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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被低估的十本書

http://www.CRNTT.com   2011-03-06 11:02:49  


 
九棟的磚縫

藍藍

  那天,工人用鐵錘砸開水泥水槽的時候,旁邊露出一道縫。搬開水槽,一個豌豆大小的東西安靜地躺在灰塵和沙子裡,白色。旁邊還臥著一條極小的壁虎,只能從它微微搖動的尾巴才能看出它還活著。

  有人告訴我,豌豆大小的東西就是壁虎的蛋。看來那只小壁虎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孵了出來。沒有水,沒有食物。它是怎麼活下來的?

  不知道。

  九棟這座老樓,會不會也有這樣的壁虎和壁虎蛋還留在陳年的墻縫裡?當它被炸掉的時候,這些在密封的時間裡活下來的記憶會不會也散落在磚頭瓦礫間?

  鄒靜之在這座樓裡度過了童年。那個時候他叫“鄒大”,院子裡的孩子們給他起的外號。鄒大的呼吸、咳嗽、汗味兒、喊叫聲,都藏匿在九棟。1996年,九棟沒了,只留下幾張照片。鄒大也沒了,鄒靜之再回不去了。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他的童年只好安放在一本名叫《九棟》的書裡,更像是一幅遺像,讓人來憑吊。

  但總會有一些壁虎和壁虎的卵,藏在歲月深處,是不是?總會有那些過去的日子,藏在記憶的水底,是不是?

  我看到鄒靜之拿筆的手,在磚縫裡使勁兒摳著,摳出了血,摳出了泪水。

  他說:“想回去。回不去。”

  《九棟》的序,叫做《尋己錄》。尋己,那雙眼睛裡看到的一個時代,就這樣被記錄下來。

  孩子的世界有多大點兒啊!一個院子。一棟樓。一個養在玻璃瓶中的四脚蛇而已。還有夾在書裡的糖紙、彈球、蓖麻籽、烟盒折的三角。圍繞著它們,家家戶戶廚房裡冒出了炒菜的氣味,吵架的聲音,生活就越來越大地彌漫開來。人開始變得渺小,跟螞蟻、跟臭蟲差不多,一脚就能踩死。鄒大自己做過標本,無非是牽牛花、蜻蜓、幹了的母鶏爪子。喬小兵答應給鄒大看自己養的四脚蛇,條件是鄒大要陪他去禮士路儲蓄所取錢。喬小兵的父母都是“狗特務”,被抓走了,他要取錢買捆菠菜、一點鹽,給妹妹買條裙子,還想把妹妹帶到樓下玩,不管有沒有人駡她是特務崽子。

  鄒大不知道,那個時候喬小兵的妹妹已經死了。她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來。幾個月後,他們家再次被抄的時候,才發現那女孩小小的身體已經幹了。
  
  那是誰做的標本?誰這樣幹掉了一個幾歲大的孩子?

  鄒大和小夥伴一起春游,回家時每人頭上都戴著一個柳條編的圈兒。進院就看到汪大義在用柳條抽打張亮的奶奶,老太太在水泥案子上爬,一邊對孩子們說:“孩子們,奶奶累了。”有幾個孩子躍躍欲試,取下柳條圈,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革命的。

  不抽狗地主抽誰?

  窗戶後面都是大人們的臉,“他們好像不大有看的勇氣。他們都沒有把窗戶打開。”

  我算了一下,九棟所在的院子,那些年死了不少人:地主婆、陳玉的奶奶,用剪刀把自己的喉嚨戳得稀爛;馮連松的媽,自絕于人民;會彈鋼琴的女同學洪炯的爸爸,從樓上跳了下來;喬小兵的妹妹死了……鄭超和鄭欣的爸爸也出事了,侯老師被揪鬥,張仁煥家被砸,他奶奶跪在一堆碎玻璃上;喬小兵的父母被抓,奚小妹全家下放,連鄒大自己也成了狗崽子。孩子們在那麼多的死亡面前也慢慢變得麻木:他們把一隻鶏活活解剖,只是為了看看它的嗉子和心臟;他們渴望搞到紅袖標,這樣便可以造反,甚至造自己父母的反;他們想有一條可以打人的帶鐵頭的武裝帶;他們向“文攻武衛”的大人告密,把看到王浩父母做愛的情景當作是不得了的流氓壞事。

  惡是多麼強大,連孩子的心都毀了。但是,愛呢?善呢?像狂風中微弱的火苗,頑強地搖曳著。“我愛奚小妹”,讓我讀得熱泪盈眶。那個阻止孩子抽打張亮奶奶的小建子的媽媽,令人起敬。“春草年年,被北方的鐘聲聽見/被深處的種子看見/春草年年都不一樣/譬如今年,他們壓抑著憂傷”,當年的鄒大、今天的詩人鄒靜之這樣寫道。

  19年前,我參加《詩刊》社組織的“青春詩會”,鄒靜之先生是指導老師。與會的詩人們住在北京香山的臥佛寺。那些晚上,我們在臥佛寺森森的林木下,在深草間飛舞的螢火蟲和蟋蟀的低鳴中,聽他講他在北大荒下鄉時的故事。這些故事有一部分就寫進了《九棟》的後半部分。

  他是我見過的最會講故事的人,這樣的人在當今已經罕見了。我們今天的生活都是破碎的,片段的,根本不是故事。和當代小說有著最大不同的是,故事裡的人物有著完整命運。故事有著寓言般的啟示意義,同時也承載著當代小說已經放棄了的集體記憶,或者集體文化涵義。故事所講述的人物命運,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他所對應的影子。這幾乎是每一個文學大師的夢想,那就是將個人體驗與他人的經驗感受聯結起來,通過虛構建立起一種現實。它以“發生過”的講述,催醒著“當下”人們的感受力。它喚起的讀者的想像抵抗著將生活和命運虛無化的危險。或許,我們這些當代人對於“故事”的遺忘,恰恰是對於我們自身完整命運的遺忘,也是對於叙事正在疏遠當下真實生存的危險忽視。

  但是,鄒靜之講故事從不虛構,他講的全部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往事,正如《九棟》裡的人和事。他從不拿宏大的觀念來蒙人,他細心地、認真地用心和手指在往事的墻縫裡搜尋挖掘著,那些還在汗淋淋喘氣兒的、久久不肯死去的聲音。而人的記憶就像磚縫裡的那只壁虎,就像壁虎斷了還能再生出來的抵抗遺忘的尾巴。

  這些,都能在《九棟》裡找到。

《九棟》

鄒靜之著 法律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被低估理由:

  鄒靜之講故事從不虛構,他講的全部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往事,正如《九棟》裡的人和事。他從不拿宏大的觀念來蒙人,他細心地、認真地用心和手指在往事的墻縫裡搜尋挖掘著,那些還在汗淋淋喘氣兒的、久久不肯死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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