溝通與交流的橋樑。
(一)文衡殿關帝信俗依附的生態環境
從文衡殿關帝信俗所依附的生態環境的角度來考察,一方面因爲閩南地區得天獨厚的自然地理條件,宜居且陸港交通便利;另一方面又得益於底藴豐厚的歷史人文環境,重義且不失傳統文化信仰。
1.得天獨厚的自然地理條件
漳州地處閩南最南端,東瀕台灣海峽,福建省第二大河九龍江貫穿漳州府城,沿江碼頭鱗次櫛比,自古以來便是連接海内外貿易的港口城市。優越的生態條件,山海兼具、依山傍海的自然地理優勢爲漳州民間信俗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生態環境基礎。打錫巷位於漳州府城中心,毗鄰九龍江南門溪碼頭,陸港交通便利使其迅速形成了以打錫巷爲中心的發散型商品流通圈。
追溯歷史,明代漳州月港的海外貿易勃興爲漳州經濟發展注入强大活力,成爲“人烟輻輳,商賈咸聚”的商業重鎮,形成“風回帆轉,寶賄填舟,家家賽神,鐘鼓響答,東北巨賈,競鶩争持”的繁榮景象。富饒的經濟基礎帶來文化的繁榮,且地處東南邊陲的漳州遠離政治中心,客觀上形成了一種“隔絶機制”,使閩南民間信俗與傳統藝術得以保存並延續。漳州文衡殿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孕育出的信俗文化産物。
2.底藴豐厚的歷史人文環境
被列爲漳州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漳州文衡殿,始建於明萬曆間(1573—1691年),文衡殿所在的打錫巷位於今漳州市區新華東路與新華南路的交叉口,是市區東南部人口流量較大的區域之一。漳州近代民諺“東門金,南門銀,西門馬屎,北門蒼蠅”的前兩句便是打錫巷經濟富庶的真實寫照。明清以降,漳州製造業尤爲發達,打錫巷一帶及周邊地區成爲金銀首飾業、紡織業等手工業者的聚集地,更是出現“城門之内百工鱗集,機杼爐錘,心手俱應”的盛况。打錫巷内商貿往來推動的人口流動和以血緣關係爲紐帶的家族店鋪爲關帝信俗的播植提供了良好的信仰生態基礎。
閩南人素來重視傳統的承襲,重情義,對家族和事業盡忠誠,對親友和鄰里講義氣,重義輕利的經商的要義與關帝的“忠孝節義”精神相契合。基於此,打錫巷民衆將關帝作爲境内的保護神供奉在文衡殿中,一是讓這位忠義大帝時刻提醒人們從商講求誠實守信,規範自身行爲;二是希望藉助關聖帝君的神力,保佑打錫巷内的子民風調雨順、安居樂業和興旺發達。
(二)以關帝信俗爲核心的文衡殿信仰體系與儀式舞蹈
閩南民間信仰中的神靈衆多,在民衆看來,這些神靈不分親疏,只要以虔誠之心供奉神靈,就能得到他們的保佑。因此,在閩南存在着一處廟宇同時供奉數位神靈的現象,漳州文衡殿亦是如此。文衡殿以關帝爲主神,配祀、附祀其他神靈,一方面形成一種“神”和“神”雙向溝通對話的關係,另一方面又在信衆與諸神之間搆成了一種“人”和“神”的雙向溝通交流的關係。當然,其間能够真正發揮作用的歸根結底還在於人,而儀式舞蹈正是在彼此之間作爲媒介,架起了“人→儀式舞蹈←神”相互溝通的橋樑。
1.關帝信仰體系藴含“人→儀式舞蹈←神”的時空場域
文衡殿中主祀關帝聖君,配祀關平、周倉兩位大將,以輔佐關帝的神力,以更好地保境安民。同時附祀中壇元帥,以扺禦妖魔鬼怪,保護神壇和地區的安寧。此外,文衡殿信衆的流動推動了本廟香火的傳播,隨之形成的分靈廟作爲子廟與祖廟文衡殿之間呈現一種源與流的“血緣承襲”關係。各分靈廟需要定期回祖廟進香,參加祖廟的祭祀活動,以保持血脈間的聯繫,以增强子廟神靈的法力。由此,文衡殿逐漸形成了以關帝信仰爲核心的信仰體系,並建構起“廟宇—儀式—地方社會”的信仰空間秩序。
從信仰空間上説,人與神存在於不同的時空場域,因此兩者間的溝通需要特殊的媒介。據《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載:“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説遠人,以作動物。”可見,古人以樂舞作爲人神溝通的媒介,通過五音八音六律與六舞合樂體系,營造儀式音聲空間,人們在“樂和與禮序”的時空場域中感發治心,以使各地親睦,民衆和諧,賓客安定。時至今日,閩南關帝信俗依然延續此禮,在歲時節慶中藉助民間俗舞來聯繫人神的溝通,酬神娱神,以求家園平寧、風調雨順的和諧願景。
閩南地區的民俗樂舞主要表現爲藝陣舞蹈與戲曲歌舞小戲,成爲迎神賽社和宫廟祭祀活動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如南宋理學家陳淳在《上趙寺丞論淫祀》中,就已經對漳州城鄉廟會的盛况予以記載:“某竊以南人好尚淫祀,而此邦之俗尤爲甚。……今甲廟未嘗,後月乙廟又至,又後月丙廟丁廟復張頤接踵於其後。……四境聞風鼓動,復爲優戲對相勝以應之。”可見,早在南宋時期漳州民間演戲酬神廟會風俗盛行。文衡殿社慶祭祀活動秉承古禮,以漳州戲曲歌仔戲作爲廟會社慶儀式舞蹈的主打内容,特别是其中的歌仔戲“三出頭”戲曲表演,向來被視爲連接“人”與“神”的媒介,信衆往往需要通過演戲酬神的方式向文衡殿内的神靈傳達虔誠、感謝之意,同時也祈求殿内神靈賜予人們福佑和境内的安居樂業。
2.娱人娱神的文衡殿社慶儀式舞蹈
農曆十月初一是漳州文衡殿的社慶吉日,以拜壽關帝爲主要儀式的祭祀活動,一般持續兩到三天,整個過程包含許多閩南信俗儀式舞蹈,映射出閩南地區豐富多彩的信俗文化,具體包含出巡、答謝和拜壽三種儀式。
(1)出巡儀式:主廟藝陣巡遊
文衡殿的出巡儀式一般在社慶前夜舉行,出巡前通過“博杯”的方式判斷當天是否適合殿内主神出巡。出巡隊伍由關帝神轎和藝陣表演隊伍組成,見表1:
表1 文衡殿社慶關帝出巡藝陣簡况
表格略
如表1可見,出巡藝陣按照“開道鑼陣→旗隊陣→聖輦陣→哪吒鼓樂藝陣→大鼓凉傘藝陣”的順序跟隨神轎繞境巡遊。概括來説,在關帝轄管區域表演信俗陣勢,目的爲了發揮神靈的威懾作用以驅鬼除疫,保合境平安。此外,文衡殿管委會還會到周邊店鋪分發請帖,並贈花一朵,“花”寓意“發”,藉以祝願各商鋪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2)拜壽儀式:迎送藝陣對舞
農曆十月初一上午社慶正式開始。文衡殿的兄弟廟、分靈廟受邀在當天前來祝壽,文衡殿主廟到打錫巷路口迎接客廟,迎接隊伍按“關聖帝君開路鑼→關聖帝君旗→大鼓凉傘陣”組成藝陣隊伍,偶有關帝五部將大神尪儺舞陣、舞獅陣、哪吒鼓樂陣等表演藝陣。前來參加社慶的兄弟廟、分靈廟藝陣跟隨主廟迎接隊伍來到文衡殿前表演,並向神靈拜壽祈福。通過這些儀式可以看出,不同廟宇以最出彩的藝陣展示技藝,以“輸人不輸陣”的群體意識拼陣較技,營造出喜慶熱鬧的氛圍,以示對神靈的崇敬之情。
(3)答謝儀式:酬神表演的人神對話
答謝儀式主要由信衆出資,以答謝物的形式報答神靈庇佑。答謝物的形式多樣,如信衆籌資請歌仔戲酬神、禮金、齋飯、歌陣等。其意涵也各有不同,如答謝齋飯寓意請神用宴,以求五穀豐收;答謝“菠蘿金”(菠蘿的閩南語爲“旺來”),寓意“好運來”。
其中的歌仔戲表演是答謝儀式的重頭戲,通過請戲酬神的方式感謝神靈庇佑,這種娱神娱人的答謝形式深受當地信衆追捧。請戲主要包含三個必要的環節:第一,承辦劇團團長介紹本次請戲的主家和演出劇目;第二,確定演出歌仔戲“三出頭”儀式舞蹈;第三,歌仔戲正式開演及結束。歌仔戲“三出頭”儀式是社慶謝戲中必不可少的儀式性表演,主要包括“跳加官”“八仙賀壽”和“狀元夫人送子”三部分的表演。
二、漳州文衡殿關帝信俗“三出頭”儀式舞蹈的結構分析
“三出頭”儀式舞蹈是閩南地區歌仔戲正戲開演前的傳統戲曲藝術形式,它作爲一種具有宗教色彩的儀式性演出是閩南關帝信俗事象的主要内容,有着祛邪納吉、還願謝神的作用。
(一)“三出頭”儀式舞蹈概述
“三出頭”儀式舞蹈與歌仔戲正戲内容無關,演出時間較短,演出場合多在民間宫廟前的戲台。整場“三出頭”儀式的表演空間在戲台與宫廟之間轉换,演員從戲台來到廟中向神靈拜壽,此時戲台上的演出延伸到戲台外的宫廟中,與祭祀儀式相互穿插,形成“戲中有儀,儀中有戲”的特點。
“三出頭”儀式舞蹈由“跳加官”“八仙賀壽”和“狀元夫人送子”三部分組成,富含求取功名、賀壽和求子等驅邪納福的内容。因其儀式科儀包含唱、念、做、打,尤以身段動作最具特色,故本文把其歸屬民俗戲曲舞蹈範疇。由於“狀元夫人送子”的儀式内容較爲簡略,下文就“跳加官”與“八仙賀壽”兩部分儀式舞蹈進行重點分析。
(二)“三出頭”表演程式與藝術分析
1.“跳加官”:閩南儺戲的演變與解析
閩南“跳加官”儺戲源於古老儺儀,包含面具裝扮、演劇的虚擬空間等戲曲本質元素,因而具有强烈的戲劇色彩,正如宋朝儒學大師、理學家朱熹所言“雖古儺禮,然近於戲”。儺儀最早的功能在於驅疫逐祟,隨着人們生存能力提高與生活環境的改善,儺儀的功能性質出現根本性轉變。儺儀從宫廷走向民間冲淡了儀式的嚴肅性與規範化,但却深入了人們日常生活,逐漸世俗化,成爲保境安民、祈福還願的重要手段。民衆將以官爲神、以神爲官的觀念融入“跳加官”儺戲之中,成爲一種祭祀的儀式性表演,具有祝願加官進爵之意。
(1)加官形象塑造
在中國傳統戲曲藝術中,“跳加官”扮演的人物衆説紛紜,主要是指道教神仙中的“天官”,在閩南民間傳説中,“加官”又有鐘馗、魏征、狄仁杰等説法。據筆者調研,漳州地區“加官”扮演的形象多爲狄仁杰。兩岸戲劇大師陳世雄、曾永義教授在《閩南戲劇》中描述:“男加官,生行扮天官(宰相),身穿紅蟒袍,頭戴長翅烏紗帽或金貂,面戴有五綹黑須的假面具,手持玉笏”(見圖1)。該描述與漳州文衡殿社慶中的“跳加官”表演一致。概言之,閩南“跳加官”表演在服飾扮相上有以下兩個方面的特點:第一,與傳統戲曲油彩臉譜不同,加官者表演時口銜富有民俗意涵的加官儺面具,笑容可掬,是古老儺儀在閩南地區的衍化;第二,儺形象與戲麯生角的扮相融合。加官者口銜綴有五綹須的儺面具,身着紅色蟒袍,頭戴烏紗帽,扮演狄仁杰形象,以生角科儀的身段表演有機融合,詮釋世俗化的儺形象與文化意涵。
(2)加官表演形態
文衡殿社慶儀式中“跳加官”儀式舞蹈具有獨特的動作語彚表達,其主要動作解析如下:
動作一:抖甩袖(見圖2)。加官隨鑼鼓經踱步狀從戲台左側出場,在戲台中央亮相。右臂向胸前屈肘起勢,先由上而下,再由裏向外抖甩水袖。左手用手腕和拇指將袖勾起,置於胸前,由内向外翻袖。抖甩袖動作重復三次,表示“一掃黎民灾苦”“二掃姦邪作祟”“三掃邪惡妖魔”,展現加官的威嚴形象。
動作二:涮腰請拜(見圖3、圖4)。加官面向觀衆大八字步站定,雙手攥住腰間玉帶,身體以腰爲軸,以逆時針方向按“前—左旁—後—右旁—前”涮腰三次,加冠帽的兩長翅與玉腰帶隨之甩動三次,寓意“連中三元”;涮腰動作結束後,加官右手持朝笏,左手覆右手上,走向台前,對着神靈與觀衆作揖請拜,表示向四方衆神作禮請揖,爲民求得庇護。
動作三:推朝笏+展加官聯(見圖5、圖6)。首先加官位於戲台右側,面朝舞台三點方位,左手理髯提肘,同時右手持朝笏,順右下斜旁腰方向,推朝笏三次。反之,走至戲台左側面朝舞台七點方位,順左下斜旁腰方向,推朝笏三次,簡稱“三+三”推笏動態。最後加官扮演者位於戲台中央,左手持加官聯,右手持朝笏翻動加官聯依次展示“加官進爵”“合境平安”字樣,同時右手往外揮動,意爲把聯上的“福氣祥瑞”揮灑人間。
(3)伴奏特色:歡快詼諧的鑼鼓經節奏
鑼鼓經保留着戲曲原始表演遺風的特製“加官”鑼鼓曲牌,其伴奏由司鼓、鑼、鐃鈸搆成。三種樂器合奏的打擊樂風格歡快喜慶,與“跳加官”儀式舞蹈相得益彰。加官出場時,伴隨着“|台兒 乃台|乙個 台|”的節奏型,具有幽默詼諧的特點,即爲加官向鬼神獻祭借台,營造出神秘且富有動感的開場吉祥氛圍。又如“|大大 各|台·大|台·大|”的附點節奏型運用,使鑼鼓經伴奏的旋律更具跳躍感,風格詼諧富有變化,推動歡樂情感的表達,配合加官涮腰、推笏、請拜、展加官聯等儀式動作,表達對信衆期盼加官進爵,合境平安的美好祝願。
“跳加官”的伴奏音樂爲武平,常見的鑼鼓經節奏見如下譜例:
歌仔戲《跳加官》鑼鼓經(節選)
2/4 歡快、喜慶
起介
各大 各||台 台|台兒 乃台|乙個 台|大 台|大 台|台 台||:才 台|
乙個 乃|台 大|台 大|台 台:||大大 各|台·大|台·大|台 台|台 ○‖
2.“八仙賀壽”:閩南戲曲開場舞的解析
“八仙賀壽”是一種戲曲藝術與祭祀儀式相結合的戲曲舞蹈表演形式,具有儀式性與戲劇性的雙重屬性。“八仙賀壽”一般在歌仔戲正戲開場前表演,分爲大八仙和小八仙兩種,是廟會、神靈壽辰的必演儀式劇。在正常情况下,根據謝戲人的要求可以選擇表演大八仙或小八仙。小八仙較爲簡短,大概需要十至十五分鐘左右即可;大八仙内容豐富,正常耗時都在三十分鐘左右。
(1)八仙形象塑造與特點
“八仙賀壽”的表演組由一位王母娘娘和中國民間神話傳説的八仙搆成,分别爲李鐵拐、漢鐘離、張果老、吕洞賓、何仙姑、藍採和、韓湘子和曹國舅。八仙角色扮相形象生動,道具各有不同,呈現不同的寓意(見表2)。
表2 “八仙賀壽”角色道具及意涵
表格略
如表2可見,“八仙賀壽”即是閩南傳統的扮仙戲,在服裝和道具上遵循民間神話傳説進行角色刻畫,賦予獨特意涵,八仙各司其職,民衆希翼八仙舞能爲人間驅邪除煞,祈神賜福。
(2)八仙表演程式與場圖
表演程式:文衡殿“八仙賀壽”的表演内容爲小八仙。鑼鼓經伴奏起,衆八仙兩兩成行從戲台兩側出場,雙手合十,先拜戲台前的神靈再對拜;緊接王母娘娘緩緩登場面朝觀衆穩立台中,八仙隨即以她爲中心,八字排開。王母娘娘領衆八仙齊念:“壽酒瓶瓶醉,壽花朵朵開,壽山如壽海,福壽萬萬年”,命八仙下凡向廟内神靈拜壽。隨後,吕洞賓手持拂塵與弓箭登場,在戲台右側面向八點方位站定,做“拉弓射箭”動作,寓意爲人間掃去雜念煩惱,將福氣安康帶到人間。吕洞賓動作畢,衆八仙依次下場到文衡殿内按照儀禮向關帝主神點香拜壽,儀禮完成後返回戲台,完成“八仙賀壽”的儀式表演。
舞蹈場圖:文衡殿“八仙賀壽”表演的隊形變换靈活,畫面豐富飽滿,其主要舞蹈場圖(見圖7)分析如下:
“龍出水”:八仙以“龍出水”的形式從戲台兩側一一出場,配合八仙精美的服裝扮相和道具,畫面流動似“雙龍戲水而出”,具有漳州民俗蛇龍圖騰寓意。
“正八字”:八仙登場後以“正八字”隊形居中排場而站,畫面平穩,强勁有力的威嚴動勢展現了八仙在天庭的神威,以及聽命於王母時的莊嚴態度。
“船型”:八仙應王母之命下凡向神靈拜壽,隊形隨即變换爲“船型”。衆八仙對着八點方向,以對角綫路綫流動,後呈現“船型”造型,此時畫面具有動態的延伸感,意境深遠,展現了八仙對下凡拜壽的殷殷期盼。
“龍擺尾”:八仙完成了戲台上的表演,以“龍擺尾”的隊形下台到殿内向神靈拜壽,“S”型的動態走向,似蛟龍擺尾蜿蜒流暢,使舞台畫面連綿不斷、生生不息,令觀衆産生意猶未盡之感。
三、閩南關帝信俗場域下“三出頭”儀式舞蹈的文化意涵
縱觀“三出頭”儀式舞蹈的表演程式,其表演形態、角色塑造與舞蹈場圖皆藴含着獨特的閩南地域文化色彩,詮釋着閩南民衆的人文性格與理想追求。
(一)“三出頭”儀式舞蹈形態的符號意涵
1.“跳加官”的形態意涵
(1)“跳加官”儺戲的形象解讀
閩南“跳加官”儺戲演員扮演宰相狄仁杰,表演時演員口銜加官面具後被賦予民間人神的身份,成爲儺神的載體。筆者按此説法對“跳加官”動作的解析如下:“跳加官”表演結尾,加官者持朝笏上指天、下指地的動作,寓意“天知地知”,藉以表達狄仁杰效忠皇帝的心意與作爲。此動作的表達正契合了關帝忠貞不二的節操,亦與文衡殿殿前讚頌關帝義勇忠心品性爲“天下忠勇無雙士,世上義氣第一人”的楹聯相襯,體現了文衡殿民衆爲人處世講究信譽的道德準則。在關帝信俗的場域下,“跳加官”儀式舞蹈暗喻的“忠臣不事二主”映襯了關帝事公以忠的道德標準。因此,“跳加官”儀式舞蹈藴含的文化意涵,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關帝忠義精神的傳遞。
(2)舞蹈方位構圖寓意
“跳加官”作爲儺舞的一種,屬於戲儺。在功能上,是古代儺儀的演變與衍生。歌仔戲“三出頭”儀式中的“跳加官”既保留古代驅鬼除疫的基本作用,還爲滿足閩南民衆祈福安康的心理需求,與閩南民間信俗結合,兼具保境安民、加官進禄的作用。據田野調查發現,“跳加官”的舞蹈場圖呈現爲“打四門”請拜作法(見圖8):
據舞蹈場圖可以看出:“打四門”出場按“北—西—南—東”四個方位依次亮相身段。四個方形走位目的是朝四方作法,俗稱“打四門”,向四方鬼神獻祭借台演戲,從而使演出完整順利。表演者在方形戲台上呈現圓形運動軌迹,這一舞蹈場圖的表達是暗含“天圓地方”的上古宇宙觀,營造“天地和諧”的氛圍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表達了閩南民衆對平安祥瑞的理想化追求。
2.“八仙賀壽”的形態意涵
(1)八仙形象意涵
“八仙賀壽”是閩南扮仙戲的一種,八位神仙皆從凡間出身,後得道成仙。從人物搆成上看,八仙與一般莊嚴神聖的神仙不同,他們的出身或富貴或貧賤,囊括了社會不同階層中的男女老少形象,集中體現了傳統儒家講求中和之美的標準。由於“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故事來自民間,且與廣大民衆的日常生活十分貼近,故早已融入到閩南民間生活之中。“八仙”的形象及其意象符號隨處可見,如生活中常用的八仙桌,或常以刺綉裝飾、瓷器繪畫、雕刻作品等大仙形象出現在神靈出巡神轎或宫廟房樑上,乃至各類閩南地方戲種裏,往往都有“八仙”戲,成爲閩南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八仙鬧海”的故事彰顯了神靈的團結精神,在關帝信俗的依託下更教育民衆要團結一心、凝心聚力。八仙蟠桃赴會向神靈賀壽,實則代表了各個階層的男女老少向神靈祈福納吉,從而達到圓融一體、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這也是“八仙賀壽”成爲閩南關帝信俗歌仔戲常見的祝壽題材的本質根源。
(2)八仙唱詞表意
“八仙賀壽”通過唱演結合的形式來表達對關帝等神靈的崇敬。唱詞内容方面各劇團有所不同,可以歸爲兩類:一類是以簡短的禱神詞作爲唸白,此處節選漳州南靖蘭花香劇團的唱詞爲例:
張果老:保庇吉星高照,富貴兩全。
漢鐘離:保庇出入平安,開車順利。
吕洞賓:保庇漁業興旺,一帆風順。
曹國舅:保庇各行事業,輝煌騰達。
韓湘子:保庇健康長壽,萬事如意。
何仙姑:保庇心想事成,步步高昇。
藍採和:保庇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可見,這類唱詞在内容上較爲相似,采用通俗易懂的白話,以排比的句式進行唱念,向神靈拜壽以表虔誠的同時又爲信衆祈福,藉以滿足信衆在衣食住行上的心理需求。這類唱詞在小八仙中較爲常見。
另一類是歌仔戲七字四句體唱詞,此處節選漳州藝光薌劇團的唱詞爲例:
李鐵拐:八仙之中我爲首,天上地下任我游。
葫蘆内中吐仙氣,山河錦綉緑油油。
漢鐘離:手拿芭蕉好自在。大摇大擺下山來。
肚大乃是聚旺財,金玉滿堂笑顔開。
韓湘子:吹簫引風音句美,樂聲悠揚冲九天。
南婚女嫁成雙對,白頭携老享百年。
藍採和:懷抱花蘭採花香,仙山蓬萊花映紅。
百花齊放顯茂盛,百家争鳴慶太平。
如上“八仙賀壽”七字四句體唱詞,語言口語化且通俗易懂,唱腔上采用“七字調”與“雜碎調”結合的曲調形式,具有合轍押韵、起伏舒展的獨特韵味。唱詞中既有押韵也有叠音,集中展現了歌仔戲七字四句體的音韵特徵,使閩南語的音樂性與韵律性融爲一體。例如漢鐘離的唱詞押[ai]韵,一韵到底,朗朗上口。“八仙賀壽”曲調悠揚歡快,旋律起伏錯落有致,抒情性强,直抒胸臆地傳達了八仙對人們的美好祝願以及賀壽時的喜悦之情。從内容上看,“金玉滿堂笑顔開”“白頭携老享百年”“百家争鳴慶太平”等唱詞,是閩南民衆理想世俗生活的寫照,凝結了人們對福禄壽的殷切期盼。
(二)“三出頭”儀式舞蹈的文化意涵
1.展現閩南關帝信俗儀式舞蹈“天人合一”的文化内藴
“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是古人在應對自然、體悟自然之境而孕育出的思想結晶。天始萬物,地生萬物,人成萬物,天地人三者各有其道,又相互聯繫。閩南關帝信俗儀式舞蹈在儒道文化的影響下直接反映出“天人合一”的文化内藴。在“天人合一”觀念的浸潤下,閩南關帝信俗儀式舞蹈集中反映了民衆與天(神)之間的互動交流。
依上文“跳加官”儀式舞蹈的動作解析可知,“跳加官”的主要動作需要重復三次,如抖袖三次、涮腰三次、轉動腰間玉帶三次、左右推朝笏三+三次。“三”的動作貫穿表達正是古代聖賢對宇宙人生哲理的涵化,正如《道德經》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見,“跳加官”主要身段動作三次的重復運用,有其民俗意涵,旨在强調“三”的崇高地位,並以最虔誠之心爲民衆祈福納吉。而《説文解字》又曰:“三,天地人之道也。從三數。”這裏的“三”,意爲宇宙(天)、地、人三層境界,體現的是宇宙、自然的運行法則與人生的意義,三者合一,即爲“天人合一”。這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哲學觀念中天人合一、順應自然的和諧文化理念。此外,“跳加官”儀式舞蹈也是“人”與“神”之間的互動,演員扮演的加官形象代表民衆與“天”互動,爲民衆求取功名、祈福納吉,爲社境驅邪净穢、保境平安,折射出“天人合一”的文化内藴。
2.體現閩南民衆對關帝世俗化的信仰寄託
“三出頭”儀式舞蹈是閩南民衆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在民間信仰的場域中,它被視爲是關帝信俗生態下人神溝通的橋樑,更具有閩南獨特的地域文化内涵。“跳加官”的“打四門”圓形走位,“八仙賀壽”的“龍出水”“龍擺尾”舞蹈場圖,將閩南人遵循“天圓地方”秩序、崇尚龍蛇圖騰崇拜符號納入舞蹈的動作表達與場圖構建之中,無不體現着閩南民衆追求圓融美滿、祈求祥瑞平安的文化心理。
此外,“三出頭”儀式舞蹈從表演形式到唱誦演繹均體現着閩南民衆對關帝世俗化的信仰寄託。本文再以“八仙賀壽”與“狀元夫人送子”的部分唱詞爲例,略析閩南民衆在其中寄託的深刻寓意。
如《八仙賀壽》七字調唱詞(節選):
荷花出水塵不染,清香秀麗在愛荷。世世代代享富貴,多子多孫拜壽堂。
又如,《狀元夫人送子》七字調唱詞(節選):
騰雲駕霧下凡塵,命你前去送孩兒。送因孝子和孝孫,全村福氣年年春。
根據上述“八仙賀壽”兩段唱詞節選,筆者概括出以下兩點内容:
第一,多子多福的家庭觀。閩南社會素有濃厚的家族血緣觀念,重視男性血緣的繼承。男性對擴大家族勢力有着現實作用,男性血脈的延續關係着家族勢力的强弱。因此傳宗接代成爲閩南根深蒂固的家族觀念,多子多孫被視爲是福氣的象徵。在東山流傳着“關帝爺送子”的傳説,説明關帝形象已從武神向俗神轉變,表現出鮮明的世俗化、人性化傾向。因此文衡殿社慶借“八仙賀壽”和“狀元夫人送子”的表演向關帝拜壽求子,希冀實現“送因孝子和孝孫,全村福氣年年春”的美好願景。而這樣的家庭觀也促使閩南家族社會的團結和睦,使閩南社會始終秉承“家國圓融”的情懷,這種家族社會的認同基礎推動着海峽兩岸的民族文化認同,從而維係中華民族的和諧統一。
第二,重商意識的體現。明中葉以後,以漳州月港爲起點的“海上絲綢之路”打開了閩南海外貿易的大門,爲閩南商品經濟的發展注入强大動力。閩南民衆的重商意識趨於典型,並逐漸將重商意識涵化在戲曲唱詞之中。八仙唱詞中“聚旺財”“享富貴”等詞語正體現了民衆希望獲得神靈庇佑助力事業發展的心理。關帝信俗在被民衆賦予理想的精神寄託後趨於世俗化,原始的武神職能逐漸淡化,而財神、家族神等職能得到加强,甚至被民衆賦予了生育神的職能。“三出頭”儀式作爲一種酬神表演,既表達了民衆對神靈的崇敬心理,又寄託了他們祈求神靈庇佑的信仰追求,折射出閩南民衆獨特的文化心理。因此,閩南民衆借關帝信俗以求血脈延續和歲歲歡愉,年年勝意的訴求便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結 語
歌仔戲“三出頭”儀式舞蹈是閩南關帝信俗儀式的重要内容,它融合了閩南傳統儺儀、戲曲與現代元素,其音聲舞律形態是關帝儒家思想以“禮”爲核心的舞蹈表達,不僅展現了閩南戲曲舞蹈的藝術風貌,更藴含着閩南民衆的理想追求。漳州文衡殿“三出頭”儀式舞蹈作爲“人—神”時空場域的符號載體,將關帝“忠義仁勇”涵化在其表演程式、角色扮相、主題動作、舞蹈場圖之中,通過舞蹈之禮的表達呈現出儒道之“禮”,二者相互輝映,共同呈現了閩南民衆“以和爲美”的審美情趣和追求圓融祥瑞的文化心理,反映了民衆崇尚中正平和的價值觀念與追求圓滿的文化心理。
歌仔戲是兩岸民衆在地緣、語緣、情緣的基礎上同生共創的戲曲藝術,是維係兩岸人民情感、建立兩岸文化認同的精神紐帶。整理闡釋關帝信俗儀式中歌仔戲“三出頭”儀式戲曲舞蹈藝術、探究其深層文化内涵,以期爲閩南關帝信俗與兩岸戲曲藝術的保護傳揚提供一定的理論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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