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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憲益: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http://www.CRNTT.com   2015-01-10 11:14:36  


 
哭憲益筆記

  10月10日,周六,憲益先生住進北京煤炭總醫院幹部病房,是單間,老人頗為滿意。10月15日,周四,做放射性粒子植入,術後腫瘤漸漸消失 ,但失聲,不能進食。

  11月22日,一個溫暖的冬日,一個閑適的禮拜天。我10點多趕到煤炭醫院,比計劃的下一次探望提前了一天,因為一早接到蘅姐電話,說昨夜已經搶救了。我照舊從側門進,繞開熙熙攘攘的門診大廳,避開擁擠的電梯,快步登上五樓。每上一步樓梯,就覺得心在下沉。

  上周五去看望憲益先生時,已明顯感到老人氣力衰竭,握著我的手遠不如往日有力。我的手涼,每次都會先用力搓會兒,總還是涼。與老人的手握在一起,我說,楊老, 您一會兒就把我的手暖和了!老人甜甜地笑了。臨走時,老人輕輕擺手,我說下星期再來看您,老人微微點頭。可是當我周日趕到醫院時,老人已經插了管子,借助機器呼吸了。我坐到床邊,撫摸著憲益先生已經無力抓握的手,眼淚順著腮邊靜靜流下。

  當天不斷有人前來探望,老人只能微微睜一下眼睛,以示歡迎或感謝。先生是位彬彬有禮、謙和慈祥的老人;自中風之後行動不便,對來訪者總要為不能起身迎送表示歉意。現在卻只能吃力地微睜雙目,以示禮貌。

  下午離開醫院時心情沉重,預感到這個可敬可愛的老人時日不多了,多想為老人最後的日子再做點什麼呵!想到了一首老人喜歡的愛爾蘭民歌“Danny Boy”,於是回家後讓女兒幫忙,下載了幾首男、女聲不同風格的“Danny Boy”,轉錄到iPhone手機上,准備周一放給老人聽,也許會喚起老人留學英國,或同乃迭同唱這些歌曲的美好記憶。老人失聲月餘,但頭腦清晰,耳朵聰敏,聽聽當 年喜愛的歌曲不失為一件好事。

  周日前來探望的親友都對憲益先生說挺住,一定能闖過這一關,一定能再創奇跡……雖然老人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奇跡般戰勝了癌症;但我心裡明白,這一次奇跡似乎不可能了。我想周一給老人聽歌曲時對他說,如果您累了,就不挺了,不堅持了,安心地走吧 ,也許乃迭正唱著“Danny Boy”,在等著您呢。

  11月23日,周一。7點鐘電話鈴聲大作——大清早電話鈴響罕見。我心裡咯噔一下,知道不妙。蘅姐的聲音,充滿悲傷,記不得說的是什麼。我說我馬上來,就噌的一下跳出溫暖的被窩。

  8點多趕到醫院,爬上五樓,走進病房。管子、儀器都撤了。冬日的陽光從東向的窗戶裡射進病房。老人安詳地躺在已撤了床單、被子的病床上,身著自己的衣服,灰褐色暗格西裝,深灰色褲子,雖然臉色蒼白,卻不失儒雅瀟灑。我最後一次摸了摸老人的手,還是溫溫的,卻再也不能熱乎乎地暖我的手了。我心中在喊,我帶Danny Boy來了,楊老,聽聽您熟悉的Danny Boy吧……

  然而憲益先生走了,留下我的遺憾,遲到的Danny boy∶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哦,丹尼男孩,風笛在呼喚……你必須走了,而我只能等待。等到夏天重綠草地,或山穀靜裹銀裝,你再回來,我會等候在此,無論是陽光下還是陰雨中。哦,丹尼男孩,我深深地愛著你。) 憲益先生走了,帶著他的遺憾,衆所周知、心照不宣的遺憾。也許這就是人生吧。

  11月24日,周二。憲益先生走得平靜,走得安詳, 走在北京煤炭總醫院。遠沒有像其他那些住在301 醫院的大家們走得轟動,走得熱鬧。最後的日子裡,陪伴身邊的只有為數不多的家人和友人。也許這正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憲益先生所希望的。

  先生走後不到24小時,我就收到友人從網上轉發的英國衛報的長篇訃告,隨後又看到紐約時報,洛杉機時報等各大報刊的報道。我感到欣慰∶世界各地都有先生的讀者,愛戴者,崇拜者;先生沒有,也不會被遺忘。

  先生走後不久,曾經門可羅雀的小金絲胡同6號,大小媒體蜂擁而至。我不禁感嘆,先生活著時為何沒有這多關注?90多歲的老人,去醫院要打的;因為有輪椅,又行動不便,還常常會被拒載。看病要排長隊,穿梭於推搡的人群;住院沒有單間;沒有人知道老人是誰,給老人多一分關愛。難怪提起去醫院,老人就蹙眉搖頭。難怪一直等到頸部腫瘤增大,進食困難,老人才同意去醫院。雖然醫護人員對住進煤炭醫院的文化老人尊敬無比,呵護備至,卻無力挽救歷經坎坷,風燭殘年的生命。

  11月29日, 周日。 今天的北京又是一個陰霾的日子。真奇怪,自從憲益先生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北京的天空總是這般陰沉。上午,憲益先生的親友和社會各界前往八寶山東禮堂告別。人們手捧白菊,排著重叠的百米長隊。告別儀式沒有哀樂,靈堂裡低聲回蕩著《送別》和先生生前喜歡的歌曲∶Danny Boy, Bonnie Banks O’ Loch Lomond, Amazing Grace 。

  憲益先生走後我悲痛,也不平。既感慨世態炎涼,又想呐喊∶社會為什麼沒多給先生一點關愛?!。但送走了先生,我平靜多了。同先生交往,常常感到先生身上有一種能量,哪怕只是陪先生靜坐;時間久了才知道,那能量來自先生的淡泊,超然與謙和。我會傾餘生能力,學習先生的品質。

  今天,我為先生敬獻的挽聯沒有“沉痛哀悼”、“永垂不朽”等字樣。

  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滿腹經綸,虛懷若穀

   小友瑋麗敬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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