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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塵“文革”日記:個中況味天人共知

http://www.CRNTT.com   2013-05-26 09:47:48  


 
  那是到了1977年,大學終於恢複招生了。媽急不可待地把我叫回家:“快,快去報名!”“媽,我都30歲了……”我囁嚅著,沒有太大的信心。媽緊緊攥住我的手,連指甲都陷進了肉裡:“你能考上,一定能考上!——就報南京師範學院!” 

  我的心猛的一震——南京師範學院的前身是金陵女子大學,這裡曾經是媽的夢想。當年她和衆多的有志青年一樣,向往著它,遙望著它,周圍的同學們一個個地考了進去,就連同宿舍的餘振華也在媽的資助下邁進了化學系的大門,但她自己卻永遠失去了機會……兩個月後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媽哭了,我也哭了,我是為了媽心中的那個久遠的夢。 
  
  “七年中我倆的家書一 千多封,一封未留下” 

  媽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讀成大學;媽這輩子最大的懊悔又是什麼呢?直到我讀完她寫的《祭白塵》後才明白—— 

  “文革”中,你被揪去幹校,關進牛棚,從此我們天各一方。在離別的七年中,我們只有每天通信,若有一日接不到信,你我都會焦慮萬分。你每封來信中,不僅告訴我你所受到的遭遇和迫害,更重要的是在這人世間你有了一個訴述苦悶和煩惱的知己。七年中我倆的家書加起來該有一千多封,然而懊悔的是,當時為了怕抄家,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每封信的末尾都寫上“看後即焚”,竟是一封未能留下…… 

  爸是1966年的9月11日被中國作協的造反派從南京揪回北京去的,從此之後竟連通信的自由都沒有了——不僅每一封信都要經過專案組的審查,而且還每每在信封上打上幾個黑××:“你的老婆居然還稱你為‘同志’!——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這一年媽才48歲,由於此前文藝界已被折騰出了一場規模不小的“文化小革命”,不僅爸被發配到了金陵,媽也受到株連,被迫辦理了退職手續……就這樣,整整七年的光陰,我們一家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南京。——沒有錢,媽不怕,她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但沒有爸,媽撑不住了,她整日憂心如焚、悵然若失。 

  我沒有看到過媽給爸寫的任何一封信,但我看到過媽每天等盼郵遞員時的焦慮身影——倚著門,伏著窗,一動不動,如同石雕一般。那天,媽又落空了,晚飯後我陪著她坐在房間裡,沒有開燈,一任皎潔的月光靜靜地灑在地面上。許久她終於嘆了一口氣,輕輕的,卻又那麼悠長:“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我一下子像被什麼東西所擊中,半天緩不過氣來。 

  說來讓人見笑,已經讀到高二的我,竟然不知世上還有如此銷魂的詩歌。於是媽的思念成了我的課堂,就在她那喃喃的誦讀裡,我明白了什麼是愛情——“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明白了什麼是不渝——“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媽此時的苦,不僅是思念,更是無法傳遞這思念。——爸給媽寫信,可以尋找機會避開造反派的視綫,將信擲入路邊的郵筒裡;但媽給爸寫信卻難了,既要能够順利地通過檢查,又要能够讓爸讀懂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方法,直到有一天—— 

  ……那天其實也很平常,大媽在厨房裡燒飯,媽推門走了進來。她掀開鍋蓋,小心翼翼地撇出一小碗米湯,濃濃的,泛著泡沫。大媽說,媽身體不好,權當補充一點營養。不料回到臥室後,媽卻關上了房門,拉上了窗簾,舉止極為詭秘。我忍不住扒著鎖孔向裡偷看——只見她先是拿出一張報紙,繼而又取出一根竹簽,然後蘸著那碗米湯,在報紙四周的空白處匆匆寫了起來。 

  “媽,你在幹什麼?”我猛地撞開了房門:“這也不是墨水,怎麼能寫得出來?”媽抬起頭,望了望我,不僅沒有絲毫的責怪,反而是一臉的神聖與莊重。“只要拿酒精一塗,就能顯現出來。這是解放前你爸幹地下工作時教會我的……” 

  “媽!”我的心狂跳不已,既為偷窺到了一項絕密的工作,又為發現了媽的一個重大秘密——隔不了幾天,她就要給爸寄去一張報紙,說是上面有重要的社論,讓他認真學習。 

  整整七年的離別,整整七年的相思,爸究竟從媽的去信中獲得了什麼?在他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孫××將南京寄來的包裹當面拆開,檢查無訛後方交還於我。返回宿舍,立即從“機密”處尋到玲的附信,讀後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大呼:“玲知我!玲知我!” 

  這是1971年的事情。爸的“問題”升級了,《紅旗》雜志登出了批判他的文章,幹校接著也“狂轟濫炸”了起來。他憤怒,他無奈,但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媽在南京也看到了這篇文章,她同樣氣憤,同樣無奈,但她明白這時的爸最需要的是支持,是理解。於是她又動腦筋了——必須要寫一封長長的信,一封能够逃避檢查的信,將心中的一切表述出來。 

  那晚,她手中拿起的不是竹簽,而是縫衣針。她親手為爸縫制了一件中式的棉襖,不為別的,只為在那個襯有袼褙的硬領裡藏匿起她的家書——一封足足寫滿了六張信紙的家書!媽的女紅實在不敢恭維,針腳歪歪斜斜尚且不談,手上更是扎出了不少的針眼。最後還是叫來了大媽,在她的幫助下,總算做成了這件衣裳。我不放心,悄悄地問媽:“爸怎麼會知道棉襖中的秘密?”媽只回答了我一句話:“心有靈犀一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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