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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紙包鷄、鷄包紙、紙包鷄包鷄包紙……
藝術作品風格的形成和作者具體的哲學、宗教、政治信仰之間的關係是微不足道的。换言之,哲學觀念並不能指引藝術創作。况且,對於純粹的、並不針對藝術以外的目的進行創作的藝術品而言,傳達某種哲學觀念,並不是它應該完成的任務。倒是另外一些不那麽“系統”的、蕪雜的、不容易分析與歸類的因素,真正在對藝術品的風格發生影響,就創作者本身而言,他自己持一種什麽樣的審美觀,對他的作品的風貌有着重要的影響。
許多紛繁複雜、亂無頭緒的事件,觸發着一種審美觀念的形成。而爲什麽會形成“這”種觀念,如果要向最深層次探討的話,則必然要涉及到許多個人體驗,以今天的科學爲基礎,還不能到達這個層面來進行討論(這也是爲什麽關於藝術的話題,總會産生許多穿鑿附會的説法的原因之一)。不過,如果以“大概如此”爲標準,那麽形成某種審美觀的情形,倒也未嘗不可以歸納爲三種:一、作者經驗到一些藝術品,并且認同它們體現出來的審美取向;二、作者通過别人的描述得到某種審美標準,經過自己的體驗(思考的、實踐的),接受了它;三、作者對自身懷有特别的認同(或者説“自信”),對客觀的刺激並不持約定俗成的態度,而是作出自身的反應。他的審美觀就在這些反應的集合中産生。
第三種情形或者可以稱爲“審美觀的創造”。作者的性情在這裏起着重要的作用。就書畫來説,古人早已有“書(畫)如其人”的議論,範寬仁厚,其畫博大;李成沉穩,其畫坡脚須要數層……這些説法,今天雖然已經難以求证,却也並不一定是附會之辭,應有觀察結果作爲依據。其實,個人的性格、氣質影響他的審美取向、作品面貌,並不是什麽新論,千古以來多有例证。只是要揣摩一個人的性情,往往連他的至親好友也不一定能做到,至於要研究和他的作品之間的聯繫,更是虚無飄渺的事。以當前流行的學術思維判斷,這些都是很難作爲“嚴肅的”課題來進行“系統的”研究的。倒不如扯扯藝術跟哲學、藝術跟政治經濟、階級鬥争、個人際遇……的關係,要來得更有迹可尋。
雖然研究起來不着邊際、結果可能南轅北轍、其成果也很難接受當前學術標準的評判,但“藝術家的性情與其作品的關係”仍然是值得堅持關注的問題。它很可能是解答許多藝術難題的關鍵,隨着科技的進步,它遲早要成爲一門嚴肅的學術課題。它今天的尷尬境况,却並不妨礙我們把它作爲一個有趣的話題(羅素不也主張“有趣的”哲學嗎)。且讓我們舉一個例子,來看看它的趣味所在。
現代國畫大師潘天壽先生的藝術風格,一般的印象是“霸氣”、“大氣”。大開大合、節奏變化强烈。潘氏畫的“大”,其實源自他的“小”。潘天壽的畫面上,精細繁複的描畫佔有重要的比例,勾勒用綫大多舍直求曲。在他早年的山水作品中,這一特點尤爲突出,似乎年青人那無窮無盡的精力,要在這大面積的細織密描中才能得以盡情宣泄。在潘天壽後來成熟定型的畫面中,他用了大面積的留白、和大筆簡練的綫和墨,來與他的精刻細描形成對比,驚世駭俗。如果没有足够面積的“大”來容納“小”,畫面造成的節奏强度,則不足以表達他胸中澎湃的激情。事實上,潘天壽最好的一批畫,也正是他六零年前後的那批大畫。
從潘天壽先生的藝術風格,可以窺見他性情的一鱗半爪。他是一個很專心的人。他把藝術作爲宣泄自己精力與激情的唯一出口,因此他的畫具有强大的力量,他對藝事以外的雜務則並不熱心;他是一個敏感而細心的人,常常能注意到别人難以覺察的細節,處理每一件引起他關注的事情,總有超出常人的耐心與細緻。因此他也很難容忍一件事辦得馬虎和不完美。反映在畫面上,就是他對細節的描畫,經常處於近乎迷醉的狀態;他是一個事事喜歡與衆不同、自出機紓的人,他的心思隱晦而含蓄,别人往往只能理解他的表面,却永遠也猜不透他最深的含義。因此他的造型偏向怪异、他的用綫喜歡曲折;但他决不是要故意隱瞞自己的内心,他一直願意、也一直在坦白直接地説出自己的心思,只是缺乏真正能聽懂的人而已。因此他的造型總是舍圓求方、直來直去,筆墨總是清晰明白、毫不含糊;他在陌生的環境中可能比較温順木衲,在家人面前或者獨處的時候則會很情緒化,有着孩子氣的天真與狂放。外界的限制對他内心造成的壓力特别大。因此他的畫面節奏總是大開大合,令人感覺他的心靈特别需要一個寬敞的空間進行馳聘。
以上試論了潘天壽先生的性情與其作品的關係,所用的方法只是“揣測”。而且,一多半兒還是從其作品風格反推其性情,看起來,倒像是一通根據藝術家的作品來研究他的性格的、心理學範圍的議論。這種情况,也是在目前的條件下所必然要遭遇的無奈。
讓我們再回到本文開頭兒的話題上來吧。是什麽在指引藝術創作?這個問題,有時候也可以轉换成:藝術應該完成的任務是什麽?很難對此給出明確清晰的答案,幸好藝術家們也並不需要答出問題才能創作。這從側面説明瞭,藝術本身就不是一個有明晰概念的東西(對於世間萬物,人類都可以輕而易舉的給出概念,對自身的精神體驗爲何總是只能含糊其辭?這是上天留給人類大腦的局限所在、還是它的潜能所在?)。關於它的一切都象雲霧一樣形態無定、難以捉摸,關於它的一切,也許永遠都只能作爲有趣的話題——雖然這對藝術本身來説,其實不算什麽。
不過,還是有許多藝術家想要回答問題,許多次的藝術創作也許也源於這種衝動。但到創作完成的時候,這些回答問題的部分就像硌在肉裏的沙子一樣硌在了藝術品裏。大家都覺得宋詩不如唐詩,大概就是因爲宋詩過於偏重説理,有時反而不如唐詩明白曉暢的表達情感、在藝術意境上來得更純粹;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後半部分,通過列文進行的長篇思維辯論令人不勝其繁;而在他的另一巨著《戰争與和平》裏,爲瞭解釋歷史而不得不脱離小説情節寫下的累贅的説明,連托爾斯泰自己也覺得它們是在嚴重地“損害着他的小説”……
當然,也有“情”與“理”結合得完美的例子。比如“霜葉紅於二月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黄昏”、還有《圓圓曲》、《長恨歌》裏的許多警句……可以説,這些詩句就是因爲其中包含的人生哲理,才得以廣爲流傳。但且不論詩人們用形象表達哲理的手法,要比托氏的“情”“理”分述來得高明;單只論“人生哲學”與“哲學”,就已經是有區别的概念。前者是“外觀”的,它看似在説理,實則是對社會現象的表面陳述,缺乏、也不需要分析與論证;後者是“内省”的,它探討現象下面的規侓,非經過分析論证不能得出規侓,這個過程難以引起没有同樣經歷的人的共鳴。大家欣賞鮮花,“人生哲學”告訴大家:這花很美。“哲學”分析説:花的結構如何、它生長的道理如何……對於前者,大家會馬上獲得“共鳴”;對於後者,大家先會不解而好奇,接着,那些只想來花園放鬆消遣的人就會因爲乏味而走掉了。中國古典詩詞的成功,説明瞭藝術與“理”在何種程度上結合,才算達到了平衡。
在某種形勢下,指引藝術創作的是觀衆。奇斯洛夫斯基在《兩生花》裏想表達“心靈能够遥相感應”的理念,但真正吸引觀衆的,是包裝在這理念外的、一組組充滿詩意哀傷的鏡頭:演木偶劇的小舞臺周圍一片漆黑,强烈的燈光集中在木偶藝人一雙嶙峋的大手、和他手中的提綫木偶上。木偶在他手中演出童話式的悲劇,仿佛在演出任由命運擺佈的人類自己的故事。——此時鏡頭一轉,木偶藝人嶙峋的頭帶着悲憫的神情被燈光照亮在屏幕的左上角。震撼中,觀衆看見了聖光環繞的上帝的臉……看這出電影時,觀衆其實無需對奇氏的理念太在意。或者説,真正令這部杰作閃光的並不是它想要傳達的理念。
或者正如某名家看完現代舞表演發的感慨:“我終於知道怎樣欣賞現代舞了,其實不用管他講什麽,只要看舞臺效果和人體造型怎麽怎麽美就行了。”“買櫝還珠”的故事在這裏已經不能被看成笑話,其實,藝術也許就是一張包裝紙;其實,很多時候就像《麥兜的故事》裏的著名對白:紙包鷄、鷄包紙、紙包鷄包鷄包紙……誰是“鷄”,誰是“紙”並不容易分得清;其實,這個世界也許没有“鷄”,只有“紙”……不過,如果大家都能意識到自己是一張包裝紙,這個世界會輕鬆許多。
(作者:劉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