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美國首都華盛頓特區西南群山環抱的匡特科，陸戰隊大學研究中心主任格羅夫仔細端詳著我們贈送的禮品，小聲發問：“八一”這兩個漢字是什麼意思？我們解釋的時候，這位退役陸戰隊上校拿出一個本子，一筆一畫整整記了滿滿一頁，然後叫來特藏部門負責人，叮囑將這篇說明和禮品一起放在研究中心大廳中央，以便今後讓所有參觀者都能看見並知道其中的含義。
在紐約東部哈得遜河畔西點軍校校史館內，陪同參觀的西點軍校畢業生、陸軍中校胡珀指著上甘嶺597.9高地和537.7高地兩個沙盤模型說：上學時我們研究過這個戰例，知道你們當時在高地的守衛兵力只有兩個連，我們7個營輪番攻擊就是攻不上去，不知道為什麼？
這些事例，比看多少本教科書都令人印象深刻——這就是中國軍人的特質。在美國學習的那些日子裏，每天晚上當我攤開日記本記錄一天工作感受的時候，透過百葉窗凝望波光粼粼的華盛頓水道和對岸華燈閃爍的波特馬克公園，我仿佛又看見了冰天雪地的朝鮮戰場，看見那些憑一把炒麵、一把雪在軍號聲中衝鋒不止的戰士，看見將一個蘋果傳來傳去誰都捨不得吃的堅守上甘嶺坑道的英雄們。是他們的英勇奮鬥使我們獲得今日的地位。美國軍人雖然對“八一”二字的含義不甚清楚，但是通過交戰與交往，知道這個標記不容輕視。他們尊重佩戴“八一”軍徽的中國軍人。
我知道，軍人之間的尊重不會憑空產生。自1840年以來，近代中國沒有一支軍隊像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樣，引起世界廣泛關注，甚至成為他們反復研究的題目。這是前輩留給我們的資本。他們把自己的鮮血和生命都熔鑄其中，終於使“八一”軍徽在世界熠熠生輝。
“八一”南昌起義距今，不過80年。建軍8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仍是一支年輕的軍隊。
縱然年輕，80年前組織南昌起義的英雄先驅大都作古。半個多世紀前在朝鮮戰場上打出國威軍威的將士們，健在者也已不多。“八一”軍徽在嘹亮的軍歌和不息的軍號聲中，默默完成著生命的接力與更替。像一株參天巨樹，葉片年年脫落，新芽歲歲破枝，增長著一圈又一圈堅實的年輪。
我常常夢想那些非凡的前輩。大渡河、夾金山、臘子口，什麼樣的天塹也無法阻擋。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什麼樣的大山都能鏟平。從1927年建軍到1949年奪取全國政權，22年時間摧枯拉朽橫掃一切。新中國剛剛成立又逢朝鮮戰爭，“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把世界上最強大的武裝力量從鴨綠江邊壓到三八線附近。他們那種頑強不息和驚天動地的能量來自何方？
走進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在川流不息參觀人民解放軍新型作戰飛機、艦艇、中遠端導彈和新式軍裝的人流中，我又想起一段令人印象至深的筆記。那是一位政協委員——原國民黨山東省主席兼第二綏靖區司令官王耀武的回憶文章。他記錄的是國民黨人最輝煌、共產黨人最艱辛的歲月。1935年初，紅軍北上抗日先遣支隊在浙江懷玉山失敗，紅十九師師長尋淮洲戰場犧牲，紅二十一師師長胡天桃負傷被俘，由時任補充第一旅旅長的王耀武主持審訊。
但第一次見面就令王耀武驚呆了，他回憶這位多次交手的紅軍戰將說：“這位師長上身穿著3件補了許多補丁的單衣，下身穿兩條破爛不堪的褲子，腳上穿著兩隻不同色的草鞋，背著一個很舊的乾糧袋，袋裏裝著一個破洋瓷碗，除此以外，別無他物，與戰士沒有什麼區別。”
時值嚴冬，天寒地凍。若不是被別人指認出來，王耀武絕不相信面前這個人就是紅軍師長胡天桃。
1959年新中國成立10周年前夕，王耀武被作為首批特赦戰犯釋放。他仍然清清楚楚記得與胡天桃那次令他震驚的談話：
王耀武：蔣委員長對你們實行寬大及感化教育，只要你們覺悟，一樣得到重用。
胡天桃：我認為只有革命，堅決打倒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及軍閥，中國才有辦法。
王耀武：共產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你們硬要實行，這樣必然會失敗。
胡天桃：沒有剝削壓迫的社會，才是最好的社會，我願為共產主義犧牲。
王耀武：你家在哪里？家裏還有什麼人？告訴我們，可以保護你的眷屬。
胡天桃：我沒有家，沒有人需要保護。
胡天桃後來被押解到王耀武的上司俞濟時那裏，也無多餘的話。俞濟時說：你是紅軍的高級人員，不會不知道紅十軍團的情況。胡天桃回答：我不知道，你把我槍斃了吧。
胡天桃被槍殺了。那場談話中表現出來的工農紅軍的信念與意志，卻令王耀武想了幾十年。這位國民黨將軍當年一身戎裝，與寒冬中衣衫襤褸、腳穿草鞋、乾糧袋內只有一個破洋瓷碗的紅軍師長胡天桃談論國家命運和個人生死。他後來承認：在那場談話中，他不是勝利者。
這就是共產黨人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就是人民軍隊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就是我們這支隊伍的生命力、凝聚力、戰鬥力，我們的制勝之本。
今天中國人民解放軍已發展成為包括陸、海、空軍在內的諸軍兵種齊全的現代化武裝力量，活動空間從大洋深處一直延伸到太空。這支武裝力量不僅在多維空間維護國家安全，還有數千名官兵在世界各地執行聯合國維和任務。與歷史上那些艱難歲月相比較，真是滄海桑田。
中國正在高速發展。新世紀頭20年，既是我們必須緊緊抓住並且可以大有作為的戰略機遇期，也是國內外各種錯綜複雜問題伴生的矛盾凸現期，國家安全呈現的綜合性、複雜性和多變性，對國防和軍隊建設提出了更高要求。在形勢變化的推動下，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職責使命、發展思路、能力標準、行動範圍和方式都已出現或將出現重大變化。特別是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的社會主義大國，在社會主義處於低潮的時候，不依靠任何人任何集團的支持與協助獨立走上崛起道路，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也面臨著非同尋常的挑戰。
由此決定，建設一支與國家地位相稱、與形勢發展變化相適應、能夠在多領域行使職責使命的武裝力量，提高應對危機、維護和平、遏制戰爭、打贏戰爭的能力，已經成為牢牢把握國家安全與發展主動權、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需求。
一個強大民族的背後，必然站立著一支強大的軍隊。一支強大軍隊的背後，必集合著一群赤膽忠心的軍人。去年初，我去了一趟黃埔軍校舊址。大革命時期軍校門口那副對聯，至今讀來依然如雷貫耳：“升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就憑這一條，多少名將由此產生。中國共產黨人興辦的抗日軍政大學，校歌至今聽來依然令人熱血沸騰：“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我們這支軍隊在戰火硝煙中英雄輩出、戰將林立；和平時期能否繼往開來、無往不勝？當我們實現載人航天時，從外太空眺望蔚藍色地球，是否能感覺到二萬五千里長征留下的那條蜿蜒曲折的紅色痕跡？當我們穿上英武挺拔的07式軍裝之時，是否還記得那位衣衫襤褸、腳穿草鞋、乾糧袋內只有一個破洋瓷碗的紅軍師長？當我三軍部隊嚴陣以待面對一切威脅和挑戰時，是否還記得在冰天雪地的朝鮮戰場上奮勇衝殺的志願軍官兵？我們接過八一軍旗，是否還能延續那種生死不渝的信念和意志？是否還能獲得那種驚天動地的力量源泉？是否能夠通過我們的奮鬥使這支軍隊躋身世界強師勁旅之列？
只有讓這些思想經常撞擊我們的內心，才能確立新世紀新階段中國軍人應該具備的特質。有了這樣的特質，什麼時候也不會驕傲，什麼時候也不會萎靡，什麼時候都能保證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我們這一代軍人享受著革命前輩威名的庇蔭，讓下一代軍人也能踏上我們的肩膀，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是歷史的呼喚，更是我們心中燃燒的不熄火炬。（作者：金一南——國防大學 來源：解放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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