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 ->> 港澳論語 】 【打 印
【 第1頁 第2頁 第3頁 第4頁 第5頁 】 
沈從文的眼淚

http://www.CRNTT.com   2014-08-03 10:00:37  


 
(三)

  沈從文的哭泣,一把鼻涕一把淚,往往像孩子一樣。但是,面對文革中最大的傷害,他卻只是“紅了眼睛”。

  1975年2月的一天,沈從文在館裡看到範曾正在畫商鞅的歷史人物畫。範曾所畫的商鞅,腰間別著一把亮亮的刀,沈從文當即指出錯誤:秦時沒有這樣的刀呀,也不能這樣上朝議事。沒想到範曾惱羞成怒,指著沈從文的額頭說:“你過了時,早沒有了發言權,這事我負責。”

  範曾當時不過是沈從文的助手。當時在場的另一個助手王亞蓉記得,“先生氣得面紅耳赤,我攙扶他的手覺得他在發抖”。黃能馥、陳娟娟夫婦回憶,沈從文走了一小時的路到他們家,氣得眼睛紅紅的,說:“一輩子沒講過別人的壞話,我今天不講,會憋死的。”沈從文一生受的委屈很多,被王瑤看低,被郭沫若批判,到後來被丁玲嘲弄,對他都算可以忍受,唯有這一次,張新穎用了“傷害”作為標題。

  沈從文對範曾有知遇之恩。1962年,範曾在中央美院畫完畢業作品《文姬歸漢》,送給郭沫若看獲得賞識,但是系主任卻“勃然大怒”,給他扣上了一頂“個人主義”的帽子。沈從文對他很欣賞,設法把他弄到歷史博物館來上班,甚至表示自己願意掏錢給他發工資。但是在文革開始後,歷史博物館裡貼出批判沈從文的大字報,最給力也是最狠毒的,竟然就是範曾寫的,“寫了幾十張,列舉了幾百條嚴重錯誤”。範曾的大字報讓沈從文格外痛苦,而在文革後期又當面指責沈從文“過時”,這次沈從文感受到的卻是憤怒,而不是委屈。所以他並沒有流下眼淚,而是給範曾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但這仍只是私人通信而已,並沒有在工作中向他發難,後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版,範曾仍是具名者之一。

  相同的故事還發生在陳夢家身上。陳夢家的學生兼助手李學勤,當時也不過是學術研究剛起步而已,卻也寫文批判他。最後陳夢家自殺,是否和李的批判有關,也許永遠不會有確切的答案了。何偉在《甲骨文》中,有一段寫他去清華大學採訪李學勤,直接提出了這個問題。按何偉的說法,李學勤為自己當初的行為感到後悔,他說他寫那些批判言論的時候,才不過24歲,那時候他太年輕,很難拒絕身邊的壓力。

  範曾和李學勤的行為,相信並不是文革中的個案。對沈從文和陳夢家這一代人來說,同代人的批判他們並不會太在意,因為打筆仗已久,彼此知根知底,反駁起來也會很有章法。而身邊後生的攻擊才是致命的,後生可畏——他們代表著新政權的未來,把前輩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在正常社會,這種學術上的“弑父”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代新人換舊人,只有批判的繼承,學術才能進步。但是在文革那樣特殊的年代,這種“弑父”很多時候都會變成真的殺人。當學術批判和運動結合在一起,和“揭發罪行”結合在一起,它就成了殺人的利器。今天,很多人感到痛心的是文革作為一個民族的苦難,並沒有得到徹底的反省。但是想一想如今範曾和李學勤們的地位,他們正是各行各業的經營,把持著話語權,真正的反省又如何可能?

  不斷深化的文革,是對人性的不斷圍捕。沈從文的墓志銘是:“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讀《沈從文的後半生》,確實可以理解沈先生,並從而理解那時被困的人性。如果照這樣的思路,中國知識分子史中,可以寫的“後半生”還有很多。

  作者張豐,媒體人,現居成都  來源:騰訊大家 2014年8月3日


 【 第1頁 第2頁 第3頁 第4頁 第5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