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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回憶錄:木心的最後一課

http://www.CRNTT.com   2013-03-17 11:49:25  


 
  不值得犧牲的,那叫浪費。

  宗教很明白:你要進教門,就得犧牲。吃素,不結婚,不說綺語。但宗教所要的犧牲,是殺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殺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許多事來。

  福樓拜不結婚。他對情人說:你愛我,我的構成只有幾項觀念。你愛那些觀念嗎?

  藝術家的犧牲,完全自願。

  當我指出這個願望,你點頭,那麼,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應該做——這事是虛榮,那事是失節——你們聽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這些事,使人不甘離開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會說:“您老別含糊,儘管說,咱們能改過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計。”不,我不會明說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人類到了現代,一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一個個都沒有“一時糊塗”的狀態,倒是有“雖千萬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痴、神經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這就是現代人。我們生在現代,太難歸真返璞了。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裡沒有這樣便宜。

  年青時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談到上海人無聊,半點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圍觀。正說著,對面馬路霎時聚集十多人議論什麼事,那朋友急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現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做藝術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意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所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

  也許你要問:為什麼藝術家一定要有所犧牲呢?

  這一問者,大抵不太願意犧牲,因為還沒弄清藝術是怎麼回事,怕白白犧牲——我可以徹底地說:藝術本來也只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欲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我們有共享的心理訴求。你畫完一張得意的畫,第一個念頭就是給誰看。人一定是這樣的。權勢、財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對立了,一半財富權力給了你了。情欲呢,是兩個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來,藝術是可以共享的。天性優美,才華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業上、愛情上,但都會失敗,失算,過氣——放在藝術上最好。

  為了使你們成為藝術家,有這麼多的好處,你可以犧牲一點嗎?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愛雅如命。我中秋節買月餅,回家就把月餅盒扔掉。這麼俗的設計,不能放在家裡。

  決絕的不再來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聽了幾年課,這點鑒別力要有。跑過家門的鬆鼠,長得好看,我喂它吃,難看,去去去。

  虛榮有什麼不好?就是沒有光榮的份。兩個“榮”,你要哪一個?要克制虛榮心,算不算犧牲?你試試看。

  如果你真能被藝術占有,你哪有時間心思去和別人鬼混,否則生活就不好玩了。因為你還在藝術的邊緣,甚至邊外,藝術沒有占有你,你也沒有占有藝術。所以你的生活不會很快樂,甚至很煩惱。怎麼辦呢?

  好辦,再回到前面講的,人活著,時時要有死的懇切,死了,這一切又為何呢?那麼,我活著,就知道該如何了。 所以時時刻刻要有死的懇切,是指這個意思。

  1994年,我願大家都有好的轉變。課完了,我們將要分別,即使再見面,要隔了一層了,校友見面,客客氣氣。過去這一段,今後得不到了,想來心有戚戚。

  怎麼把這個氣氛延續下去?有個想法:將來成立一個文學研究會,遠話近說,先醞釀。文藝復興,從個體戶到集體戶,要有個形式。這是新年的新希望。目的,要入世,做點事——也是一種犧牲,綁出去,示眾。

  (備注:本文系木心於1994年1月9日在陳丹青紐約家中上課內容,已收入將於2013年1月出版的《文學回憶錄》,陳丹青筆錄。本報發表時有删節。)

  2013年02月28日18:17東方早報 作者:木心 題:《文學回憶錄:木心的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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