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送小張,政治部聚餐,小張明顯喝多了。為了活躍氣氛,有人提議:歡迎小張唱個歌好不好?好!小張醉眼迷離,一張口就唱:“咱們想啊一想,提前燒窑對不對?——”朋友們頓時目瞪口呆,接著是長久的沉默,大家還能說什麼呢?
六十年代和“文革”時代對性越軌行為的嚴酷處理,有時竟然到了毫無人性、只有荒唐的程度。它連人之作為人,甚至作為動物的天性都一律不予考慮。它把人的一切活動都和世界觀相聯繫,即使作為人的生理需求,肉體發育,也成了思想品德問題,年輕人成長時期的性發育現象,也要納入道德品質的範圍去衡量裁度。這裡,不知制造了多少荒誕和殘酷的人生悲劇。
我們部隊歷史上有過戰功。有個連隊,在粟裕指揮的豫東戰役中阻擊打得漂亮,當年有過光榮稱號。這個連的一班自然是英雄連隊的英雄班。班長姓任,是個機槍手,有文化,人也精幹。毛病是自由散漫,說話隨便,屬於所謂“大錯不犯,小錯不斷”那一類。一天突然聽說,任班長終於出大錯了。那是有一天閑了逗笑,連裡一幫光棍,少不了談說女人,有兩個戰士發愁退役後找不上老婆。任班長順手拿起一張報紙,慷慨地要給他們一人分配一個。報紙頭版是中央領導人節日出面的照片,這小子一時犯愣,指著其中的兩位女性首長,說:這個給你,那個給他。這下可闖了大禍。兩位女性首長正兇焰萬丈,連裡哪敢保護他,匯報到政治部,當然要處理。組織部門的同志認為,既然有這樣反動下流的思想,肯定還有其他言行,動員任班長徹底交代,徹底清理。無奈這小任只是說話隨便,實在沒有其他流氓行為。政策攻心思想工作,任班長終於交代他去年在軍訓期間曾經有過手淫。幾次檢查批評,終於結案。開除黨籍,開除軍籍。在組織部門填寫任班長的檔案時,無意中我看到了任班長記錄在案的錯誤,除了侮辱中央首長外,還有另外一條:1971年某月,不顧緊張的軍事訓練,在小山子窪地草叢玩弄生殖器一次。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想起任班長的不幸遭遇,我都不禁有一種無邊的憤怒和悲涼湧上心頭。那是什麼年月,人活得不如一條狗。我們的單位,實在是法力無邊,它全知全能到了無以複加無微不至的地步。它連這種青春期的生理現象也要管,它連這種純粹的個人私密空間都要照亮,讓每一個人的私處都無情地暴露在陽光下。有學者統計,“文革”中間,青少年的自慰率比建國初期還低了六個百分點。這一極端個人化的生理欲望,竟然也成了社會規範打擊的對象。
任班長只有灰溜溜地回村,接著去做他的農民。改革開放以後,部隊曾經找到他的那個山村,組織部門宣布給他平反。聽說他外出打工,沒有見人。他一個農民,無職務可恢復,無工資可補發,有什麼“反”可平。
自從1949年以後,我們就和各種各樣的性研究、性宣傳隔絕了,“文革”以後,那更是進入了性忌諱、性壓抑、性禁錮的時代。只要一沾上性,全民噤若寒蟬,閉口不談。面對性問題和性實踐,我們只有革命與下流的兩極結論,我們只有聖旨和流氓兩類人。這樣,一些有性心理疾患或者性變態取向的行為就遭了殃.比如窺陰癬,比如露陰癬,比如戀物癖,那時一言以蔽之:統統是耍流氓。但說到底,這都是一些心理疾患,也有的近於生理疾息。
我們的幹部科長是個老革命。解放戰爭入伍,參加過抗美援朝,我當兵時他已經休息了。聽人說,楊科長提拔不了,原因是他有個老毛病,多年來多次調戲婦女,屢教不改。楊科長調戲婦女,那可謂是不分時間地點,不管有沒有人在場,隨時隨地出洋相。比方說部隊在露天舞台演一場節目,他就會鑽到大姑娘小媳婦人窩裡,隔著衣服到人家屁股上擰一把,到人家奶頭上摸一下。比方說他在營房門口的莊稼地轉悠,看到澆地的農婦,突然就會像阿Q一樣發出“我和你困覺”的請求。像楊科長這種手段,他當然不會得逞。但楊科長的特點就在於,他從來沒有得逞過,但他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隔上一陣,就會有駐地附近的女人找到營房指認,怒喝一聲:“就是他!”於是照例批評檢查。楊科長的檢查在我看來確實够深刻,每次他都痛罵自己“豬狗不如”,“畜生一樣”。他的女兒比我們大,就住在軍營。有一次大會檢查,楊科長痛恨地說:“我自己也是有兒女的人,要是別人糟蹋我女兒,我能容忍嗎?”這檢查難道還不够觸及靈魂?但檢查歸檢查,過後照犯不誤。他說:“那會兒就像鬼迷了心竅,就不由我。”最可笑的一次是他在師醫院住院,一間病房四個病人。中午女護士例行測量體溫,拉了拉他的手,遞給一支溫度計。楊科長卻性欲頓起,一把抓住小護士的胳膊,就往蚊帳裡拉。光天化日的,嚇得女護士大喊大叫,醫院病人都來圍觀。事後,楊科長照例是深刻檢查,照例是屢整屢犯。批判的火力倒是越來越猛,對楊科長卻收效甚微。楊科長這是怎麼了?連部隊首長也在嘆息:老楊要改了那毛病,除非把那老家夥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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