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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父親辛笛最後一百天

http://www.CRNTT.com   2012-10-20 15:02:06  


 


12月2日是父親的生日,海內外有詩友早幾天就給我們電話,要來家給他過91周歲生日,但在前一天,他忽然感到身體不適,立刻送醫院急診,血糖高達24.8,這是他愛喝雪碧飲料的結果,同時肺部有感染。在急診室他幾次悄悄地問我:“再也不能喝雪碧了?”當然,只能得到“不行”的回答。當晚及第二天,父親二十多年前在加拿大結識的華僑詩友李懷國律師趕來探望他,特地買了蛋糕,為他拍生日照,當然,蛋糕是只能看不能吃的。在住院期間,他精神時好時差,以前總是不愛回信,喜歡以吳梅村的詩句“慣遲作答愛書來”作自我辯解,但得知臧克家先生病危,還叮囑我寫信給鄭曼夫人;友人的賀卡也讓我代他回覆。不過,更多的時間還是嗜睡,還是默默無言,醫生護士幾乎沒見過他的笑容,問他有什麼不舒服,只是搖頭。我在他耳邊說:“您現在成了皺眉詩人、愁容騎士了!”他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在南京的楊苡老友,自己骨折躺在病床上還打電話來詢問病情,也有的不顧年邁或工作繁忙,如李濟生、趙長天、鍾文諸友人,“忘年交”費濱海、韋泱、張燁、繆克構等文友詩人都來醫院看望他,連同我的中學、大學同學,他都認得出,睜開眼,微點頭,然後又疲乏地閉上眼睛。40年代在《小城之春》擔任女主角的韋偉也來到醫院,這是幾十年沒見面的友人,她是我們阿姨徐文緗的中學同學,早年常來我家玩,她參加黃佐臨先生的苦幹劇團,韋偉這一藝名還是父親給取的,後來到香港發展。那天父親精神好些,見到韋偉姨滿頭銀絲、容光煥發,調侃地說:“你還是那麼漂亮!”韋偉樂得大笑。在國外和外地的兒孫也先後回到上海,去病房探望,給他很大的安慰。還有更多的親友用不同的方式關心著他,人們都以為他會逐漸康復的。

  確實,在12月中旬他曾有過幾天的好轉,能起來坐上半小時,胃口也比在家好些,他幾次向醫生提出要回家了。實際上病情不夠穩定,還需要在醫院繼續觀察治療才行。果然,2004年元旦以後,反覆高燒,痰多,加上吞咽困難,嗆咳不斷,開始鼻飼。令人痛心的是,吸痰的措施遲遲沒有跟上,效祖只好用手幫他摳痰,每當摳出一口口濃痰,他就點頭,感覺好過一些,睡覺安穩一些。1月7日晚八點多看著他安然入睡,我們才回家。1月8日早上,電話鈴驟響,心頭掠過不祥之感,果然是醫院電話,說父親情況不太好,要我們倆去一個。但我們倆決定立即同去,剛要出門,醫院第二個電話追來,說情況不好。待我們趕去,已在搶救,痰吸出來了,但肺部的功能已喪失。父親的眼睛微抬了一下,沒有痛苦的表情,至上午9:20,呼吸逐漸衰竭,心跳逐漸停止,唯有兩年前裝的起搏器還在跳動。父親走了,走得平穩安靜,他遂了自己的心願,追隨母親而去。不少友人問我,他是否留下遺言?幾天前我們也曾問過他有什麼要囑咐的?他沒有回答。也許,他的遺囑早已寫在二十年前的《一個人的墓志銘》裡:“我什麼也不帶走,/ 我什麼也不希罕;/ 拿去,/ 那怕是人間的珠寶!/ 留下我全部的愛,/ 我只滿懷著希望 / 去睡!”也許,他覺得他該做的都已做了,他看到舊體詩集《聽水吟集》、中英文對照《王辛笛短詩選》、他的傳記《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辛笛傳》等經他過目都一一問世,他參加了自己詩歌創作70年研討會,出席了老友巴金的圖片展覽,而在醫院病榻上他還拿到南京鳳凰出版社出版的、由他最後親自審定的散文集《夢餘隨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低語道:“出來了!”

  上海作家協會建議給他設計製作生平紀念卡,我在他的筆記本裡查找可以用做手跡的詩歌,不是太長,就是內容不合適,翻到最後,冥冥中仿佛父親在示意,又仿佛是天意,一張小紙片從筆記本裡掉落出來,飄到地上,撿起來一看,上面竟有他的字跡,一首未刊稿《聽著小夜曲離去》,九行長短詩句,原來他的遺言悄悄留在了他的詩裡,他已無須多說什麼了! 

  聽著小夜曲離去
  走了,在我似乎並不可怕
  臥在花叢裡
  靜靜地聽著小夜曲睡去
  但是,我對於生命還是
  一切於我都是那麼可親可念
  人間的哀樂都是那麼可懷
  為此,我就終於舍不開離去

  1月17日為父親送行儀式完全照著這首詩囑辦的,父親臥在鮮花叢中,舒伯特的小夜曲在龍華大廳裡盤旋,恍惚中竟一時分辨不清到底是藝術模仿了生活,還是生活模仿了藝術?父親不要我們哭哭啼啼,而是希望我們在優美如訴的旋律中送他遠行。他一生敏感於美,給人們帶來詩的美,也在音樂美的感受中離去。送給吊唁者的最後紀念是父親最新出版的散文集《夢餘隨筆》和家裡還存有的新詩集《印象•花束》,在這個浮躁喧嘩的時代,父親留下他對詩歌和文學永恒的愛戀和追求。

  第二天,我們捧著父親的骨灰去上海福壽園,他與母親終於在中國新年春節前夕團圓,欣慰地看著我們姐兄妹也和他們一起團聚。一本打開的書形墓碑上刻著“父親詩人王辛笛”和“母親教師徐文綺”及他們的作品,黑色大理石底座上用魏碑體鑿出父親成名作《航》裡的詩句:“將生命的茫茫 脫卸與茫茫的煙水”。墓地是在父母生前就做好的,他們喜歡書碑的樸素和大方,他們一輩子愛書,願永遠與書為伴。天上飄著小雨,墓碑上的字格外潔淨,青青的鬆柏格外奪目,父親1936年在異國寫下的《挽歌》有詩句雲:“聲音自草中來 / 懷取你的名字 / 前程是‘忘水’/ 相送且兼以相娛 / ——看一支蘆葦”。我的好友、香港女作家王璞說,你看,連死亡在你父親眼裡都是一首如畫的歌,何況生之種種。父親好像履踐了他寫下的詩句。在回家的路上,小雨頃刻變成了鵝毛大雪,密密靜靜地飄落下來,好似父母將高潔深厚的愛灑向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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