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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那陣子農民知道我愛看老書,天天叫我後晌講一段。我不敢跟他們說《濟公傳》呀,《薛仁貴征東》蚜,《三俠劍》呀亂七八糟的什麼,就變著法把它變成現代的事,每天剛吃完飯,那個炕頭啊就圍滿了,我一開口,有人就給弄熱水,還有的打家裡帶來炒瓜子,實在沒瓜子就弄點兒棒子花子炒炒。有的時候講到半截停場啦,他們就拿一塊紙呀給我卷一顆煙。農民非常純樸,卷完後給你舔好了。他不懂傳染病之類的事啊,到那時你就根本不用猶豫,拿過喇叭筒子來就抽。人到那時候,不會有多大上進。我也沒書看呀,就馬列和毛主席那幾本,再有就看《人民日報》。有時候連那個犄角旮旯兒的地方都看了。要不怎麼會買《朝霞》、《虹南作戰史》那些沒勁的書看?精神上真是很饑餓呀,農民也精神饑餓。可是我一跟農民在一塊,盤腿上炕一講,好像互相滿足了。這事就有人匯報大隊主任那裡,主任找我說你講啥了,我說講兩條路線鬥爭史啊,你也聽聽去呀。一天打完草大夥兒在草場上一躺下,我說主任哪您過來。這時他提過來一桶水,人們就像馬喝水似的喝了一通,我呢抹抹嘴就開講。原來,主任他也愛聽。後來他就說了,再講咱就在屋裡講,別上外邊講去啊。那天講的全是瞎編的,我把那古人都變成現代人了。裡邊再插上走資派網,再插上地富什麼的。說老實話呀,我給他們講,自己也是個享受,因為我這個人精力特別旺盛,沒有發洩的地方啊。

  往後村裡號召學哲學。你說那時候真是拿農民糟改著玩兒呀,農民知道啥哲學呀!主任學哲學回來了,召集農民傳達,怔了半天就是一句話,“大夥學大寨,好好幹,完了。”然後就叫我講啥是哲學?我說我沒改造好。主任說你別扯淡了,快講講。我就開講哲學,可沒講兩旬,那底下婦女納著鞋底子就說,“咱不講這個啦,接著昨後晌的講吧!”

  在村裡叫農民開會可不易。大喇叭叫,打六點鐘叫,到八點,一會叼著煙袋出來一個,一會又出來一個。農民不怕上綱,因為農民在最底層,你說開除他哪去?公社大隊就決定每天開會給“二成”。一天十分,晚上算二分,所以開會就是掙那二成去的。坐著瞎扯淡唄。幹部也是兩頭唬弄,他也知道上面是胡折騰,對下面呢又不敢深說,就支撐著吧!那陣沒有一個村子不瞞產私分的,糧食不夠吃啊。上邊淨是瞎指揮,一律種“反修七號”。那“反修七號”不好吃。公社叫種不種不行啊。農民也有法,外圈全種“反修七號”,裡圈種本地高梁。上邊檢查的幹部一來,大隊早把酒肉準備好了。不堵他們的嘴,自己嘴裡更沒嘛啦!

  我在這兒改造完了,臨走時主任對我說,我看你還真不像個大城市的伢子是吧,你心直口快,不行啊這個,到哪惡帳的話別說,叫人硌硬的話別說,犯忌的話別說。這是這一段。

  七二年我分配到一個公社的中學教書。說老實話在農民裡頭呀,要是弄錯一步幾十年也翻不過身來。因這裡比較封閉。大城市一下班,大家到點蹬上自行車人就散了;彼此住在單元房子裡人與人沒啥聯繫。在農村,多少年來,都是守在一堆兒。連你祖爺爺那輩的事都知道,你祖爺爺尿炕不尿炕的事也都能考證出來。所以那陣你要有一步走不好就不好辦啦。再有,長期對知識分子有個偏見,就是那些年留下的根。認為你自高自大,能言善辯,不好鬥,群眾關係不易弄好。這幾條說老實話對我的評價也是夠準確的。我在公社中學教書時趕上“修教路線回潮”。有一次班上有個女生沒上課,問她,態度還特別蠻。說,昨天我吃乾飯去了。“吃乾飯”是那裡的方言。誰家娶媳婦大家隨幾元錢份子就到人家吃飯去,叫“吃乾飯”。農村平時吃不上白米飯,吃一次也算享受吧,可我不懂。我說你為頓飯就不上課,怎麼那麼沒羞沒臊呢?沒羞沒臊是我老家的口頭語,擱這兒就相當重了。那女生哭得沒完沒了。好家夥,這可壞了,當時正是鬧“黃帥事件”啊,好多同學圍著我批我喲,學校領導逼著我一次一次檢查。我就成了“修教路線”的典型了。師道尊嚴啊。我這命運始終跟“文革”連著。“文革”有嘛事,都能跟我連上,學校農場有八十畝地,校革委會主任說你種地去吧。我就把鋪蓋卷上去農場了。種茄子、辣椒、西紅柿、萵笋和菜花,倒也不錯。可是到七五年我就完全消沉了。因為在私下裡借了一本《紅都女皇》,是個手抄本。看完之後馬上還給人家,可我心裡感到迷惘了。本來林彪事件一出來後,說老實話,我好幾天都沒睡好覺,感到好多過去那麼神聖的東西,那麼祟拜的東西原來都是假的,但那時對毛主席的感情還沒變。那陣一看報紙就琢磨,自打林彪死了後,毛主席老的速度就特別快就是呀。這時再看江青的事,再加上社會的醜惡現象,真是迷惘呀,也就完全消沉下來。我想,自己都三十歲了,這麼功不成名不就,幹點什麼呢?

  七六年,地震時差點沒給砸死。全校房子都倒了,大家都睡在一塊兒。地震之後我反而莫名其妙有點解脫感。我說這叫神鬼怕惡的啊。我說反正我一無所成,到處碰壁,也入不了黨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逮誰鬧誰吧。結果這一下人們反倒害怕你了,橫衝直撞倒嘛事沒事了。可是每次鬧了之後;自己思想裡就特別空虛:這是幹什麼呢!我又覺得累得慌,特別沒勁。自己背地翻《聊齋》,反正都是文言,別人都看不懂,看來看去就看出鬼、狐、神、怪,整天半人半鬼,不明白不糊塗,倒也不錯。打倒了“四人幫”之後,我才第一次明白這是特別巨大的受騙!沒等清醒,又到了清查。清查呀,還是兩派,一派整一派。原先那一派打人凶手都沒事,結果給我們來材料共有五條。又是一些捏造的假東西。清查本來是為了安定考慮的,可是一撥人又利用這個整另一撥人。這個歷史欠帳將來誰再來還。而且挨整的這撥人都是我這個歲數的人,從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當時紅衛兵就是初中、高中、大學這部份人呀。所以這幾年哪我思想還是沉悶。有時我就想,地球那麼大,天天你跟我鬥,我跟你鬥,有什麼勁呀!不累嗎?可是我這個人天生精力特別旺盛,說老實話我覺得現在還沒給國家使出勁兒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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