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革命時代的士大夫”,即汪曾祺與他的師長、朋友,及一脈相承的晚學後輩。應該說,孫鬱的梳理及論述是有獨到之處且詳盡的,但未嘗沒有再加以補充的餘地。如自文學的影響“譜系”而言,汪曾祺是沈從文當之無愧的承繼者,沈從文在創作之初受著廢名曲曲折折、不可小視的影響,而廢名作品對汪曾祺的浸染亦顯而易見。他們三位,1949年之後,都踏踏實實地留在大陸,不折不扣遭受著自精神到肉體的打擊。沈從文兩度試圖自殺,未果,放棄小說寫作,轉入文物服飾研究。廢名輾轉去了吉林大學,努力用馬克思主義思想改造自己,文風大變,此時期的文章我看過一些,只感覺一陣悲哀,這還是廢名麼?那個寫小說如唐人絕句、晦澀迷人的廢名哪裡去了?他的改造確是徹底的。文化的傳統固然“沒有被無情的動蕩完全摧毀”,但許多文化人卻已然被摧殘得面目全非了。從這一點而言,汪曾祺是幸運的,他還留有劫餘的時間。
如果說汪曾祺的文學趣味一脈相承廢名、沈從文,那他對民俗、野史雜記的興趣就與周作人、俞平伯、浦江清脫不開關係了。浦江清是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的老師,學問是極大的,對學生的影響不能忽視。孫鬱專列一節論述之,他比較汪曾祺的《關於八仙》和浦江清的《八仙考》,認為前者很可能受啟發於後者。浦江清是隨筆式考據論文,周作人是學術式小品文,各有千秋,而俞平伯為苦雨齋弟子,脈息承繼中亦有自己的雅致風格,汪曾祺與這些前輩學人屬同路人,顯然多有借鑒。而他們在革命年代的遭遇亦可一表,浦江清年紀最輕,卻最早逝去(1957年),固然學界少一有學問的學者,但隨後那些紛紛擾擾的動蕩也就與他無關了;俞平伯或許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拿早先寫的一部紅樓夢論稿重新出一下,意外受兩個“小人物”(藍翎和李希凡)攻擊,竟掀起文藝界的一場大批判,是為之後二十餘年運動不斷的先聲,如此“榮幸”,老頭兒惶惑得緊,只好在惶惑中艱難度日;周作人應了自己早早說過的“壽則多辱”,夾著尾巴在新政權下度過十數年,紅色風暴乍起,立時被棄之於地,以一個老人最不願意的方式死去。
孫鬱在書中未多論及浩然,應源於其不屬“革命時代的士大夫”之列,不過我認為,將之引入,與汪曾祺作比,對於認識那個時代文化人之多元性大約更有好處。汪曾祺比浩然年長十二歲,出身士紳家庭,在1949年之前已有文學實踐,具成熟的文學觀,較之浩然生於農村,在紅色時代開始文學夢想,觀念上有截然的分別;但奇異的是,“文革”期間兩人都受到江青的垂青,因文學之才受到任用,汪曾祺進入樣板戲團工作,浩然更是接近小集團核心,其小說《艶陽天》、《金光大道》紅極一時,有“八個樣板戲一個作家”之稱。汪曾祺後來有隨筆曰《隨遇而安》,闡述其人生觀念,其實這一段“樣板戲經歷”亦是如此,事情來了就隨著“走”,畢竟個體遭逢大時代,渺小不足道,抗衡不起;而寫《沙家浜》那些“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的唱詞,雖是遵命之作,但販些自己的“私貨”進去,未嘗沒有創作的愉悅在。孫鬱說,“逢場作戲的因素多少是有的”,這個不錯。浩然的情形自是不同,他貧寒出身,最大的理想就是成為作家,進入江青所掌控的“核心”並無權力的野心,還是為了能夠寫東西,所以“機會”來了並不伸手(文化部長讓擅逢迎的於會泳當了去),只是以自己的作品問世並出版為滿足,當然代價亦是有的,總要寫點《西沙兒女》這樣的東西交差。動蕩過後,一切重新開始,汪曾祺迅速回歸自己本然的審美,寫出了《受戒》、《異禀》、《大淖記事》等令時人大為訝異的作品;而浩然轉折艱難,陷入往日的思維很難出來,直到九十年代,還說出不為當年寫《金光大道》後悔的話,輿論嘩然。不同作家在革命時代的遭遇是錯雜的,其異中有同或同中有異的繁複況味,構成的多重話題頗值得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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