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幫”覆亡之後,錢先生和季康夫人從幹面衚同宿舍搬到西郊三里河的住處,我有幸也搬到那裏,正所謂“夫子宮墻”之內。打電話給他這麼說,他哈哈大笑:“緣分﹗緣分﹗又綁在一起了﹗”
房子是好的,名氣難聽。“資本主義復辟樓”。後簡稱為“復辟樓”,這是因為那時大家的居住條件不好,而一圈高高的紅圍墻圈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十八幢漂亮的樓房,恰好衝著來往于西郊必經之路上,大家見了有氣。那時時興這樣一種情緒:“夠不著,罵得著。”後來緩和點了,改稱“部長樓”,也頗令人難堪。
院子大,路也好,每個門口都可以泊車。有不少綠陰。早上,一對對的陌生和面熟的老夫婦繞著院子散步,互問早安。錢先生和季康夫人都能見得到;還有金山夫婦,俞平伯夫婦……天氣好,能走得動的都出來了,要都叫得出名字的話,可算是一個盛景。
二十多年來,相距二百米的路我只去探訪過錢家一兩次。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自愛,只是珍惜他們的時間。有時南方家鄉送來春茶或者春筍,先打個電話,東西送到門口也就罷了。
錢先生一家四口四副眼鏡,星期天四人各佔一個角落埋頭看書,這樣的家我頭一次見識。
家裏四壁比較空,只挂著一幅很普通的清朝人的畫,可能畫家與錢家有值得紀念的事。錢先生仿佛講過,我忘記了。
書架和書也不多,起碼沒有我多,問錢先生:你的書放在哪?他說:圖書館有,可以去借。
有權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錢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走去開門,來人說了春節好跨步正要進門,錢先生只露出一些門縫說:“謝謝﹗謝謝﹗我很忙﹗我很忙﹗謝謝﹗謝謝﹗”
那人當然不高興,說錢鐘書不近人情。
事實上,錢家夫婦是真在忙著寫東西,有他們的工作計劃,你是個富貴閒人,你一來,打斷了思路,那真是傷天害理到家。人應該諒解和理會的。
“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忽然大發慈悲通知學部要錢先生去參加國宴。辦公室派人去通知錢先生。錢先生說:“我不去,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這是江青同志點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麼,我可不可以說你身體不好,起不來?”
“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錢先生沒有出門。
錢先生和季康夫人光臨舍下那是無邊地歡迎的,因為起碼確信我沒有打擾他們。於是就喝茶,就聊天。(資料來源:《比我老的老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