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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人的春節返鄉筆記

http://www.CRNTT.com   2011-03-03 14:00:30  


 
  2006年,我曾訪問日本北海道大學。那座大學的創辦人是美國農學家克拉克博士,他在教學的同時也秘密地傳播基督教。雖然他在日時間只有短短八個月,但日本人為紀念他,在大學校園里立了他的銅像,學校有以他命名的克拉克會館,學校的校訓是他的話(“男兒當自強”,英文“Boys, be ambitious!”),甚至北海道大學的徽記也是克拉克的頭像。當時我好奇地問執掌該校中國法教席的鈴木賢教授:“二戰日美之間成為敵國時,有關克拉克的這些標記也都繼續保留麼?”

  “為什麼要改變呢?這是歷史啊。”鈴木教授神情不解地反問我。

  朵漁:父親建房記

  這房子,到底是建呢,還是不建呢?無論如何,父親還是決定春季開工。“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他不斷強調,“我還能活幾年呢?”是呢,連野獸都能為自己找個晚年的安息之地,何況是人呢!

  父親這輩子建過兩次房。一次是1983年,他結婚時繼承下來的祖屋四處漏風,瓦楞草三尺高,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當時已能吃飽穿暖,但要建所新房還是很困難。父親的新房建得拖拖拉拉,半截紅磚半截土,春季開工,初冬才入住。父親第二次建房是在1989年,那時我已長大,該準備說媳婦了。父親大概就是這麼想的。他從來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對我能否考上大學也是半信半疑。建房子娶媳婦,天經地義,必須的。第二次建房也拖了好幾年,直到我考上大學,他的五間平房才算建起來。

  父親的前兩次建房都略顯倉促和寒磣,房子質量大成問題,他最初建的那幾間土坯房差不多已坍塌成泥。他和母親搬進了後建的五間平房,將其中兩間留給二弟娶媳婦。兩家人住一個院,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再說了,房子是給兒子們建的,自己老住在里面總覺得腰杆不夠硬。從前幾年開始,父親立志第三次建房,他要在老宅上為自己建個晚年的歸宿之所。

  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除了幾畝薄田,他一無所有,靠什麼建房?除了我們兄妹們幫襯,他還決定秉承李順大那種“喝三年稀粥,買一頭黃牛”的精神。首先,他在田頭種了不少樹,五六年過去,樹已基本成材,這樣,大梁、檁子、椽子、門窗什麼的也就有了;其次,他每年都會種一些經濟作物,比如辣椒、大蒜之類的,但運氣時好時壞。“蒜你狠”的時候,他往往種的是辣椒,而“豆你玩”時,他的西紅柿又爛在了地里。如此經過幾年的準備,父親的第三次建房大業呼之欲出,只等農閑時節開工。

  這次回鄉下過年,父親又和我談起了建房子的事情。父親已足足準備了八年有餘,建房計劃就要實施時,突然接到鄉上的通知:任何人不得再建新房,村子準備整體搬遷。

  父親一下子懵了。

  我也注意到有報道稱,山東部分地區正在搞“撤村改社區”運動,也就是將小的自然村合併成大的農村社區,引導農民集中到中心村居住。我的家鄉地處魯西南,自然資源匱乏,也沒有相對成熟的城市群落,鄉村經濟非常薄弱。雖然“新農村建設”醞釀已久,但一直沒有一個成熟的方案。去年冬天,父親還在電話里告訴我:鄉里要求新房建設一律停止,要建房也可以,但首先要交罰款。罰款,這也是鄉村治理的慣用手法,罰款的意思就是什麼事都可以商量。拿錢就辦事,罰完了還沒有收據。父親一開始就沒把這件事當回事,“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算問題”。所謂的新農村藍圖,在他看來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這一次,父親顯得很沮喪,因為錢已經不能解決問題,“罰款”被認為是違法,已經暫停了。但“不准建新房”運動卻如火如荼地在推行。據說警車已經進村,宣傳車也走街串巷。有膽子大的人家,晚上開工白天躲起來,被推倒了就重新蓋起。父親膽子小,他只有焦慮。他不知道在自家的老宅上建幾間房,到底犯了哪門子法,他也不知道他的新房何時才能建成。

  這處老宅子算是祖產,幾代人曾在此繁衍生息。父親在這處宅子里生活了幾十年,早已把這里的一土一木看做是“自家的”,他沒想到原來這片土地自己根本就說了不算。他當初從電視上看到“新農村建設”的新聞時,還是頗有些憧憬的,夢想能得到一筆補助款,哪怕是一扇窗戶錢呢!他沒想到最後等來的是這樣的消息:集體搬遷,統一規劃,推倒重來。父親後來又琢磨,集體搬遷,有必要嗎?都遷到一塊去,地怎麼種?豬怎麼養?牛拴在哪里?原始的村落怎麼辦?留下的宅基地歸誰?你不會是在眼紅我這二畝三分地吧?

  總之,老農民遇到了新問題。他聽上一代人講過,這處宅子是父親的父親用一群羊換來的,傳了幾代人之後,反倒不是“自家的”了。他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父親沒有學過《土地法》,他自是不了解,這處宅子早已在《土地法》的數次修訂後變更了權屬。最新修訂的《土地法》規定,“農村和城市郊區的土地,除由法律規定屬於國家所有的以外,屬於農民集體所有;宅基地和自留地、自留山,屬於農民集體所有。”也就是說,父親的老宅子其實早已不屬於他個人,而是屬於某一個“集體”。如果“集體”要求他搬遷,在法律上是行得通的。也正因為房子下面的那塊土地並不真正屬於他,建在這上面的房子也就值一些磚瓦的價值而已。

  這房子,到底是建呢,還是不建呢?無論如何,父親還是決定春季開工。“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他不斷強調,“我還能活幾年呢?”是呢,連野獸都能為自己找個晚年的安息之地,何況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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