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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顯惠:不願再描述苦難

http://www.CRNTT.com   2012-06-02 09:44:42  


 
延伸閱讀:南方周末專訪楊顯惠

  作家楊顯惠採訪到甘肅定西的一個老人,這位1960年春天參加過搶救人命的幹部告訴他一個慘絕人寰的“人相食”的故事。還有一個當年的孤兒也告訴過楊顯惠人吃人的故事。   

  這樣的細節,後來都被楊顯惠寫進了有關大饑荒時期的紀實小說《定西孤兒院紀事》。   

  從2004年初開始,《定西孤兒院紀事》系列相繼在《上海文藝》上發表。一個讀者給編輯打電話反覆問:“小說裡寫的吃人都是真的嗎?”於是這位編輯給楊顯惠打電話,說自己看到這些文字,也脊背發冷,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這些故事是真的嗎?”   

  楊顯惠回答:“‘吃人’的事絕對真實,這種可怕的事情是不能虛構的。”

他看見扣兒的毛辮子搭在水缸蓋上

   早在上世紀70年代,還是知青的楊顯惠就在閑談中零零星星聽說,甘肅十一師四團——位於玉門鎮的飲 楊顯惠
馬農場——那兒有一個從甘肅定西專區來的孤兒們組成的連隊。他一下子就記住了“定西孤兒”——1990年,楊顯惠重返河西走廊,在飲馬農場深入生活掛職任副場長,利用這個機會弄清了一個問題:災難的3年過去,定西專區緊急成立了一個專區兒童福利院,接納過六七百名孤兒。同期,定西專區的各縣、鎮,重災區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兒童福利院或幼兒園,共接納孤兒超過5000人。這個時候,寫“孤兒院”的想法從他心底冒了出來。   

  2003年,他找到了當年定西孤兒院的一個孤兒為自己帶路,從定西到通渭,再到會寧、靖遠(1958年亦屬定西專區)和臨洮,花了7個多月時間走遍了整個定西地區,採訪了150多位孤兒。   

  在通渭地區的村子裡,一位老人給楊顯惠講,他那時候(1959年)還是個孩子。他家鄰居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頭一天他去鄰居家,看見那個小女孩在院後的菜園裡拔韭菜,過一天再去,女孩不見了,毛角子(小女孩的頭髮用頭繩扎成兩個小刷子)在水缸上搭著。   於是,楊顯惠在《黑石頭》一文中寫了這樣一個細節:扣兒娘把扣兒煮著吃了,“一推開門,扣兒娘正燒火哩……他剛進灶房就聞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鍋裡冒出來的……他突然看見扣兒的毛辮子搭在水缸蓋上……他立即嚇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軟了。扣兒娘扭過臉問他:你站著咋哩?他看見扣兒娘被灶火照得紅赤赤的眼睛……”   

  一個孤兒還記得,1959 年春天,大煉鋼鐵失敗了,他大(爸爸)說過,就煉了些黑黑的焦炭疙瘩,就停止了。當時家裡還在地下埋著兩缸苞穀(玉米),沒叫搜糧隊搜走。那糧還是大和娘 1958 年春天埋下的。那時候剛辦集體食堂,隊裡叫把家裡的糧交到食堂,說吃集體食堂呢;共產主義到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馬上就要過好日子哩,家裡存糧食幹什麼!大和娘交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大和娘不懂共產主義,只知道糧食是命根子,沒糧食不得活。   可是搜糧隊拿著鐵棍把院子、豬圈、廚房和住所都搗遍了,漿水缸都用鐵棍攪著看了。   

  娘去世了,大回來了,還是不敢吃那苞穀。大說,不敢吃,叫隊裡知道收走呢!那時候社員們還在喝食堂的清湯,家裡不准冒煙。一冒煙隊長和積極分子就來了,看你煮的野菜還是糧食。   

  家裡人都快餓死了,大半夜裡煮了兩次,第三次就叫隊上的積極分子發現了,大被批鬥得鼻青臉腫,眼睛腫得像桃子,走路一瘸一拐。大坦白了,隊長帶人把苞穀挖走了,連缸都搬走了。   

  小妹妹快餓死了,瘦成了一張皮。“她趴著睡,就像一塊破布粘在炕上。就那麼一直趴著,給些穀衣湯她就喝上一口,不給也不出聲。後來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為穀衣、蕎皮湯喝上後她排洩不下來,掏都掏不出來。”   

  食堂給清湯湯喝,出門要飯也不敢白天走。上頭不叫要饃饃去,說要饃饃影響不好,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哩。食堂關門以後,孤兒鄭成義記得,村裡餓死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小娃娃,死了還不埋,用麥草、胡麻草裹一下撇在山溝裡,狼吃狗啃。這是一種習俗,沒成年的娃娃是不能下葬的——不能入土為安。   

  另一個孤兒記得搜糧隊把人腿打斷,大冬天把別人家炕打塌。爺爺餓死了,家裡人都沒有力氣埋,找人也找不上,村口的路上東一個西一個撇著沒埋掉的死人,有大人,有娃娃,人都走不過去。死去的爺爺就在炕上放了3個月,“臉皮都幹幹的,胳膊腿也幹幹的了,肉皮就像牛皮紙貼在木頭棍子上,爺爺變得輕輕的了,翻過身後背上的骨頭就扎出來了,原來爺爺的後背腐爛了。”   

  和姐姐一起要飯的孩子,在臘月二十幾的夜裡,快要凍死的路上,碰上一個羊圈,放羊人咋說就是不讓他們呆:“我答應你們兩個在這達過夜,你們給我啥好處哩?”姐姐哀求著:“幹大,你可憐一下我和我兄弟,我兄弟一出門就得凍死,就得叫狼吃了……”   

  放羊人說:“是你不可憐你兄弟!領上你兄弟走,滾出去!”   

  年紀還小的弟弟問姐姐:“他要做啥呢,咋這麼凶?”   

  姐姐光是哭,終於對弟弟說:“睡吧,你先睡。姐等會就睡……”   

  放羊人這才笑了,說:“這就對了。把你個要饃饃的,還高貴得很!你當你是啥人?皇親國戚?青枝枝綠 楊顯惠
葉葉?”   

  在《走進孤兒院》裡,栓栓和奶奶在野地裡挖凍洋芋,奶奶去尿尿,公社的書記帶著人突然走了過來。餓軟了的人體質虛弱,尿憋了就得尿,憋不住,奶奶尿完了才站起來,書記已經走到了跟前:“哎,你真是無法無天了!”說著話就往奶奶身上踢了一腳,“你知道我是做啥的嗎?我是黨委書記!你膽敢在我臉前尿尿,你這個反革命分子,你們給我打,往死裡打!打死了我負責!”   

  楊顯惠採訪的一位老人,當年和老婆一起在公社的勞改隊裡勞動改造。因為老婆憋不住尿,她對負責人說:“我要尿尿。”負責人說:“你尿什麼呀尿?是想偷懶了吧!”她說:“我真的要尿!”負責人說:“那你就在這裡尿!”老婆在田埂上尿了。不凑巧,公社書記就在附近,書記拿起田埂上的鐝頭,把她一頓毒打,理由是她“在書記面前尿尿了”,“不給書記面子”。有一下正好打在老婆太陽穴上,當時就死了。過去了40多年,老人給楊顯惠講起來還是老淚縱橫:“我女人,一聲沒出就死了,一個人就沒有了。”   

  楊顯惠少年時代學過繪畫,他一直記得,俄國畫家蘇裡科夫畫了相當於一個小城鎮人口的素描,才創作了《給沙皇寫信》一畫中的哥薩克群像,所以那幅畫驚心動魄——因此,楊顯惠訪問了100多個右派,寫了一部《夾邊溝記事》;訪問了150名孤兒,寫了一部《定西孤兒院記事》。他為自己作品的真實做了這樣的解釋:“我的作品是用誠實的態度講述一個個真實的故事,但‘真實的故事’是除了個別的故事寫真人真事之外,十之八九都是虛構;這十之八九又都隱約晃動著真人真事的影子,虛構的故事全都使用了真實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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