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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走不出的五四

http://www.CRNTT.com   2009-05-04 11:34:53  


 
  即使不說這個問題,你也必須理解,晚清以降一百多年來,我們不斷跟西學對話,所創造、所積澱起來的新傳統,同樣值得我們關注,或者說更值得我們關注——尤其是對當下中國來說。我承認, “五四”新文化人對於傳統中國的批判,有些過於偏激,但我們必須理解 “五四”那代人的基本立場,以及為什麼採取這樣的論述策略。在我看來,以孔夫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偉大的傳統;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為代表的 “五四”新文化,也是一個偉大的傳統。某種意義上,對於後一個傳統的接納、反思、批評、拓展,更是當務之急,因其更為切近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有可能影響我們的安身立命。

  假如從第一次鴉片戰爭算起,一百多年來,我們的政治經濟等,無論主動還是被迫,都是在跟西學對話;而從政治家的毛澤東,到文學家的魯迅,各種各樣的人,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跟西學對話。如此激烈的思想碰撞,不是說轉就轉,說停就停的,你可以讚賞,也可以批判,但不能背過身去,假裝看不見。在我看來,這一百多年中西文化碰撞的精神遺產,相當龐雜,也極為豐富,值得我們認真清理。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很可能正是這一塊。不能想像,我們整天跟兩千五百年前的孔子對話,就能解決當下錯綜複雜的國際問題。我並不要求你認同 “五四”新文化人的立場,但你必須面對他們提出的諸多問題。請記住,過去的一百多年,中國人很長時間裡處於相當屈辱的境地。剛過上幾天比較舒坦的日子,就翹起二郎腿,嘲笑 “五四”新文化人沒有風度,不夠從容,過於偏激,我以為是不明智的。你不必專治近代史,但直面這一百多年的風雲激蕩,理解歷史的沉重與詭異,可以磨礪自己的思想。切斷這段跌宕起伏的歷史,動輒從先秦講起,詩雲子曰,然後直接跳到當下社會,這樣談論當代中國問題,其實很蒼白。

  歷史久遠,很多不如意的東西,被過濾掉了。你看到的,比較具有合理性。文學也一樣,唐詩歷經千年淘洗,就剩這麼多,當然每首都很好,值得今人格外珍惜。而新詩就不一樣,每天都在生產,量那麼大,魚龍混雜是很自然的事。我沒說新詩人比李白杜甫偉大,我只是強調時間對於人物、文章、思想、學說的淘洗作用。 “五四”離我們那麼近,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你看得很清楚,包括某些論述的偏激等。古典中國的精神遺產,當然值得我們珍惜;但我本人更為迷戀複雜、喧囂但生氣淋漓的 “五四”新文化。

  對我們來說, “五四”已經是長期研究的積澱了,不能用三句話、五句話來講清楚,因為,那樣很容易概念化。 “五四”本來就是 “眾聲喧嘩”,很難一言以蔽之。茅盾曾經用“尼羅河泛濫”比喻 “五四”新文學,我覺得很有道理。尼羅河泛濫,自然是泥沙俱下,當時很不好看,但給下游送去了廣袤的沃土,是日後豐收的根本保證。如果不涉及具體內容,我想用三個詞來描述 “五四”的風采。第一是 “泥沙俱下”,第二是 “眾聲喧嘩”,第三是“生氣淋漓”。每一種力量都很活躍,都有生存空間,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這樣的機遇,真是千載難逢。談論 “五四”,對我來說,與其說是某種具體的思想學說,還不如說是這種 “百家爭鳴”的狀態讓我怦然心動,歆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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