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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我真希望我是同性戀

http://www.CRNTT.com   2013-11-16 11:03:20  


 
  陳丹青:不、不,我沒有這種能力。但當我知道作者是同性戀,我再看,那些使他們和異性戀藝術家之間極其微妙的差異會顯現。達.芬奇如果不是同性戀,他的畫會和我們現在看到的很不一樣,或者,我不再會像知道實情前那樣去看他。他太精微了。你去聽舒伯特的音樂,有那麼一種情緒—很難用詞語去定義—譬如恐懼、希冀、疑慮、揣測……異性戀藝術家也表達這類情緒,但是不一樣。

  你得敏感。同性戀的作品期待無限敏感的心靈。

  但這樣說會發生爭議,會偏。用性傾向解釋藝術只是途徑之一。藝術是心領神會,人各有各的心領神會。當你知道“他”是同性戀,你很可能會被引領著走向感覺的另一層次。你看,同性戀對設計敏感,對差異敏感,對文字敏感。有篇文章,很抱歉我忘了題目和作者,指出現代文學史差不多就是同性戀史,作者列舉的似乎是蘭波、喬伊斯、馬拉美、艾略特,這四位人物差不多奠基了現代文學,他們都是同性戀。

  mangazine.名牌:為什麼同性戀相比其他人會對造型有獨特的敏感,細膩,多層次?

  陳丹青:你設身處地想想看,當你意識到自己是同性戀,你會先對自己恐懼—如果沒有社會輿論支持你,說:你是對的,你沒問題—這時,你立刻遭遇一系列問題:父母知道了怎麼辦?同學朋友知道了怎麼辦?最要命的是,你愛的那個人知道了怎麼辦?很多同性戀會愛上不是同性戀的人—我愛你,但不能讓你知道,你知道了,你就走掉了,多難的一件事啊!兩人做朋友,上街、吃飯、待在一起,但心事重重,時刻瞞著,同時愛著。真的戀愛總有愛得最深最熾烈的階段,可是你得瞞著,又克制不住。戀愛都會遭遇要不要控制,怎樣控制的困難,同性戀尤其被這種困難折磨……在體驗戀愛的所有層面時,我相信,同性戀觸到了我們沒有觸到的深度。

  這種敏感,這種不斷不斷地受挫、抑制、機敏、迂回……最好的出口可能是藝術。藝術也是愛,你整個兒交給藝術,藝術不會背叛你。

  當然這只是我的揣測,拙劣的揣測,很可能是錯的。戀愛,或者創作,是無比細膩的私密的過程。哪位同性戀願意將這些層面玲瓏剔透說出來?說出他內心經歷的一切?這時我們可能會知道這種敏感為什麼我們沒有。

  不過人一輩子最複雜最敏感的問題就是性問題。我不可能說:異性戀就不敏感。這不能變成一個公式。

  mangazine.名牌:你個人是怎麼開始關注同性戀的,是因為好奇? 

  陳丹青:不是,我出國前竟然從未聽說過同性戀這個詞。太無知了。小時候遭遇“文革”,經常看大街小巷貼著槍斃人的名單,前面是“現行反革命”,最後總會有一兩個“雞奸犯”。“雞奸”?“雞”?那時連什麼叫做“奸”也不清楚,只知道肯定是男女關係,什麼關係呢?沒有人告訴你,我們沒有生理課。

  直到去美國,第一站舊金山,親戚帶我到處逛,路過同性戀酒吧,全是男人,親戚說,那是同性戀—好像只有1秒鐘,我立刻覺得“明白”了。啊!男人喜歡男人!我對所有“戀”都“同意”,真的,我真的在很多問題上天然地沒有成見。

  到紐約第二年我遇到真的同性戀了,一位在台灣長大的上海人,周龍章,紐約華美藝術協會主任。梅葆玖、張君秋、侯寶林、傅聰、馬友友,所有你想得到的中國頂級演藝家都被他請過去在林肯中心受獎。他在紐約呆了30多年。我們在展覽活動中認識了,變成好朋友,他大我一兩歲的樣子—男青年勾肩搭背,晚上睡一塊兒,我想都不想的,年輕時插隊,男女生不講話,都是男生混一堆,親昵打鬧—娘娘腔,有人會不喜歡,可我會覺得好玩,我對異常的滑稽的人會好奇。他有娘娘腔,很自然,不掩飾,他不及我高,會踮起腳朝我走來,那種訓練過的台步。他喜歡我,但我居然一點想不到他就是同性戀,我學不會揣測朋友,一路過來,哥們兒太多了。可是一年後他做了勇敢的決定,在華人報端公開自己是同性戀。

  80年代初在美國的亞洲人這麼做,是要勇氣的。後來他和香港的張國榮、台灣的白先勇分別作為港台海外三地的同志代表出席香港首屆同志大會。我真心祝賀他,欽佩他!你想想看,我們這些所謂異性戀敢於公開自己麼?八十年代初一位上海著名演員被傳說是同性戀,鬧到法庭,可是輿論、律師、他自己,沒有一個人敢說:我他媽就是同性戀!怎麼啦?!同性戀不是罪!
 
  沒有。一句這樣的話也沒有!

  所以同性戀問題首先是人權問題,政治問題。龍章給我打開了人性的一扇窗,不然我對人性的認識會很有限,甚至是殘缺的。

  我們至今是好朋友。我回紐約,他到機場接我、送我,對我媽媽非常好。他來北京,我陪他和他愛人去同性戀酒吧。他介紹我認識不少同性戀朋友。台灣那位著名的歌手劉文正,現在消失了,非常俊美,他到紐約住他家里,還有關錦鵬、羅大佑,當然大佑不是同性戀。

  1983年費翔打算離開紐約來大陸發展。龍章介紹費翔跟我吃飯,了解大陸的情況。費翔那會才20出頭,漂亮得簡直無辜,皮膚鮮艶,像是蒸籠里剛蒸出來。當時我還不知道龍章是同性戀,事後想來,他當然喜歡費翔,但沒有可能,一起吃頓飯很開心了。我記得龍章那樣斜看著他,打心眼兒里難過的樣子,人心里有了愛意,會難受的,不是嗎?

  我想費翔不記得了。龍章住時代廣場,那家餐館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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