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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勝:輔成先生

http://www.CRNTT.com   2011-10-30 09:58:45  


    
  說到讀書,我就請教先生,愛拉斯莫的《愚人頌》指東說西,撲朔迷離,不好抓住重點。先生說,愚婦的話有時需要從反面理解,她是正話反說。先生又點撥道,《愚人頌》三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揚寬容、批判專制。立身人道就是相信人性都是共同的,在共同人性之下,衝突都可以通過對話、妥協來解決,不像路德那種宗教極端分子,凡事非拚個死活。這就必須學會寬容。要爭取寬容的環境,就非反抗專制暴政不可,因為專制暴政是人性和寬容的死敵。愛拉斯莫借愚婦之口說,那些道貌岸然,反對別人感官享樂的人,只是為了自己“獨占快樂”,又痛斥那些不賢明的王者是“可怕的掃帚星”。還借愚婦之口大贊“無知”,說那些自以為是的極端分子,“本來自己是頭驢,卻以為自己是雄獅”。先生說文藝復興時代諸賢人中,愛拉斯莫最近蘇格拉底。後來讀愛拉斯莫的傳記,發現他果然崇拜蘇格拉底,稱之為 “神聖的蘇格拉底”。 
   
  地震後有十幾天,京城不見太陽,終日灰蒙蒙,悶熱蒸人。但那天與先生在圓明園散步,卻倍感清涼。不是天氣變化了,而是聽先生談古論今,心里覺得暢適。先生還教我,讀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東西,不能忽視那一時期的藝術。說丹納的《藝術哲學》可以一讀,那裡資料不少,傅雷譯筆也佳。可惜他文革一起就自殺了。先生說他有朋友和傅雷很熟,知道他的死是讓人逼的,而逼他的人現今正坐著高位。說罷黯然。 
   
  圓明園走走、說說、坐坐,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先生又說找個地方吃飯吧,反正家里也開不了火。我堅持要走,不打攪先生,先生卻執意不放,說吃好飯上樓把丹納的書找給我。於是隨先生沿北大校園外牆走了一會兒,到了南門外的一個飯館,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送先生回家。進了家門,天尚未黑,先生很快找到了丹納的《藝術哲學》。我隨手一翻,見書里天頭地腳又有許多先生的批注。讀先生用過的書,順便讀先生的批注,仿佛聽先生講課。先生又走回書桌,拉開抽屜,拿出一叠紙,說這篇東西你可以讀讀。請人譯了,但沒有收入資料集。我接過手,見是手稿,極工整地謄寫在方格稿紙上,是拉波哀西的《自願奴役論》。先生囑我一定保存好稿子,讀完還給他。說僅此一份,沒有副本的。我小心地把稿子放進書包。先生見我放妥貼了,又說,托爾斯泰是流淚讀這文章的。我竦然。 
   
  回去展讀這篇手稿,一連串的句子敲擊心扉。 
   
  拉波哀西劈面就提出問題:“我只想弄清楚,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鄉村,這麼多城市,這麼多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騎在自己頭上。如果他們不給這個暴君權力,他原不會有任何權力”。況且這個暴君“多半來自全體人民中間最膽怯和最軟弱無力的人。這種人並不習慣於真正上陣交鋒,倒是習慣於比武場耍弄花招。他不但不能治理別人,就連他自己也是由百依百順的婦人來侍奉”。在拉波哀西看來,要想改變這種受奴役狀態甚至不需“戰而勝之,只要國人都不願受奴役,自然不戰而勝。不必剝奪他什麼,只要不給他什麼就行了。國人無須為自己做任何努力,只要自己不反對自己就行了”。因為從根本上,“是你們自己使他變成現在這樣強大,為了造成他的偉大,你們不惜犧牲生命。他唯一的優勢還是你們給了他的,那就是毀滅你們的特權。只要決心不再供他驅使,你們就自由了……只要不去支持他,他將會像從下面抽掉了基礎的龐然大物一樣,由於自身重力塌陷下來,就會被砸得粉碎”。 
   
  然而,拉波哀西卻絕望地看到:“人民喪失了理解力,因為他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病痛,這就已表明他們是奄奄待斃了。甚至現在的人,連熱愛自由也覺得不自然。……人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喚醒他們把自由收回來,是困難的。他們甘願供人驅使,好像他們不是喪失了自由,而是贏得了奴役”。拉波哀西分析說,“人們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驅使的。但是他們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見自由,他們已經無所遺憾地供人驅使了。他們自願地完成著他們的前輩只是由於強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於羈紲,長為奴隸的人,都把他們出生的環境,當作自然狀態。竟然從來不願意看一看自己的遺產證書,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享有了全部遺留給他的權利,人們是不是從他自己身上或者他的前輩身上剝奪了什麼東西。” 
   
  拉波哀西斷言:“暴君沒有愛過,而且也不會愛任何人。友誼是神聖的名詞,是一種神聖的感情。只有正派人才能建立友誼,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友誼才會發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過正直的生活才能維持下去。”拉波哀西呼籲:“讓我們行事善良吧,不論是為了我們的良心,不論是為了對美德本身的熱愛。我深信,在上帝看來,沒有比暴政更可惡的東西了。上帝會在來世單獨給暴君和他們的走狗,準備下特殊的懲罰。” 
   
  放下拉波哀西的文章,心緒難平。先哲對自由燃燒著的渴望,對人之為人的權利與尊嚴的捍衛,打動著我,也困惑著我。我從未經歷過這樣一種精神上的冒險,也從未意識到從公民政治權利的角度上看,我們根本就是奴隸。更沒有想過,這奴隸地位是我們每日欣然樂在其中的。意識到這點,有痛苦,有無奈,但更想知道為什麼。想此文對托爾斯泰的震動,便覺我們與先哲之間心曲相通。從先生不及一年,但漸漸明白,我們其實從來沒受過教育,只聽過宣傳,便把那些欺人的大字眼當作了人生指南。我們的心靈蒙昧昏暗,我們的熱情虛驕盲目,很容易被人鼓動起來去作傷天害理的事情。文革初起,我尚年幼,但也曾羨慕過哥哥的同學們手提皮鞭,耀武揚威的樣子。由仇恨澆灌的心田最適合生長致命的毒芹,只有自由與博愛的乳汁才能養育高貴的人格與優雅的心靈。 
   
  我給先生寫信談我的心得,先生回信說,作奴隸不可怕,人因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淪為奴隸的情況時常會有,但記住不要自願做奴隸。讀書思考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淪為奴隸而不知。先生對此點的警覺與反省堅持不懈,九一年先生在印度寄文章給我,先生說:“過去我們對這個世界沒有好好地愛它,讓它少受陰影的幹擾,有負於它。更令人痛心的是,我們竟然也隨著陰影活動,作了它的順民、奴隸、幫凶,有時自己還和他們一起,覺得自己了不起,自鳴得意,真是可憐可憫,又可恥!” 先生這樣一個淳厚之人竟如此痛責自己,他內心的深覺,我們晚輩能不悚然?! 
   
  一個月後,毛澤東離開人世。再一個月,“四人帮”也下了大獄。一股莫名的歡樂席捲中華大地。我寫了一篇文章叫《秋天里的春天》寄給先生,先生來信鼓勵我這篇初中生習作,又說,塵埃落定,你應該讀書了。

  (注:本文為《輔成先生》上半部分——編者) 來源:經濟觀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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