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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顯惠:不願再描述苦難

http://www.CRNTT.com   2012-06-02 09:44:42  


 
這個民族是有希望的
     曾國藩的日記裡,有一頁記的是太平天國戰爭時,安徽一帶的人肉價格表。人肉被擺到市面上公開按斤出售,一開始是80文,後來是120文。清人記載:“皖南及江寧各屬,市人肉以相食,或數十裡野無耕種,村無炊煙。”   

  新舊五代史上也曾記載:“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戰爭往往是大災荒、大瘟疫的根源。饑餓可以使人瘋狂,可以使人獸性大發。   

  1958年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和隨之而來的 1960年的饑餓,在很多人的記憶中已經是一個模糊的幻影——這是一段並不遙遠的歷史,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沒有戰亂和大旱大澇的年代,竟然發生過這樣的災難。   

  1998年,曾經親身經歷了1943年印度孟加拉大饑荒的印度學者阿馬蒂亞.森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次年9月他出版了《以自由看待發展》,這位被譽為“經濟學的良心”、“窮人的經濟學家”的學者在書中分析了政治自由與防止饑荒的關係和規律。   

  在饑荒分析領域,他向傳統觀點提出了挑戰:“大饑荒不會餓死人,只有人禍才會餓死人。”——傳統觀點認為饑荒最重要的解釋就是食物短缺,而且有時候是惟一的解釋。阿馬蒂亞.森在研究了近現代史上孟加拉國、愛爾蘭、中國、非洲撒哈拉以南國家發生的饑荒後得出的結論是:“毫不奇怪,饑荒在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在有效運行的民主體制中”,“農作物的歉收的發生並非獨立於公共政策,即使農作物歉收了,饑荒也可以通過認真的再分配政策來抵禦”。   

  1958到1960年,甘肅河西走廊的張掖地區和河東的定西地區是重災區。在楊顯惠仔細讀過的《通渭縣志》(1990年版)第三編中有這樣的記錄:“1959年冬,饑荒更為嚴重,一些地方出現人相食現象,人口大量外流、死亡。”通渭縣是一個28萬人口的中等縣,3年大躍進過去,僅剩18萬人口——7萬人死亡,3萬人外流。80年代修志時,編撰者把這次慘烈的饑荒單列一章撰述,因為省地方志委員會的干預,他們不得已將這一章取消,而將其內容散布於各章之中,同時使用了“人相食”這樣不那麼刺激的語言。《通渭縣志》的編撰者們認為,縣志若不能反映那次災荒的慘烈,他們就無顔面對全縣的父老鄉親。

  這樣的編撰者更激起楊顯惠寫作的勇氣。   

  《定西孤兒院紀事》寫的是“受苦人饑餓的絕境”,在這絕境中,他又寫到兩位特殊的母親。   

  1959年,孤兒殷占嶺的娘把他14歲的二姐叫到一個窟泉跟前去,說窟泉底下有槁柴哩,我把你吊下去你把那些柴挖上來。二姐下去了,娘再沒往上拉她,二姐就餓死在窟泉裡了。   

  娘為啥把二姐哄到窟泉裡去呢?二姐餓得皮包骨頭,走路都搖搖擺擺的,有一天二姐餓得受不了啦,鑽進糜子地裡摘糜子吃,叫隊長看見了,隊長就叫食堂把三口人的飯停掉了,不給湯了。隊長還跟娘說,你把那個丫頭要管一下哩!三四天過去了,隊上還是不給打湯,眼看著一家人都要餓死,娘就把二姐丟進窟泉去了,“沒辦法,我娘搞到一口吃的要先顧我呀,我是二娃子呀,千方百計要把我的命保下,要我頂門哩 ……可是隊長又把這事反映到大隊去了,說我娘把我二姐推到溝裡絆死了,我娘被抓起來游鬥,判了二十年,我娘為我把監獄蹲下了……1971年,我娘提前釋放了。她手裡還拿著兩個在火車上買的面包,沒舍得吃,給我拿來了。”   

  母親去世後,朋友說,有條件去城裡頭生活,這個山溝裡有啥蹲頭!殷占嶺說,我的老娘埋在這達了,我想守著我的老娘紀念我的老娘哩。   

  也是1959年,孤兒土寶寶的大妹子餓死了。有一天,娘和小妹子突然不見了,他問村裡的人,才知道娘改嫁了,嫁的人就在村上,能吃上飯。村裡的人看他可憐,東家給一口湯,西家給一口湯,再就是在麥場上抖麥草,拾糧食顆顆,把草垛垛翻遍了,有時一天能抖出一二兩,有時一顆糧食也抖不出來。有一次,草垛塌了,把兩個娃娃壓死了,也沒人來找,沒人來救一下……後來才進了孤兒院。14歲從孤兒院回來,土寶寶想起自己受的苦,一直沒有認娘。直到要娶媳婦了,他進了娘的家,叫了一聲娘,說我看你來了。娘正在喂豬,看見土寶寶,聽見孩子喊他,啪嗒一聲,手裡的豬食盆掉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雙手蒙住了臉,放聲大哭,哭得站不起來。   

  土寶寶也有了孩子,這已是1980年。土寶寶問娘:家裡咋個相?娘說,好了,吃飽了。娘又問他:你那裡咋個相?他說好著呢。娘說,好就好,你看,那時候一家人散了,現在一家人又起來了。   

  “我們的民族,經歷了比噩夢還可怕的年月!但我始終相信,這個民族是有希望的,這個希望就在為了孩子能去孤兒院有口飯吃、把自己吊死的母親身上,就在光景好了還守在山溝裡、想陪著去世的老媽媽紀念老媽媽的兒子身上,就在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身上……經過饑荒,有個老媽媽說,你看,那時候一家人散了,現在一家人又起來了。我覺得,這也是希望。”楊顯惠說。   

  如今,在定西專署兒童福利院的舊址之上建起了定西縣醫院,從前兒童福利院的痕跡幾乎找不到了。從這裡走出去的孤兒大多是沉默的,在楊顯惠的再三詢問下,他們依然閃爍其詞。但楊顯惠還是頑固地做著這件事,一次又一次走在採訪的路上。   

  他自嘲“我是個笨人”,但或許當今中國文壇不缺少“聰明人”,惟獨缺少“傻子”——“我沒有多麼偉大的理想,但我想做一件事:用我的筆記錄自己視野中的那個時代,給未來的歷史研究者留下幾頁並非無用的資料。這也是我從事寫作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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