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閉塞落後的鄉村,在那裡一直長到二十一歲才離開。那個地方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有了電,在沒有電之前,只能用油燈和蠟燭照明。蠟燭是奢侈品,只有在春節這樣的重大節日才點燃,平常的日子裡,只能用油燈照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煤油要憑票供應,而且價格昂貴,因此油燈也不是隨便可以點燃的。我曾經在吃飯時要求點燈,但我的祖母生氣地說:“不點燈,難道你能把飯吃到鼻子裡去嗎?”是的,即使不點燈,我們依然把飯準確地塞進嘴巴,而不是塞進鼻孔。
在那些歲月裡,每到夜晚,村子裡便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為了度過漫漫長夜,老人們便給孩子們講述妖精和鬼怪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似乎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有變化成人或者具有控制人的意志的能力。老人們說得煞有介事,我們也就信以為真。這些故事既讓我們感到恐懼,又讓我們感到興奮。越聽越怕,越怕越想聽。
我如此地怕鬼,怕怪,但從來沒遇到過鬼怪,也沒有任何鬼怪對我造成過傷害。青少年時期對鬼怪的恐懼裡,其實還暗含著幾分期待。譬如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希望能遇到一個狐狸變成的美女,也希望能在月夜的墻頭上看到幾只會唱歌的小動物。幾十年來,真正對我造成傷害的還是人,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也是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前,中國是一個充滿了“階級鬥爭”的國家,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總是有一部分人,因為各種荒唐的原因,受到另一部分人的壓迫和管制。有一部分孩子,因為祖先曾經過過比較富裕的日子,而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當然也沒有進入城市去過一種相對舒適的生活的權利。而另一部分孩子,卻因為祖先是窮人,而擁有了這些權利。如果僅僅如此,那也造不成恐懼,造成恐懼的是一些人和他們的孩子們,對那些被他們打倒的人和他們的孩子們的監視和欺壓。
我的祖先曾經富裕過(而這富裕,也不過是曾經有過十幾畝土地,有過一頭毛驢和耕牛),所以我只讀到小學五年級就被趕出了學校。在漫長的歲月裡,我一直小心翼翼,謹慎言行,生怕一語不慎,給父母帶來災難。當我許多次聽到從村子的辦公室裡傳出村子裡的幹部和他們的打手拷打那些所謂的壞人發出的凄慘聲音時,都感到極大的恐懼。這恐懼比所有的鬼怪造成的恐懼都要嚴重許多。這時我才理解我母親的話的真正含義。我原來以為我母親是說世界上的野獸和鬼怪都怕人,現在我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猛獸或者鬼怪,都不如那些喪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可怕。世界上確實有被虎狼傷害的人,也確實有關於鬼怪傷人的傳說,但造成成千上萬人死於非命的是人,使成千上萬人受到虐待的也是人。而對這些殘酷行為給予褒獎的是病態的社會。
雖然像“文化大革命”這樣黑暗的時代已經結束二十多年,所謂的“階級鬥爭”也被廢止,但像我這種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還是心有餘悸。我每次回到家鄉,見到當年那些橫行霸道過的人,儘管他們對我已經是滿臉媚笑,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低頭彎腰,心中充滿恐懼。當我路過當年那幾間曾經拷打過人的房屋時,儘管那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即將倒塌,但我還是感到不寒而栗,就像我明知小石橋上根本沒有什麼鬼,但還是要奔跑要吼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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