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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美戰略相持
http://www.CRNTT.com   2022-04-19 11:25:13


中美戰略相持是21世紀國際政治最重大事件
  中評社╱題:論中美戰略相持 作者:王鴻剛(北京),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院長助理兼美國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摘要】中美進入戰略相持狀態,是美國對華戰略的階段性轉變、中美關係的結構性特徵和世界變局的系統性演進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促成的結果。這種相持狀態既是高端競爭也是新型競爭,是一種確定但不穩定的複雜狀態,統籌力、帶動力和先進性是決定相持走向的三大要素。中美戰略相持是21世紀國際政治最重大事件,意味著中國發展狀態、美國實力地位、大國關係模式、國際力量格局及現代國際秩序的深刻改變。中國應實事求是地研判中美相持的內涵與影響,在做好對戰略相持的管理與利用的同時超越相持,從人類整體進步的角度定位對美戰略相持的價值與意義。

  百年變局加速演進,中美關係進入新的階段。對新階段中美關係的性質和趨勢進行準確判斷,事關中國內外發展全局,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文擬就此提出初步看法。本文認為戰略相持是當前和未來相當時期中美關係的核心特徵,并從相持形成的原因、相持的表現狀態、相持的戰略影響和中國如何因應相持這四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為什麼說是相持

  當前人們普遍感覺到,中美關係與以前幾十年相比發生了巨大變化,需要深入研判和重新定位。在圍繞中美關係的性質與趨勢而展開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戰略討論中,關於中美關係進入“戰略相持”階段的提法十分引人注目。綜合各種語境下的用法,所謂“戰略相持”,是指兩個大國之間既視彼此為重大戰略挑戰、又在短期內誰也無法獲得決定性優勢的複雜博弈狀態。就此而論,“戰略相持”概念至少包含總體均等、針鋒相對和長期競爭三重內涵。也就是說,百年變局加速演進背景下的中國與美國將展開一輪短期難見分曉的長期性、系統性、全球性博弈。

  然而,正是由於“戰略相持”概念的這種內涵,一些討論者似乎對中美進入戰略相持的判斷持謹慎態度。這些觀點可大致概括為“料敵從嚴論”、“口徑從緊論”和“重回正軌論”。

  持“料敵從嚴論”的討論者注重強調美強中弱、美攻中守的現實,認為綜合實力方面的明顯差距使中美很難構成對等關係,既然實力不對等,就不能說是相持。這裡的“敵”并非說美國是中國的敵人,而是泛指挑戰對手。“料敵從嚴論”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在於,其提醒人們必須將美國視作“真老虎”,避免麻痹大意和戰略冒進。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比“料敵從嚴”更重要的是“料敵從準”和“知己知彼”:既不能忽視中美都是超大規模國家這一現實,也不能忽視美國現階段的很多問題,更不能忽視雙方擁有的“確保相互摧毀”能力實際上制約了實力占優一方的優勢發揮。要知道,美蘇這兩個超大規模國家就是在實力并不對等但確保相互摧毀的基礎上展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戰略博弈。由是觀之,對中美這兩個超大規模國家而言,綜合實力方面的差距似乎并不構成雙方戰略相持的決定性障礙。

  “口徑從緊論”則強調對中美關係定性判斷的任何重大改變都要慎之又慎,特別要防止被美方鼓噪“戰略競爭”甚至是“新冷戰”的人帶亂節奏。按照口徑從緊的邏輯,如果認定中美相持,就相當於確認了中美關係的競爭性質,進而成為對“新冷戰”論調的間接呼應。對宣誓嚴謹性的追求是中國戰略文化中一貫的審慎原則在對外領域的體現,對處於復興關鍵階段的中國而言尤為重要。不過我們也要承認,就“冷戰”意味著世界一分為二和大國全面對抗而言,是我們不願看到的;但就“冷戰”作為過去從未停止的大國競爭在20世紀後半葉的延續以及其對“熱戰”的替代而言,它其實體現了大國競爭的不可迴避性和歷史演進性。如今所有人都同意的是,儘管仍有合作,但中美關係中的競爭色彩顯著增加了。迴避中美關係中的競爭是不可能的,同時又不能陷入別人設定的競爭叙事。如何恰如其分地描述中美關係的這種變化,是我們必須正視的重要課題。

  主張“重回正軌論”的討論者傾向於強調中美之間經貿活動和人文社會紐帶的不可脫鈎性,以及兩國在戰略重點上的國內優先性,并由此認為任何將中美關係拖入極端軌道的嘗試都不會成功。“重回正軌論”者推斷,中美關係在經歷了特朗普時期的激烈震蕩後,雖然無法回到以往(或者是想象中的以往)的熱絡狀態,但也不會出現尖銳而全面的針鋒相對狀態,而是會逐步形成一個溫溫吞吞的、“好不到哪兒去也壞不到哪兒去”的新常態。“重回正軌論”表達了一種良好願望,或許還可起到某種引導預期的作用。但也有它的問題:它過於強調兩國關係中不變的一面而低估了變化的一面,并且太過囿於中美關係本身而忽視了更大的世界背景。鑒於兩國民意、戰略認知等主觀因素的深刻變化,以及百年變局持續演進和各類矛盾纍積發酵等客觀條件的深刻變化,我們恐怕必須將形勢考慮得更周全些。

  基於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我們研判新階段的中美關係,既要注重兩國關係中的常量,更要注重不斷凸顯的變化,特別是美國對華戰略的重大轉變;既要強調兩國綜合實力的差距,也要強調兩國在基本屬性方面不斷凸顯的差異以及由此形成的博弈態勢;同時還要善於跳出兩國關係看兩國關係,以歷史長河和世界變局為坐標系來精準研判中美關係的性質和趨勢。本文據此認為,“戰略相持”乃是一個很好的概念,可以充分承載并有效表達新階段中美關係的複雜性質、豐富內涵與時代特徵。具體從如下三方面說明。

  從美國對華戰略的階段性特徵看,承認美中兩國的長期共存和長期競爭已成為美國戰略界的共識和美國處理對華關係的前提,這意味著美方其實已經默認了中美戰略相持。回想過去幾年,特朗普政府公然改變對華接觸路綫,奉行全政府極限施壓戰略,妄想迅速制服中國。但中國堅決回擊,特朗普的“速勝”企圖未能得逞。特朗普政府的“貢獻”,在於通過露骨的言辭和極端的手段進行了廣泛社會動員,為美國對華長期競爭打下堅實輿論基礎。拜登政府上台後,在總體繼承對華競爭戰略的基礎上對其進行調整的重要方面,就是放棄速勝企圖,謀求長期競爭。拜登政府在與中國的高層次戰略溝通中,明確作出不尋求改變中國體制、不拉幫結派反對中國、不想與中國爆發衝突的“三不承諾”,并尋求與中國建立旨在防止競爭失控的“護欄”。“三不承諾”雖不可信,建立“護欄”也非真心,但這實際上彰顯出美方關於對華極限施壓不可能成功的定判以及尋求與中國展開長期競爭的決心。相應地,美國戰略界也在討論諸如“競爭性共存”、“無災難競爭”、“長期博弈”和“持久競爭”等新的對華戰略觀念。在經過特朗普政府幾年折騰後,無論是戰略界還是決策者、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意識到,與中國競爭必然是長期而全面的,美國對華戰略必須適應這一現實。就此而言,自拜登政府放棄速勝企圖、謀求長期競爭開始,中美正式進入戰略相持階段,2021年乃是中美戰略相持的元年。

  從中美關係的結構性特徵看,中美兩國在意識形態、地緣政治、國際秩序願景等方面各執一端、針鋒相對之勢不斷凸顯,這意味著中美關係模式在客觀上已形成戰略相持。在意識形態方面,2021年12月,在美國舉辦為期兩天的全球“民主峰會”并試圖藉此孤立中俄的同時,中國方面高調舉辦為期近兩周、有更多國家參與的“民主:全人類共同價值”國際研討會;期間,美式民主的理念與實踐廣受抨擊,而中國的“全過程人民民主”得到廣泛認可。這似乎標志著中美兩國已在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方面形成毫不避諱的對立態勢。在地緣政治方面,從特朗普到拜登政府均高度重視印太戰略的持續推進。無論是以台制華、坐實“四方機制”、謀建“奧庫斯”(AUKUS)三國集團,還是兜售“印太經濟框架”,其本質都是構建以遏制中國影響力為目標的地緣秩序。面對美國的圍堵打壓,中國必然毫不示弱維護本國主權、安全、發展利益,中美在亞洲地緣政治方面的對立和博弈也是無可迴避和不言自明的。在國際秩序願景方面,美國仍始終堅持霸權思維、全力維持霸權秩序,中國則鮮明打出“人類命運共同體”旗幟。凡此表明,無論是否意識到或是否承認,中美兩國關係模式已具有明顯的戰略相持特徵。

  從世界變局的系統性演進看,當前幾個主要大國之間均進入新一輪短期難見分曉的長周期博弈,戰略相持成為一種基本的大國政治狀態。在世界變局與世紀疫情叠加背景下,在迄今未被完全認知的世界政治演進規律驅動下,中、美、歐、俄、印、日及其他一些重要力量之間均展開了新一輪激烈博弈。就博弈的系統性、長期性和重要性而言,這些博弈都帶有不同程度的戰略相持特徵。中美兩國作為世界第二和第一大經濟體以及後發國家與先發國家的典型代表,二者之間構成的相持關係無疑是國際政治複雜系統中的典型代表和核心主綫。

  總之,當我們基於中國視角,運用世界眼光并在歷史長河中對新階段中美關係的性質、內涵與時空方位進行描述時,我們深信,“戰略相持”一詞有著充分適應性和較強解釋力,應成為我們描述未來相當時期中美關係的主流概念。

  二、戰略相持是什麼樣式

  首先,中美戰略相持的主要表現是高端競爭。即便中美之間仍將長期存在難以切割的複雜糾葛和各取所需的有限合作,但戰略相持的主基調將是競爭。中美之間的經貿聯繫不可能因為美國推動產業鏈“去中國化”而完全脫鈎,中美之間在非核心領域的商品貿易和相互投資仍會長期存在;而且,中美在諸如氣候變化等全球性議題上的溝通協調符合各自利益,中美會在全球治理方面保持必要合作。但是,這種基於慣性和流於表面的聯繫與合作,已很難成為戰略相持階段的主流;而旨在自我存續和自我進化、努力獲得相對優勢的高端競爭,將成為相持階段雙邊關係的主要特徵。

  這種高端競爭將體現在世界經濟形態、國家政治形態、國際安全體系等諸多方面。經濟方面,兩國都已將引領新一輪科技革命作為頭號任務,希望本國能在此輪科技革命中占領研發先機、掌控規則標準,并加快推動基於本國技術和本國標準的全球產業推廣,確保本國在新的全球經濟形態中獲得更大利潤回報和更高水平安全。政治方面,兩國都必然努力捍衛本國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合法性,防範抵禦來自對方的政治安全壓力,并尋找機會對對方的政治弊端和政治短板予以攻擊,從而帶動全球範圍內的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西方文化與非西方文化、後發國家與先發國家之爭,特別是將引發“以人為本”還是“以資為本”的國家治理與全球治理理念之爭。安全方面,美國對其傳統盟友體系加以改造,努力構築以遏壓中國為目標的新盟友體系;中國不斷拓展對外安全合作,構築對己有利的全球夥伴網絡,兩國在全球安全體系的走向方面也難免形成競爭關係。

  其次,相持是一種需要精細界定的新型競爭。如果祇是確認中美之間的戰略競爭,無疑將抹殺中國特色的競爭觀與美國對華競爭觀的重要區別。事實上,中美戰略相持的更重要特徵,是其乃是不同以往的新型競爭。這種新型競爭之“新”,主要體現為它是一種縱向競爭、間接競爭和錯位競爭。

  所謂縱向競爭,是指這種競爭是在同一經濟體系的不同方位而構成的競爭。由於全球經濟體系業已形成深度融合和極為複雜的分工體系,而中美又誰也無力和無意自絕於現行經濟體系而另起爐竈,因此雙方必然將在同一經濟體系內長期共存。退一步講,即便是中美高科技領域和金融部門實現了脫鈎,為數衆多的第三方國家也必然在中美之間產生巨大的經濟緩衝區,從而使全球經濟體系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重新連成一體。也就是說,相持階段的中美競爭,乃是在同一生產體系的不同位置上謀求更大利益和更大安全。這與互不相連的兩個平行體系之間的橫向競爭有根本區別。

  所謂間接競爭,是指相持狀態下的中美兩國將不得不把做強自己作為根本任務,從而使中美兩國的競爭呈現間接競爭狀態。無論是美國、中國抑或是參與全球博弈的其他大國均意識到,國家安全與繁榮的基礎在國內,現階段的主要問題也出在國內;外部挑戰固然嚴峻,但真正理性的戰略決策應是利用外部挑戰推動內部變革。如果這種思想意識占據主導的話,我們可以謹慎認為,未來的中美競爭將更多以間接方式呈現出來。即便美國國內政治生態的畸形可能壓制理性的聲音,但這一規律不會因美國領導層的頭腦發熱或恣意妄為而失效。

  所謂錯位競爭,是指中美兩國追求的目標并非勢如水火。美國想要維護的是霸權地位,美國同中國競爭的直接理由就在於其感到中國發展對其霸權構成威脅,甚至認為中國有意取代美國成為新的霸權。但實際情況是,中國根本不想爭美國那樣的霸權。基於中國的戰略文化、中國對歷史規律的把握、中國的世界秩序願景,中國的立場是反霸但不爭霸,這決定了中美之間如果在世界願景方面存在競爭關係,也將是一種錯位競爭而非同質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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