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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歷史:常書鴻的膽識與徐遲的諛辭

http://www.CRNTT.com   2010-07-16 12:36:55  


    
  三 

  當前的現實已變成這樣:在公開場合,我已經不能稱呼常老為“所長”,甚至不能稱“常老”了,而只能是“老常”甚至直呼其名,不能露出一點恭謹之意。我也不再是他的下屬,不再是他老的學生或他的老友的學生,而是代表堂堂革委會“押解”他老的董超、薛霸之流了,不過美其名曰“革命群衆”罷了。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我還得稱他老為“牛鬼蛇神”。例如這次到酒泉治傷,我居然就利用了常老的這個“身份”,辦到了原不可能辦到的事。至於上車時稱呼了他一次“老同志”,那也是為了應對不知情的旅客,討得一個下鋪而已。 

  說來話長,還得從頭說起。
 
  68年春,所裡成立了“大聯委”,開始了另一波比資反路綫時期更大的揪人狂潮。我則因多次被借調到縣裡工作,得以暫時脫身。等到我秋天回所,所裡已來了軍宣隊。以後,所革委會也成立了。 
 
  軍宣隊三個人。隊長李治安,副團級,其實心地挺好,大大咧咧,與知識分子(當然只限於“革命群衆”)打成一片,並無歧視之心。他的妻子也來了,還為我們這些單身漢時時縫縫補補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兒笑起來特別可愛,與“牛鬼蛇神”的子女成天瘋淘。另一位我們叫他老解,陝北人,連級,高個兒,笛子二胡樣樣來得,尤其喜歡吹嗩呐,隨身就帶著一把。他到了所裡就像是一位遊客,從來沒聽他在會上說過什麼,一切似乎都與他毫無關系,“階級覺悟”極差。經過他的房門,便拉你進去聽他吹嗩呐。好聽,充滿深情,讓你想到黃土高原,大概他心裡只惦記著老家。還有一位小王,一個小兵,四川人,三個人中年齡最小,矮矮胖胖,按體型判斷本應屬於老好人之類,卻出奇地“革命”,凶神惡煞般,即使對我們這樣的“革命群衆”,經常自豪地掛在嘴邊的話也是:“你們的出身都不好,再說,你們又都是知識分子!”在他的心目中,知識分子天生有罪,比他這位貧農出身的低檔多了(從此,我就再不相信按體型可以判斷一個人的說法了)。 
 
  這位小王有一個遠大的志向,便是學會開汽車,可以肯定,此事與他即將複員回鄉有關。在部隊沒人讓他學,到了所裡,便利用軍宣隊的身份,沒有駕駛證也要開車,對司機王傑三搞了一場“奪權鬥爭”。正好,那位建國前曾經給國民黨駐軍廖師長開過車的王司機,天天活在被“清理”的恐懼之中,巴不得能巴結上這樣一位朋友,自動乖乖交權。所裡有兩部車,其中一部是所謂“轎車”,是常老想辦法在蘭州請人就一部卡車改裝的。因為車身窄,除了前面有兩排座,後面的座位就圍成凹字,中間還可以裝一些貨。有時人多,在堆在中間的米袋子上也坐著人。“文革”以前,常老自然坐在前面,成為“牛鬼蛇神”以後,只能縮在車尾。我們坐在車上,看在眼裡,卻也說不得什麼。由著這位奪到權的王小革命七上八下曲裡拐彎地拉著我們進城,心也七上八下。 
 
  這天,逢著公路兩邊澆水。農民為著方便,把公路橫著挖成小溝,讓水流過,溝邊堆起兩條土壟,按說只要慢慢開過,不會有什麼問題,多年來都是這樣的。偏偏這位小革命不管這一套,沒減速便想衝過去,車子一蹦老高,全車人便都攤倒了。那天大概為了寄信進城的常老照例坐在最後,蹦得最高,頭竟被蹦到車頂棚裡去了,再重重摔下,登時造成腰椎骨折,不能行動。

  常老疼得熬不住,打報告申請治傷。敦煌沒法治,常老要求去蘭州,革委會看不是事,只得同意,但只能去酒泉,派我“押送”前往。 
 
  為什麼派我去?一則這本不是什麼好差使,革委會袞袞諸公忙著革命,不屑於為這種小事勞動貴體。二則既然沒人願去,我也暫時還沒被揪出來,不妨也給我一個臨時“革命”的考驗機會,事兒便攤到我頭上了。 
 
  臨到出發的頭一天晚上,我給常老繼任夫人、原黨支部書記、當時也已被揪出的李承仙偷偷打了個招呼,要她准備一個枕頭,墊在從敦煌到柳園火車站的汽車座位上。上汽車後,又請司機盡量開穩當一些。 
 
  到了酒泉,我給常老談了一次話。我要說當時畢竟年青,膽子小,當然不敢作傾心之談,只儼然作公事公辦狀,囑咐常老不要隨便出門,提醒他這裡剛剛辦過他的罪行展,人人大概都會認出他,不要出意外。實在要出去也得我跟著。常老望著我,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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