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香港10月3日電(作者 陳勁松)一次去逛書城,於偶然間,我見到了《馮至傳》這本書。翻閱之中,發現其中有馮至先生於1991年以詩歌形式寫就的一首“自傳”,這首“自傳”給我的心靈帶來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它不僅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馮至一生命運的坎坷不平,也因其思想的深刻性,而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中國20世紀知識分子命運的真實寫照。細細讀來,個中真味,恐怕我等年輕一輩難以感同身受。詩歌曰:
三十年代我否定過我二十年代的詩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過我四十年代的創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麼那麼多,
於是又否定了過去的那些否定。
我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裡生活,
縱使否定的否定裡也有肯定,
到底應該肯定什麼,否定什麼?
進入了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難得到的是“自知之明”。
馮至先生生於1905年,逝於1993年,原名馮承植,河北涿縣人。他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抒情詩人,其詩歌曾以獨特的藝術魅力被魯迅贊譽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詩集《昨日之歌》、《十四行集》奠定了馮至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他的一生幾乎貫穿了整個20世紀,作為一位著作等身的詩人、作家、學者,馮至先生無疑能夠以其切身經歷和世紀身份,充當中國20世紀知識分子命運的見證者與評判者。值得我們深思的是,就是這樣一位學貫中西、踐行自由的現代知識分子,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大舞台上,卻“一生都像是在‘否定’裡生活”。直到世紀末的1991年,也就是已到80多歲高齡的時候,馮至先生才終於對自己充滿戲劇性的一生,有了一個人生最難得到的“自知”,有了一個不受任何外在意識形態影響的合乎事實的評價與認識;才終於“有些清醒”,不再像過去那樣輕易地否定自己的得失功過了。對於一位歷經無數政治運動與歷史滄桑的老者來說,這需要何等的勇氣與胸襟,又蘊藉著詩人何等的悲愴與辛酸,隱藏著詩人何等的無奈與痛楚!
事實上,身處於20世紀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因時代的風雲際會和形而上的意識形態影響,在自己的學識、寫作生涯中不斷地否定自己,“一生都像是在‘否定’裡生活”的,又遠遠豈止馮至先生一人?曾經深受大眾喜愛的“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建國後就否定了自己那些在現代文學史上早已形成定論的作品,並十分匆忙地按照新時代的要求對其進行修改。儘管如此,文革開始時,老舍還是沒有逃脫命運的悲劇,1966年8月24日,他含冤自沉於太平湖,從此不用再站在時代和政治的立場上全盤否定自己;一代哲學宗師馮友蘭先生,回顧自己40年代的哲學生涯時曾留下一詩:“不堪往事重回顧,四十年間作逆流”,只是在一瞬間就否定了自己曾取得的所有哲學成就;而最具有代表性、最具有震撼力、最發人深省的例子,當數一代文學巨匠郭沫若了。他曾在1966年的一次會議上說過一句名言:“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一句話,就將自己否定得多麼的徹底乾淨。對自己的過去感到不滿並予以否定,從而使自己的思想、視野、學識、人生經驗獲得新生,這本來是我們人類作為有智慧善思考的高級動物,在物質和精神領域裡的一種積極的追求,正如魯迅所說,不滿是向上的車輪。但不分正確與否,則是不可取的。為什麼要輕易地否定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