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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這一段日子過去,我就被送到農場去了。跟我一塊勞動的,有老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國民黨的什麼人,司徒雷登的馬弁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時北京已經開始鬥老師了,我們那裡的運動比北京運動慢半拍。八月份地裡的花生老高了,白薯的葉子都是挺茂盛的。唉呀,那時候我心裡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跟老右派們接近了。有下天晚上,我就偷偷地上一個老右派住的地方去,這人就是我前邊說的圖書館裡那個。他住在豬圈旁邊一個屋裡。我一進去,他正讀英文版的《毛選》啦。我也不知為什麼找他。說老實話,我這人也怪事,就是對他們這些人始終恨不起來。他說你到這來幹什麼?他還挺緊張哇。我說我看看您來啊!他說不要到這邊來呀,我是右派分子你知道嗎?我說您是右派我才想來,右派不能接近嗎!右派也是人哪!我說您讀什麼哪?我主動跟他說了我的簡單情況,他先拿眼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說,什麼也不說,等我走了他還是什麼也不說。第二天再去,還那樣,什麼都不說。第三次我到他那去啦,這是我一生不能忘記的。我說,我已經第三次到您這來啦,我就想問您一句……他馬上說,我有罪,我有罪。我說我不想聽您這個,我就想知道,怎麼才能不犯錯誤?他看了我半天才告訴了我。他說你不是愛看書嗎,你記著啊,今後要想不犯錯誤,凡是你特別愛看的那本書,那本書准有問題。我聽這句話像禪語似的是吧,根本我就不明白呀。他說,咱們腦子裡修正主義的資產階級的東西太多啊,所以只要你愛看的那本書,只要你特別欣賞的那些地方,你批判准沒錯。到後來我一直拿這話來衡量,特別是寫批判稿子,一寫准成功。

  八月十日,農場裡突然間哪,要聽重要廣播。那陣就是憑著社論辦事啊,後來就是憑著語錄辦事吧。這天是《十六條》下來了,這個社論有幾條真說到我的心眼裡去啦。我現在連播音員的聲音都記得特別清楚。我覺得“文革”時期播音員的聲音特別高亢激揚,跟現在不是一個味兒啦就是。其中有這麼兩段話,就是說啊在這場鬥爭當中,革命小將的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他們儘管有這樣、那樣的錯誤,但是謹防有人把他們打成反革命,還要嚴防什麼政治扒手這些話。而且真正提出來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說老實話,真是字字句句說到心坎裡啦就是,一下子跟毛主席的感情那真是深得了不得啦就是。那天聽完廣播的晚上,我們就起義了。我自己一個人從農場走到市裡,是三十多裡,再到我們學校是十裡地,四十裡地呀當天晚上我就跑回學校去啦。那四十裡地非常荒涼的,好家夥我記得走那滹沱河岸邊坑坑窪窪高低不平,可越走越高興。到學校,立刻就跟別的系同學串聯起來啦。我也不知道怎麼認識一個政教系學生,他也是跟我這個類型一樣,也是不斷地給系裡提意見,挨整。那陣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啦,就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啊。我說,你看透了沒有,反吧!當時對中央文件領會的特別深刻呀,就在那天晚上,我們跟機械系的幾個同學就成立了一個組織,四張大字報紙貼在一起寫一個宇,從四樓往下下呀,就是“舍得一身剮,堅決把黑幫拉下馬”。當晚我還寫了一張大字報,叫《控訴系主任對我的迫害》。這個大字報說老實話,其實沒有什麼內容,都是事實:幾月幾日幹什麼,幾月幾日幹什麼,怎麼整我啊。唉呀,這張大字報貼在樓上並不顯眼的地方,可一貼出來,全系都炸了就是。我們這一撥就是公布《十六條》那天晚上鬧起來的。那時發表重要新聞大多是晚上,不是早晨。不是有個“新聞聯播節目”嗎,消息比早晨的還早,晚上八點,全國都聽。

  第二天白天,我們系裡就翻了天了,系裡畢竟還有暗地支持我的,唉呀,這一下子都找我來啦。咱那時候,說老實話就沒有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那種策略,馬上你還不把他們團結起來啊?當時就覺得自己早就是正確的,說你們現在又來這套啦!我自己就認為,只有那女同學是唯一的戰友,跟她的關係也公開了就是。貼出大字報是早晨五點。寫完了之後把我累的呀,就在寫大字報這個乒乓球案子鋪上紙,攤開身子在上邊躺著,那簡直是一種解放的感覺。褂子上到處都是墨汁和漿糊,亂七八糟的。她來了一下就把我的頭給抱住啦就是,不像原來男的女的顧及怕給別人瞧見。根本就沒有那個啦。唉呀,她說可把我揪心死啦。那陣那種狂樂的心情啊,不光是一種政治上的解放,好像覺得我是真正革命哇,而且比你們都革命的早,連自己過去的害怕都忘了。全系形勢一下子扭轉了,聲援的大字報就像雪片似的蓋來了。很奇怪啊,原來那些左派反過來也支持我啦。我呢最死恨的就那個學生會主席,團支部書記兩個人。我這個人有時候也是非常驕橫的呀。我說鹿死誰手,現在大概能見分曉了吧!我強烈要求系裡馬上開對證會,我們當時沒有想到把系裡領導揪出來。說老實話,我這人是人情味比較足的,報仇就完了唄。當時一看系主任也聾拉腦瓜子啦,就有點費厄潑賴了就是。沒想到對證會這自發的會議一開,不用任何召集,不用喇叭喊好幾遍,全校就都去了吧。開會在禮堂,大會也沒什麼程序,由誰組織呢,這陣造反者還是不懂什麼呢,還由團支部書記組織。你說這思想禁錮得多有意思啦。到這時候還不敢踢開他哪,好像覺得只有他的領導才順理成章。在會上我講了事實經過。再說一句,開始擺桌子的時候都不敢擺台上,我覺得那個台上不是我們應該上去的,結果就擺台下。用麥克風,這麥克風呢,還是基建系的同學給扯出來的線臨時安的。我在上面講了,坐了那麼多人,一上去自己也害怕。那天也真熱,這天是八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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