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至1943年期間,中國河南省約三百萬人死於饑荒。
我是1942年河南災民的後代,卻曾經對1942年的災荒一無所知。1990年,一位朋友打算編一部中國災難史,想讓我回到1942年,幫他把這場災難寫出來,這樣,我才第一次了解這場災難的嚴重性,那年我32歲。
朋友鄭重地告訴我,1942年,因為一場旱災,河南餓死了三百萬人。可我對三百萬人這個數字並沒有概念。於是,朋友給了我一個參照數,告訴我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納粹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迫害致死的猶太人是一百萬人多一點。
對比之下,我馬上也覺得事情嚴重了。於是,我回到了故鄉河南,想回到1942年,把當年餓死的三百萬人從1942年打撈出來。
很快,我發現1942年饑荒的親歷者和他們的後代,已經把1942年和餓死的三百萬人給忘記了,這也是我對1942年那場災難一無所知的原因。
我的姥娘就是1942年饑荒的親歷者,當我問她1942年的狀況時,她反問:“1942年是哪一年?”我說是餓死人的那一年。她馬上說:“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你到底說的是哪一年?”
除了集體失憶之外,我的另一個困惑是,餓死三百萬人時,1942年的中國政府在做什麼?難道他們當時就把三百萬人給遺忘了嗎?
我告別了健忘的鄉親,獨自一人回到了1942年,才發現問題遠比我想象的複雜。
1942年,中國面臨的形勢是:日本人占領了大半個中國,日本的軍隊已經包圍了河南。當時,中國是一個貧弱的國家,眼看河南遭受災荒重創,中國政府沒有能力救災,領導人大概倒生出了另外一種智慧:反敗為勝,何不把河南災民當作包袱,甩給日本人?
於是,中國軍隊悄悄撤出了河南。但日本人看穿了中國政府的企圖,沒有上當,雖大兵壓境,但並不全盤占領河南。就這樣,河南成了中國政府和日本軍隊都不管的真空地帶,我的三百萬鄉親,就是在這種政治真空中,在逃荒路上,一個個餓死了。
我親身體會到,在一個被自己政府和敵人都遺忘的地方,故事發生得再慘絕人寰,都是容易被人們和歷史遺忘的。但這場1942年發生的災難,又為什麼在1990年被我尋到些蛛絲馬跡了呢?
這得感謝美國《時代周刊》的記者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當年,白修德和《泰晤士報》的記者哈里遜.福爾曼(Harrison Forman)結伴去過一趟河南。他們在河南遇到了天主教洛陽教區的主教美國人托馬斯.梅甘(Thomas Megan),梅甘陪著他們在河南走了一遭,目睹了饑荒的慘象。
他們看到人是如何被活活餓死的,看到野狗啃食人屍,還找到了人吃人的證據。
白修德回到重慶後,把見到的一切告訴了中國政府領袖蔣介石,並把描寫河南慘狀的文章,發在了美國《時代周刊》上,迫使中國政府救災。但救災的款項,又讓中國政府的各級的官員給貪污了,餓死的人情況持續著。
白修德把當年在河南的所見所聞寫進他1946年出版的著作《中國的驚雷》(Thunder Out of China)和1978年出版的著作《探索歷史》(In Search of History: A Personal Adventure)。
我借助白修德的著作,把三百萬餓死的河南人從1942年打撈出來,擺在1942年饑荒幸存者面前,他們的記憶終於轉動起來,向我敘述了這三百萬人面對死亡的態度。真正觸使我寫《溫故一九四二》的,正是這死難者面對死亡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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