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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這時我媽媽給我寫一封信說,“咱們可是窮人出身,你文化大革命當中可千萬別怎麼樣呀,好好地跟著共產黨走,熱愛毛主席。”她並不知道我出事呢。還給我寄了二十元錢來。當時二十元錢很難得的了就是,我一接到這封信那就真難過啦,難過什麼呢,就是我媽媽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這兒惹下這麼大的禍啦!當時真是每天吃不下飯。奇怪的倒是我吃不下飯去呢,系裡動員了好多人還到床邊看我。這次我就火嘍,我說你們別來這一套,我說我今天躺在這起不來,原因就在你們身上。系主任說:“身體歸身體,啊,問題歸問題,是吧,共產黨還優待俘虜哪。”這就是一個共產黨書記說的話啊,就是啊。唉呀,我自己一聽這個我就想啦,我說既然他們這麼不講理啦,那就有嘛是嘛啦,就是右派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身體好能幹活,能幹活養活自己。我最難過的,要是家裡人也說你反對共產黨,你跟家裡怎麼解釋?自己一天比一天消瘦哇。這時我們系裡有個女同學,名字我不說了,她的姥姥呢,是慈禧的一個宮女,她爸爸是國民黨員,所以她在系裡的地位可想而知啦。

  在“文革”以前,我根本就不樂意理她,在我後邊坐著,嬌小姐一樣,當然是咱們這麼樣看。記得有一天我到樓上去了,樓上有一個平台,樓道貼的大字報嘩啦啦啦的都是。我自己站在平台上往下看,那城市不大,一看就看到邊啦。自己就朦朧有死的想法。是吧,這麼一跳下去,就全乾淨了。可是我又想啊,你這麼一跳下去,全說不清楚了。而且我對我母親感情特別深厚。我母親這一輩子太不容易啦,所有人吃的苦她都吃啦。她曾經跟我講過,在賣我二姐之前就曾經跑到解放橋,幾次想抱著孩子跳下去。我爸爸當時拉三輪,當時正是強化治安的時候。一九四二年。拉了一天的車錢不夠買一斤高梁面的就是。我正猶豫,這時候那女同學來啦,她叫一聲我的名字。這個人平時啊,跟男的總是那麼個勁。當時我二十歲,她十八歲,嗯,長的非常清秀啦就是啊,體形也非常好,她是我們系裡舞蹈隊的。我說你招呼我幹嘛?她說你幹嘛在這?我說隨便看看。她說聽說你病啦?我說就你沒去看吧!誰料她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這事情是咱們當時的事。現在四十多歲啦,說這有點不好意思啦。當時是很動感情的了。她說我怎麼覺著你不像壞人哪!

  在那時那種情況下,能夠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我當時就覺得心裡邊——好像一下就把堵著的東西都給捅開啦,就那麼一個勁頭,一下子就那麼覺著。因為這時誰也不理你,跟我特別好的同學更不理你。吃飯的時候,過去都是八個人一桌子四大盤子,現在都躲開你。我可是從那時候體會到“墻倒眾人推”這個情況就是。我的一生中總是追求肝膽相照的朋友。我總覺得,真正的好朋友就得結成“死黨”。可是我又覺得,很多人都是順境的朋友,逆境當中全完了。人哪,真是不好體會啦就是。所以,她一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當時真是……可那畢竟是六六年哪。我說你別拿我逗著玩啦。她說我多咋跟人說過瞎話呀,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這意思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實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說老實話,這姑娘當時長得很動人,尤其這句話呀,就引起我特別的,怎麼說呢就是,這個這個,感情吧就是。所以我說,明天你有時間嗎?我想出去玩玩。她說上哪去?我說你不一定敢去。她說哪兒我不敢去?我說咱們上白求恩烈士陵園吧。她說怎麼走哇?你這麼多保鏢的;又說去哪兒幹嘛?朝拜去?我說你怎麼這樣說烈士哪。當時儘管我認為她這個人對我特別好,這個思想跟我還是兩路。轉天我們去了。她什麼也不怕。我們好上了。唉呀,我永遠忘不了就是呵。這女同學真機靈,在批判會上批我,她總是搶第一個發言。她說的比左派們還過份,一過份,到頭了,就批不上勁了。再有,她一見人家把我逼得夠嗆,就拿話岔開說,你再說說剛才那個問題。這家夥特別愛用這手作戰。

  她說你想好了呀,打今兒以後你可跟我這個國民黨的閨女掛上啦。我說我不在乎。都到了這個分兒上了,我還在乎什麼?反正共產黨也不要我啦。說老實話,要按形像來說,她不可能喜歡我。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就是。不過到後來,我和她也不過是能同患難不能同安樂就是啊。我感覺到用現在的觀點分析,她當時好像追求那麼一種傳奇式的感情,可能是,這認識對不對,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嗯。但當時如果沒有她,不知心裡多麼空虛。我被她的勇氣打動了,自己更能豁出去了就是。完啦,我想,已經都這樣啦,還有什麼呢?再加上這裡還有這麼大一個吸引力畢竟是個感情吧。有了她,我就不是一個人了,成兩個人了。再批判我也不在乎,好像從事一個特別偉大的事似的。一天我們坐在白求恩墓後的鬆林裡,我說真想不到哇,你對我這麼好哇。她說,瞎,我算什麼呀,你別把我看得怎麼樣。其實有的時候我們女的比你們男的要剛強多啦,這算個什麼事呀,我背了國民黨閨女背了多少年啦。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麼表達。不過我畢竟也是老高三畢業生啦,一些外國文學的書也看過,小資情調哇也有,我覺得這是自己一生中真正萌動感情的一次。那時我想的特別天真,覺得當然她這一輩子就跟我啦,就不會有什麼變化啦,在那一段鬥爭起來就更有勁啦,覺得自己不是孤立的啦,這是跟她這一段。這就是我“文革”初期這一段,在受壓制這一段哪,還伴著這麼一個小小的羅曼史啊,這大概就是一個初戀吧。當時我記得看了蘇聯的一本小說叫做《多雪的冬天》,裡邊好像有句話,好像是說人的初戀永遠不會忘記的,即便以後二次三次啊,這第一次每次提起來的時候還是……還是怎麼樣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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