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11月27日電/據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消息,在中國近代化的歷程中,江蘇南通是一顆璀璨的星,這座濱江臨海的城市,擁有中國近代第一座公共博物館、第一座獨立設置的中等師範學校……而這一切都與一個叫張謇的人有關。系於張謇(1853年—1926年)名下的有狀元、實業家、教育家、政治家、慈善家等諸多頭銜,這些頭銜串聯起了張謇服務故鄉、報效祖國的一生。張謇有言:“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即與草木同生,不與草木同腐。”張謇留下的不只是“一二有用事業”,更是一筆豐厚的精神遺產。
獨占鰲頭
1853年,如果以當時中國通行的紀年方式論,則是鹹豐三年,張謇出生在今南通市。張謇的父親張彭年是地道的農民,家有兄弟五個,張謇小時也曾下田幹活,但據其自編的年譜記載,十二歲時,父親令他與叔兄、五弟“隨傭工鋤棉田草,大苦,乃益專意讀書”。那時,張謇已隨海門一位叫邱大璋的私塾先生讀書,有一回,張謇、張謇的父親和私塾先生同在一堂,堂前有人騎馬而過,私塾先生出上聯“人騎白馬門前去”,張謇對以“我踏金鰲海上來”,私塾先生和張謇的父親都大喜過望,倒是張謇的祖母聽說後,認為雖可喜,“但勿過譽之,成敗未定也”。
“獨占鰲頭”這個成語,讀者一定不陌生,科舉應考者豈止萬計,而能獨占鰲頭者只有狀元一人而已。張謇家族三代未得功名,為科舉考試的“冷籍”,出身冷籍者備受刁難,亦為社會輕視。張謇的父親聽從別人的建議,讓張謇認如皋的張駉為同族,化名張育才參加考試。1868年,張謇參加州試,成績欠佳,取在百名之外。老師宋璞齋斥責道:“譬若千人試而額取九百九十九,有一不取者,必若也。”這招激將法果然奏效,張謇“凡塾之窗及帳之頂,并書九百九十九五字為志;駢二短竹於枕,寢一轉側即醒,醒即起讀,晨方辨色,夜必盡油二盞。見五字即泣,不覺疲也”,當年秋考中秀才。
考中秀才本可稍緩一口氣,但更惱人的事情卻發生了。張駉以張謇冒籍考試而不斷“索酬”,以致威逼恐嚇,向縣學狀告張謇,張謇也因此被縣學羈押三月餘。好好的一個小康之家,因此而負債累累。在冒籍風波中,19歲的張謇往如皋求見知縣周際霖和訓導楊泰瑛,楊泰瑛賄通周際霖,欲對張謇不利。張謇唯恐再被關押,深夜冒雨逃出如皋城。張謇在《歸籍記》中說:“時甫浚城河,緣河泥淖深二三尺,連屬不絕,雖雨勢稍細,而雲黝如墨,立橋下久之。易釘鞋,而藏鞋棄燈,持蓋柄為杖,蹲地定瞬,辨路高下險易,行十餘步輒一蹲,足陷泥淖及踝……外雨內汗,襦褲盡濕,足疱累累,遂坐而待旦。日甫出,乘小車亟走,百三十裡一日而至通。”
透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想見張謇當年走投無路的苦楚。1871年,江蘇學政彭久餘到通州,張謇與父親函告學官,“自檢舉被罔之誤”,并詳述被騙、被逼、被辱的種種事實和苦衷,請求主持公道,回歸原籍。幾經周折,兩年之後,經禮部核准,張謇“改籍歸宗”,總算了結這場無妄之災。這場磨難是張謇一生的財富,每當遇到挫折,張謇就會想起這段難忘的歲月,“知門戶憂患之遭,師友風義之篤”,志益堅而不退縮。
1885年,33歲的張謇參加順天府鄉試,位列第二。1894年,清政府為慶賀慈禧六十大壽,特設甲午恩科考試,張謇以一甲一名獨占鰲頭,考中狀元。古有人生四大喜事,金榜題名乃其一,這一刻當然值得張謇欣喜,但已過不惑之年的張謇,有更大的事情要操心。
實業救國
張謇高中狀元的這一年,天下并不太平,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第二年四月,守孝在家的張謇得到中國戰敗、被迫簽訂《馬關條約》的消息,義憤填膺,在日記裡寫道:“和約十款,幾罄中國之膏血,國體得失無論矣……”甲午戰爭給張謇帶來了巨大的衝擊,他認為此時中國“求活之法,唯有實業、教育”,由此書生張謇走上了實業報國的艱辛道路。
張謇深知“實業之命脈,無不系於政治”。在中國近代史上,張謇在一系列重要事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他在政界擁有廣闊的人脈,但在創業之初,仍不免處處碰壁。大生紗廠是張謇創辦的第一家企業,這是中國第一家民營紡織企業。為了籌措資金,張謇幾乎是蒙羞忍辱,“求助於南皮(張之洞)無效,急告新寧(劉坤一)亦委謝不顧”;他到上海去籌措資金,因無旅費,只得賣字;他與上海商人嚴信厚接洽,想向其貸款,嚴氏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而未能成功。這一連串的困厄并未挫敗他的志氣,他說:“惟有忍氣待時,堅志赴事,更無他策。”
兩江總督劉坤一問張謇辦廠有何感受,他回答:“無他,時時存必成之心,處處作可敗之計。”劉坤一又問:“可敗,何計?”對曰:“先後五年(指1885年至1889年)生計賴書院月俸百金,未支廠一錢,全廠上下內外數十人,除洋工師外,一切俸給食用開支,未滿萬金耳。”劉坤一“俯首拊掌,嗟嘆久之”。
“時時存必成之心,處處作可敗之計”,這十四字中透露出當時興辦實業的艱難,也包含著張謇的人生大智慧,朝著認准的目標前進,盡心盡力解決面對的難題,見招拆招,不存私心。只要抱定這種精神去幹事,哪有辦不成、辦不好的道理?
1899年10月,張謇為大生紗廠公事廳題寫了一副對聯:“為大衆利益事,去一切嗔恨心。”這副對聯道出了他的人生追求。張孝若為父親張謇作傳時,提到了他的金錢觀:“應該用的,為人用的,一千一萬都得不眨眼順手就用;自用的、消耗的,連一個錢都得想想,都得節省。”1923年,張謇在大生紗廠股東會建議書中說:“今結至本月,計二十餘年,除謇自用於地方,及他處教育、慈善、公益可記者一百五十餘萬外,合叔兄所用已二百餘萬,謇單獨負債,又八九十餘萬圓。”可見他為地方建設投入了自己絕大部分的收入,甚至負債也在所不惜。
在張謇等人的辛苦經營下,大生企業集團以大生紗廠為起點,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旗下有69家各類企業,業務涉足領域從紡織拓展到冶鐵、通信、運輸、金融等領域,形成輕重工業并舉、工農業兼顧、功能互補的工業體系,是當時中國最大的民族資本集團,影響全國乃至海外。
如此龐大的企業集團,解決了萬千人的就業問題。為了解決大生紗廠的原料問題,張謇在沿海的東台、大豐、射陽等地興辦鹽墾公司,這裡原是煉制海鹽的基地,到張謇的時代,鹽產量越來越低,大片荒灘閑置,張謇擇能開發者開荒植棉,建立棉花生產基地。時人看張謇努力經營淮南墾地,可以養活不少百姓就作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範公堤外張公墾,飽腹心心十萬家。”範公堤是範仲淹主持修建的一條捍海堰,範仲淹與張謇都為民造福,因此能為歷史銘記。
舐犢情深
張謇不僅興辦實業,更注重發展教育事業,他有“父教育而母實業”的說法,認為“有實業而無教育,則業不昌”“不廣實業,則學又不昌”。在南通,張謇創辦了通州師範學校、女子師範學校、紡織專科學校、盲啞學校、盲啞師範傳習所等。張謇在母親金氏的家鄉東台也有興學之舉,創辦了母裡師範。“母裡”即“母親故裡”之意。母裡師範共辦了九年,為國家培養了一批有用人才,翻譯家戈寶權、電機專家沈從龍早年均就讀於該校。
世人皆知張謇大力興學、作育人材之舉,卻忽視了身為一位父親,張謇對兒子張孝若的家教,其實這也是體現張謇教育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
張孝若出生時,張謇已四十五歲,老來得子的張謇對兒子卻沒有溺愛。張謇有許多寫給兒子的文字,字裡行間,皆是濃濃情意。
1904年,張謇延請教師來家中教子,他為此制定了《扶海垞家塾章程》。由章程可見,張謇對其子的教育方式是中西結合,并明確認識到德智體美勞要全面發展,他開辦家塾的目的之一是“謀體育、德育、智育之本,基於蒙養,而尤在就兒童所已知,振起其受教育之興味,使之易曉而直覺”,他設計的課程表,除了修身、國文、算術之外,還有圖畫、音樂、體操,每天上午十一點之後、下午四點之後是游戲的時間。章程中要求其子和同學們尊師愛友、守時好學、講究禮貌、愛護財物、清潔衛生。
張謇創辦的通州師範學校附設小學,張謇將兒子送到這裡念書。張謇常寫家書給兒子,1909年農歷正月廿八日的信中,張謇告訴將從初等小學畢業的兒子,“每日上課外,真能有兩三小時安心用功,不愁不長進。兒其自礪,成人之基在是”,幸好張謇的家書得到了妥善的保存,我們今日還能睹其真跡,張謇在“安心用功”四字旁畫了幾個圈以示強調。張謇的正室夫人徐端在一年前去世,兒子又在外求學,心中的孤獨是可想而見的,在兒子面前,他袒露心跡:“父在外終日不閑,一到晚間無客不辦事時,便念我兒,又無人足解父懷,頗傷兒母,兒知父意否?”
張孝若的回信,有時不能讓父親滿意,同年農歷閏二月十七日的信中,張謇就說每次看到兒子的回信,都要改正,并要求兒子要看這些父親改過的信,“一一收好,須用紙夾,收得整齊”。張謇還要求兒子自己能做的事都要自己做,“兒能做者,須自己做,切勿習懶。記得兒五六歲,吃飯拿凳,皆要自己做,別人做輒哭,可見兒本性是勤。現在寄父之訊,尚托人寫,是漸漸向懶,此大病也。兒須痛改!”
後來,張謇把兒子送到青島特別高等專門學堂念書。兒子遠離家鄉思念父親,父親又何嘗不思念兒子呢,1912年農歷三月卅一日,張謇在家書中說道:“兒今在校,須定心求學,不必常常思家,常思則苦,胸襟即不開展,亦有礙於身體。校規即不嚴,但得自己律身嚴,則焉往而不可。做人須自做,專恃校規管束,教師督促,非上等人格也。”他寄厚望於兒子,希望兒子學成後能繼續努力於實業與教育:“父豈不欲兒常在側?顧世事日變,非有學問,不能有常識,即不能有聲望。居今之世,若無學問、常識、聲望,如何能見重於人,如何能治事,如何能代父?故不得不使兒閱歷辛苦,養成人格,然後歸而從事於實業、教育二途,以承父之志,此父之苦心也。”
這封家書,使人想起了張謇年輕時的一段話。1876年,24歲的張謇因家境艱難給人做幕僚,他說“此後之皮骨心血,當為世界犧牲,不能複為子孫牛馬”“當以勞死,不當以逸生”,有此鴻鵠大志,又能忍受磨難,方能成大事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